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法獵人的三個階段
洪啟嵩
本文原載於《網路與書》雜志(Net and Book)第9期 《閱讀的狩獵》(Hunting for knowledge)
這時我所看見的,不再是一根火柴的亮度,而是清楚的看見了整座佛法森林。
《六祖壇經》與火柴的光亮
在我出生的那一年,父親因為笃信佛法,曾借了三分的高利貸,迎請了一部佛教大藏經《大正藏》。因此,在我四、五歲會到處走動時,就常喜歡去摸、去玩這部經,雖然不知道它寫些什麼,卻會拿起來正看、倒看。當時父親也訂有《菩提樹》佛教雜志及一些佛書,當我開始識字之後,就自己慢慢看,慢慢翻。因此,我的童年可以說是同時接觸童書和佛書。當時許多佛法故事都深印在腦海中,與我的一生結下不解之緣。
五歲的時候,一次玩具工廠的意外,我親眼看見兩位被炸的工人,在我眼前慢慢死去,而另一位己被炸得支離破碎;七歲的時候,再目睹父親辭世,看到他安詳得仿佛睡著的面容。這兩次目睹死亡的經驗,讓我感受到人生的無常,也知道身邊親愛的人有一天終將會死,離我而去。於是逐漸開始思索生命如此脆危,應該透過什麼方法才能超越。
十歲那年,我開始自己摸索,學習各派打坐的方法,慢慢對佛家、道家及瑜伽、超覺靜坐等各種法門都涉獵學習。如此不斷練習,到了國中時雖然已經有些心得,但是對生命的解脫,還是無法了悟、突破,心仍無法安住。
考上高中那年,我面臨了生命的困局,關於生命,關於人性。這股巨大的壓力讓我喘不過氣來。當時,偶然在舊書攤買到一本《六祖壇經》,就開始把它當成床頭書,每天隨手翻開,也沒有刻意要讀那一品,翻到那一頁就讀那一段。奇妙的是,它總是能啟發我當時遇到的困惑,讓生命中的問題得到解答。
在生命寒冷的暗夜中,它就宛如一盒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火柴,在年少迷惘困頓的時期,我每天打開它,擦亮一根長長的、生命智慧的火柴,在火光迸現時,照亮生命的旅途,讓我得到短暫的休息,可以安心的繼續走下去。
這段期間,每天這樣翻,一方面讓我看熟了《六祖壇經》,另一方面讓我發現這種隨機翻閱的方式,在身心需求安止的時候,有極大的幫助。這種方式對於後來自己閱讀其他佛經時,影響深遠。
在我早期隨機獵取佛法的階段,《六祖壇經》是幫助我走進佛法森林真正的一本入門書。
《大藏經》與森林的地圖
從高中開始,我不斷閱讀禅宗的著述,而修行的方法,也慢慢以禅宗為主,甚至在大學聯考時的作文題目,我都是寫和禅有關的題目。但是直到上大學時,在佛法的森林中,我都還是處在隨意打獵的階段,自適自意來閱讀佛典。
大學加入佛學社團,遇到藍吉富老師,才讓我進入了系統化的獵取佛法的階段。藍老師指導我現代的佛教研究方法,以及《大正大藏經》等各種工具書的運用,讓我能以現代學術的研究方法,做為綜攝佛教龐大資料的得力工具,對我系統性的理解佛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也開啟了我對佛法的廣大視野。從這時起,我開始不再以一般佛教徒自居,而改為思考如何以這個時代的精神了解佛法,進而讓佛法在每一個時代中開展、茁壯。
當時我也去參加聖嚴法師主持的禅七,使我在內在的修證上,得到啟發與印證。而我也同時接觸到印順法師對佛教的理解,與陳健民上師對密教的思惟,這使我掌握了佛法不同的面向,產生自己對佛法綜攝性的觀點。
後來一方面由於個人的研究計劃,另一方面緣於他人的委托,必須運用到《大藏經》,於是我開始分批將學校圖書館的《大正大藏經》藏書借回研究,著手進行「閱藏」的計劃,打算把《大正大藏經》讀完。但當時自己只是大學部的學生,所以只好借同學或研究所學長的借書證借書,據說我所借出的大藏經,比當時所有人借閱冊數累加起來還多。
我讀了好幾個月,雖然沒有完成「閱藏」的計劃,但是收獲很大。由於我把《大正大藏經》的目錄查得很熟,因此熟悉了佛法經論的系統和結構。就如同一座巨大的宮殿,雖然我並未進入其中每一個房間,但是對每一個房間的地點、配置都很清楚,可以說是掌握了一張完整的佛法地圖,深刻體會到它與我生命的地圖是合而為一的。
這時我所看見的,不再是一根火柴的亮度,而是清楚的看見了整座佛法森林,這一區有什麼林木,那一區有什麼花卉,完全一目了然。系統化獵取佛法的智慧,成為我佛法生命完整的重要指標。
指月之分的三種般若
一般我們會以為「閱讀」是閱讀一本書籍裡的文字,事實上,文字只是幫助我們閱讀的工具,我們真正要閱讀的,是文字背後的智慧。佛法裡有關這方面的說明,特別深刻。
禅宗說:「依經解義,三世佛怨,離經一字,如同魔說。」這句話是強調閱讀佛經的時候,需要透脫文字的表義,追求內在的真義,裡面有兩個意思。「依經解義,三世佛怨」是說,閱讀佛經,如果只是拘泥於文字,就容易落於考古、訓诂,與佛法要傳達的生命智慧無涉了。「離經一字,如同魔說」則是說,但如果就此誤以為可以不需要對佛經文字的深刻體認,而任憑想象自由發揮,那就更容易誤入歧途。
在佛法中極為有名的「指月之喻」,要我們「以指見月」,講的也是類似的意思。如《楞伽經》中說:「如愚見指月,觀指不觀月。」手指的目的是在指出月亮,手指並非月亮自身。佛經的文字就好象手指,真正的智慧則是月亮。如果只是執著在佛經裡的文字,那就是錯把手指以為是月亮了;但是如果沒有用手指去指的話,或許就連看到月亮的機會也沒有了。
但有些人對「指」與「月」的區分和掌握,十分直觀,令人驚異。
六祖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六祖本身並不識字,但在《六祖壇經》中有一段他指導無盡藏尼讀經的故事:
「無盡藏,常誦大涅槃經。師暫聽,即知妙義,遂為解說。尼乃執卷問字。師曰:『字即不識,義即請問。』尼曰:『字尚不識,焉能會義?』師曰:『諸佛妙理,非關文字。』尼驚異之。」
無盡藏的疑問,可能也是許多人的疑問:連字都不認識了,怎麼可能體會其中的義理呢?然而六祖卻直截了當的回答:「諸佛妙理,非關文字。」
文字是閱讀的方便,有助於我們解悟實相,但,並不是必然的需要。佛法是生命的智慧,這個世界,就像一本活的書,生命的閱讀,並不一定要透過文字,六祖就是直接閱讀這本活的書。
但除非你有六祖的直觀之力,否則就應該走另一條路:除了閱讀之外,還得自己實踐與修證。這條結合「閱讀」與「實修實證」的路,可以分為三個階段,或者說三種「般若」(相當於「智慧」的意思)。這三種「般若」分別是:「文字般若」、「觀照般若」及「實相般若」。
第一個階段的「文字般若」,就是對經文文字的了解,能貫穿文字的含意。這個階段,就好比我們擁有一張正確的地圖,可以幫助我們到達目的地。
第二個階段的「觀照般若」,這時不僅止於文字了解,更進一步能統攝經文中的觀念,並與生活相應,生活中就依照經典的精神來實踐。這樣日漸深化,最後我們的心念、言語、行動,都不離經中的智慧。這就好比我們依照地圖,實際行動,日漸趨近目的地。
第三個階段是「實相般若」,經過不斷的純熟、實踐,到最後經典中的境界現前,不必再經過意想分別,就是這樣如實的境界。這就好象我們按著地圖走到了目的地一樣。
佛法獵人要獵取的是佛法的智慧,將佛法的知識內化成生命的智慧,這才是在佛法中打獵終極獵取的目標。如果只是將佛經當成讀誦的憑仗,那麼縱使讀誦幾千萬遍的經文,佛經還是佛經,生活還是生活,互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