怖畏與離怖畏
——說“法性中有”之一
經歷三天半的“臨終中有”之後,死者的心識隨即成為意生身,經歷十五日的法性中有期。這期間又分為兩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只得半日左右,即是外氣斷絕之後的第四日。在這個階段中,意生身已見到由業力生起的幻景。
第二個階段有兩個七日周期,即是外氣斷絕後的第五日,以至第十八日。在這階段,意生身會見到寂靜尊與忿怒尊的幻景。
法性中有的修習,喻為“棄嬰未醒時”,它的證量是“現分自解脫”。
前面我們已經談過一切現象的空分、明分與現分。這三分,我們只能現證明、現二分,至於空分,則須藉明分與現分的修習來現證,一如我們對於水的本性,只能藉水的種種現象與功能來體會。現在,便正是這體會的修習了。由此修習,先由現分與明分來現證空分,再現證三分的無分別、不可分離。所以雖然說是“現分自解脫”,實際上是同時由現分與明分來入手。
喻為“棄嬰未醒時”,即是說,如果棄嬰已醒,他就會為種種現象與感受而生痛苦,假如他沉沉入夢,則雖然是可憐的棄嬰,亦不覺受到痛苦。
我們在人世中的痛苦,在意生身時的怖畏,即有如棄嬰醒時的感受。倘如能夠現證空分、明分和現分三無分別,那麼,我們就雖如棄嬰,亦可以離一切苦、離一切怖畏。
現在,我們先談兩個法性中有身階段的現象,
然後再談“法性中有”的修習。
死者失去兩次現證死光明的機會,成為意生身後,立即陷入一個可怖的幻景。在幻景中,出現聲、光、輝三者。聲音巨大有如千雷齊鳴;光華射目有如千燈齊射;同時還會有閃光(輝),有如一千電光同時閃耀。那是死者生前從未經歷過的境界。
於是死者的意生身感到恐懼,由於恐懼,四處逃避,以至昏絕。這是第一階段。
然後是兩個七日周期,這是第二階段。第一個周期,見到相狀和平慈祥的寂靜尊,可是聲、光、輝仍未消失,所以意生身根本無法在寂靜尊前駐足;第二個周期,見到相狀恐怖,多手多頭,五顏六色的忿怒尊,聲、光、輝更加猛烈。在這兩個周期中,中有意生身很容易因此躲避入柔和光色的環境中,那便投入了輪回的六道。
然而這樣說意生身的法性中有境界,現代人可能認為是迷信,這就需要說明一下設施這境界的意趣。
禅宗六祖慧能有一段很著名的公案——
六祖得五祖弘忍傳法之後,潛逃南下,去到廣州法性寺(現名光孝寺),住下多年,無人知道他的身份。
一日,印宗法師講《大涅槃經》,講至半次,印宗忽然指著飄動的法幡,令聽者說幡動的意趣。有人說:“是幡動。”有人說:“幡是無情,因風而動。”這一答,最值得打手板,所以立刻便有人駁斥他說:“風亦無情,如何能動。是風和幡因緣和合而動。”
慧能此時忽然開言,曰:“只是各位自己的心動。”
此言一出,四座驚動,慧能這時才表明自己的身份,於是印宗法師率寺僧投入他的門下,由是開啟了禅宗(在六祖以前,其法脈稱“楞伽宗”)。
討論這段公案,如今人人都以為禅宗是“唯心主義”,甚至稱之為“主觀唯心主義”。那是對禅宗完全不了解的說法,大錯特錯。
且讓我們討論一下這宗公案——
說是“幡動”的人,十分客觀,見到幡動便說“幡動”。那正是我們日常的凡庸心態。
說“幡是無情”本來不該挨打,因為這是唯識的層次,“唯識無境”(一切外境都只是有情的心識變現)。然而該打手板的卻是,“風”亦無非是外境,若幡無情,風亦應該無情,是故不應說“因風而動”。學唯識而只困於名相,根本不想去貫通“彌勒瑜伽行”意旨的人,常常就會犯此錯誤。
說“風和幡因緣和合而動”,那是“中觀”的意趣。一切事物與現象皆因緣和合而生起,是故有幡、有風,然後才有幡動這個現象。這是龍樹的學說,一向被認為是佛家層次很高的義理,而且經得起近代哲學思維的考驗。因為“因緣”的說法很科學,一粒種子(因)不能開花,一定要將它種在泥土中,加上陽光、雨水(等等諸“緣”),然後才能開花結果。所以無人能否定“孤因不起”(單獨一個“因”而無“緣”配合,事物與現象不能生起),誰人都無法否定龍樹。
然而六祖慧能卻說是“心動”。
他說“心動”並非“唯心”,更不是“主觀唯心”,而是由“現象”歸結到“認識”。由“緣起”造成的現象是客觀的存在,是故不須討論其是否存在,對修道的人來說,要討論的是:如何認識與看待這一切事物的存在。
依照寧瑪派的教法,將對事物的認識視為是在心識上的“自顯現”,那就既承認成立外境的“緣起”,亦承認認識外境的“唯識”。這亦即是“彌勒瑜伽行”,或稱為“瑜伽行中觀”。但這承認中觀與唯識卻絕非將兩家學說調和(近代研究佛教史的學者依照名相說“瑜伽行中觀”是調和兩家,後來印順法師便據此而說“唯識”與“中觀”二家不能調和,於是學人便對“瑜伽行中觀”、“大中觀”等等名相即生誤解)。
所以“心識自顯現”的說法,既不偏於主觀(是故不唯心),亦不偏於客觀(是故不唯物),那是超越心物二元的實相。修解脫道的人,若偏重心識即為心所困,若偏重外境即為境所困,是故心性即不得自在。必須超越於此二者,然後得解脫。
說“心動”,即是說心識上有自顯現生起,亦即“幡動”是人們心識上顯現的境界,那即是“大中觀”的基本理趣,“深般若波羅蜜多”的基本理趣。修道的人必須現證這種理趣(而不是在知識層次認知其道理),然後才能離開一切相對,現證法性。
中有現象說為“法性中有”,即是說,這是法性的自顯現。中有意生身由於習氣(vasana),於是在心識上即認識當前現象為聲、光、輝等等顯現。當意生身成熟時(即是第二個階段),便不只是聲、光、輝了,習氣與心識污染互作增上,由是出現貪、瞋、癡、妒、慢五種基本習氣的正面形象,那就是五佛部的寂靜尊;隨後則出現其負面形象,如是即為忿怒尊(關於這些,下面還有說明)。
在此須知道兩件事——
第一,這些形象,只在佛教徒死後的意生身心識中成為佛尊的形相,若為外教徒,則可能成為他們生前所崇拜的聖者形相。若業力比人類更不清淨的生命,其意生身亦必不起佛尊形相的顯現,而現為跟它們業力相適應的境界。
第二,所謂正面與負面,是心識的兩種動態。以貪為例,假如向正面發展,貪心識(唯識家名之為“貪心所”)可以發展為事業進取;向負面發展,則成為巧取豪奪。因此佛家既建立了五佛部的寂靜尊,便同時也建立了五佛部的忿怒尊。
知道這兩點,也就能對六祖慧能“心動”的說法有進一步的了解。心理學家對中有的說法不加否認,反而加以研究,便由於了解到“法性中有”即是心理現象。
心理現象不落於“唯心”的邊際,更不是“主觀唯心”。要認識“大中觀”,以及與大中觀同一法源,同一見地的禅宗,千萬不宜判之為唯心,否則即無法認知其修道而成誹謗與歪曲。這是漢地學人近年積非成是的絕大錯誤。
還可以舉一例,說明心性的清淨與歪曲,都跟唯心唯物無關。
有人告訴筆者一個故事——美國航天員飛上太空,發現原子筆無法應用,因為在失重狀態下,原子筆的墨油無法流下筆珠。
於是美國立即進行研究,要制造一支能夠在宇宙飛船使用的筆。花了一億美元和兩年時間,這種筆終於制造出來。
後來美蘇宇宙飛船會合,美國航天員發現,蘇聯航天員居然亦有筆寫字,不禁大為奇怪,難不成蘇聯的科學亦像我們那麼先進。於是浮過去觀察究竟,一看,原來蘇聯航天員用的是連小學生都使用的鉛筆。
這即是心理受到歪曲的好例。人每每用概念來束縛自己,於是心理就受到歪曲。當時美國人的概念是:要有一支能夠在太空應用的“原子筆”,於是“原子筆”就成為一個障礙思維的概念。蘇聯人窮,所以他們的概念只是:要有一支能在太空應用的筆,於是“筆”的概念便不成為思維的障礙,心理因此也就未受到歪曲,簡簡單單,一支現成的鉛筆就隨手給帶上太空艙。
在這例子裡,絲毫牽涉不到唯物與唯心的關糸。所以將一切事物視為“法性自顯現”,將對事物的認識視為“心性自顯現”,雖然提到“心”、“心識”,但決不是唯心。寧瑪派教法很鄭重地指出:說“一切唯心造”是不了義的說法,因為這說法落在心識的邊際。
在《中有大聞解脫》中,當第一階段的聲、光、輝出現時,是這樣導引的——“法性中有現前時,不應驚懼與怖畏。心識變現一切相,這即是中有現象。”(這還是“唯識”層次的導引)。
可是接著便如此說道——“善男子,當你身心分離時,清淨法性的微細明點,澄明清淨而發光,具有光輝燦爛令人望而生畏的自性,恰如春日草原的陽焰,火光熠熠閃耀。對它不要驚懼,那只是你自己法性的本來光彩。”(這已經是超越“唯識”的導引)。
又說:“從光之內,有法性的本聲,它是聲音強大的巨響,有如千雷同時震擊。可是這隆隆而來的雷聲,無非也只是你自己的法性本聲,所以不須恐懼、不須畏怖、不須驚嚇。”
除了色的自顯現,還有聲的自顯現。因為“大中觀”說一切色、聲、香、味、觸都無非是自顯現。正以其為自顯現所以才無本質,才可以因應環境而作變幻。例如,清淨法性的微細明點,當我們在人世時,不會發出令人怖畏的輝光,可是對中有意生身卻成為威脅,這便即是因應;我們生前從來沒聽見過自己的法性本聲,可是它對意生身卻有如千雷齊震,這亦同樣是因應環境。依理,意生身還應該嗅到令它驚懼的氣味、嘗到令它怖畏的味道、觸到令它嚇怕的感覺,只是因為人生前慣於耽著於色與聲,眼和耳的功能遠勝於鼻等,所以色與聲才於意生身時成為最大的威脅,而不必提到氣味等等。
接著的導引說——
你具有的習氣意生身,不同血肉之軀,所以聲光輝三者,無論現為任何形相,都不能加害於你,沒理由令你死亡。只要認知它們是你自識所現,就可以了。
若不認識目前自識所現的現象,盡管在人間曾如何觀修,都會因光而驚懼、因聲而害怕、因輝而驚嚇。若不了解此教授的要點,不認識聲光輝三者的本質,便要流轉於生死輪回苦海。
只須認識自顯現便能自解脫,這是寧瑪派大中觀的特義。關於這些,前面有些篇章已經說過。其他的宗派,站在“唯識”或“中觀”的立場來理解中有解脫,很難說清楚為什麼知道聲光輝是自己的心識自顯現,就可以脫離輪回。
接著下來的兩個七日周期,佛尊出現,已經說過它即是五毒(貪瞋癡妒慢)的自顯現,當五毒自解脫時,便是所謂五智。
這在“唯識”,稱之為“轉識成智”。然而,怎樣修行才能轉識成智呢?寧瑪派的教法,是依“反體”(ldog pa)來修。
前面說過,五毒可以向善惡兩邊發展,反體跟這有點相似,但卻不是同一回事。它有外、內、密、密密四個層次的義理,如今我們只由外層次來說明。
譬如瓶,它就在我們跟前,我們因為它顯現(具足我們能認識的相狀與功能),於是我們說它是具體而且真實的存在。
但若我們由於修道,由修圓滿次第而現證其明分,由修生起次第而現證其現分,並且由修“生圓雙運”,從明分與現分而現證其空分,那麼,這時在心識中自顯現的瓶,從事相上來說,依然是眼前的瓶,可是在心識中其實已非同一瓶子,因為前時眼前顯現的瓶被認為實體,如今心識中自顯現的瓶卻已現證其空性,這時候,我們便說後者為前者的反體。
所以,由此推廣便知道“智”即是“毒”的反體。
我們也可以進一步知道,向善這方面發展的毒,寂靜尊所表征的智是其反體;向惡這方面發展的毒,忿怒尊所表征的智是其反體。
落在法性中有時期的現象,即使知道一切聲、光、閃,以及寂靜尊、忿怒尊是心識變現而顯現,亦不得解脫,一定要現證這種種現象是法性自顯現,為自己的心性自顯現所認知,那才能證得其反體。當現證時,那就即是轉識成智了。也即是彌勒瑜伽行所說的“轉依”,禅宗所說的“本來面目”。大中觀則說之為“自解脫”。
法性中有的義理如是,下面將談到具體的修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