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力與他力之融合
中國佛教各宗都有各自的判教理論。所謂判教,即教相判釋。教相,指如來一代時教之相狀;判釋,是判斷經論的旨趣,解釋經論的義理,以裁定世尊一代所說教義的大小淺深。意在方便學人,俾得於一代時教之綱領條目,淺深次第,洞然心目,進修有據。各宗開宗立派,自成一家,其根據就是各自的判教理論。自力與他力,就是淨土宗的判教學說。
自力與他力,最早主要體現在昙鸾的著作中。昙鸾認為,在末法時期,眾生斷惑證果,求“阿毗跋致”(不退轉法),有的靠自力,有的靠他力(佛力)。靠自力的為難行道,靠他力的為易行道,這就是二道二力說。難行道和易行道的說法最初出現在龍樹所著的《十住毗婆沙論》卷五《易行品》一章內,“佛法有無量門,如世間道,有難有易,陸道步行則苦,水道乘船則樂。菩薩道亦如是,或有勤行精進,或有以信方便易行,疾至阿惟越致者。”龍樹菩薩從修行的方法與成就方面,將一代時教,八萬四千法門,概分為兩類:一者難行道,靠自力勤修戒定慧,於無量劫受勞忍苦,次第破見思惑、塵沙惑、無明惑,豎出三界,歷劫修證,是為難行道。二者易行道,仰賴佛力,一心執持名號,得佛願佛力加持,此身得至阿惟越致地,疾速圓成菩提,是為易行道。昙鸾把龍樹的說法吸收到自己的淨土學說內,在《往生論注》卷上指出:“求阿毗跋致有二種道:一者難行道,二者易行道。難行道者,謂於五濁之世,於無佛時,求阿毗跋致為難。此難乃有多途,粗言五三,以示義意:一者外道相善亂菩薩法;二者聲聞自利,障大慈悲;三者無賴惡人,破他勝德;四者顛倒善果,能壞梵行;五者唯是自力,無他力持。如斯等事,觸目皆是。譬如陸路,步行則苦。易行道者,謂但以信佛因緣,願生淨土,乘佛願力,便得往生彼清淨土。佛力住持,即入大乘正定之聚,正定即是阿毗跋致。譬如水路,乘船則樂。”昙鸾大師的二道二力說,繼承龍樹菩薩之二道說,而又別有創新。龍樹之論著重在自力與他力的標界,其他力的仰賴,非唯阿彌陀佛一佛,並未突顯往生淨土的必要性。而昙鸾所說的阿毗跋致是指往生淨土之益,而不是指現世此土得益;他所說的易行道,亦專指稱念阿彌陀佛,而非十方諸佛,宣傳的只是阿彌陀佛西方淨土。昙鸾這一“他力本願”的修行理念與對易行道的自覺倡導,樹起日後中國淨土法門簡易修行的不二旗幟。
繼昙鸾二道二力說之後,淨土系道綽又提出了聖道門與淨土門。於娑婆世界憑自力,斷惑證理,入聖得果之法,名為聖道門;以稱念佛名,乘佛本願,往生淨土,入聖得果的教門,則為淨土門。其後的善導大師進一步光大“他力本願”的思想,以凡夫往生報土為立教本旨。他認為,三輩九品皆是五濁凡夫,乘佛之大悲願力乃得往生。若唯依自力精勤修學,以期斷惑證真,則雖二乘聖者及地前菩薩,亦不得生報土見報佛。然若在淨土門中,依托阿彌陀佛之本願他力,雖一毫煩惱未斷之凡夫,亦能與地上菩薩,同入真實無漏的報土而見報佛。這是淨土一系圓滿的他力往生說。
在中國佛教裡,自力與他力是引起較多關注的一對范疇。佛教史上將依靠自力修行,以獲得覺悟者,稱為自力教;將依靠佛、菩薩之力而得開悟者,稱為他力教。據《念佛鏡》載,如來所說八萬四千法門中,唯淨土一門為他力之法門,其余修道法門悉為自力之法門。在中國佛教發展歷程中,至中唐後,主要是淨土與禅宗流行。所以,所謂自力與他力法門之相對,亦更多地體現在禅宗和淨土宗的關系上。
1、禅淨相對
據《菩薩地持經》卷一《發菩提心品》、《大毗婆沙論》卷四載,利根之人,可用自己之功力修行;鈍根之人,則需藉他力修行。在大乘佛學中,修行的法門雖然很多,總別有二種:一是禅者的自力解脫,稱為難行道;一是淨土行者的他力解脫,稱為易行道。淨土宗人所奉行的念佛修持,實際是佛教各宗共同的法門,區別僅在於念佛的意義不盡相同。如早期禅宗雖有念佛法門,但不涉及淨土的往生。如《傳法寶記》中曾說:“及忍、如、大通之世,則法門大啟,根機不擇,齊速念佛名,令淨心。密來自呈,當理與法。”此時的開法傳禅,雖以“念佛名”、“令淨心”為方便,但主要是攝取心志,令其專一,由口念佛名而導人入禅定。到慧能時,已不再采取念佛的方便法門,直指自性般若。如《壇經》說:“迷人念佛求於彼,悟人自淨其心。所以佛言隨其心淨則佛土淨。……東方人造罪,念佛求生西方;西方人造罪,念佛求生何國?”激烈反對念佛、坐禅,從自力佛教立場出發,抨擊他力修持。而淨土人則宣傳“不必禅觀,即可往生。”更認為“修余行業,迂闊難成,唯此觀門,速證生死”。在修持的見地上,禅淨自有不共之處。淨土宣揚佛在西方,禅宗以為自性是佛;淨土仗他力解脫,禅宗靠自心開悟;淨土口誦彌陀,禅宗明心見性;淨土嚴分世出世間界線,欣取樂邦,厭捨穢土;禅宗解脫不離世間,心淨則土淨。二者的分歧,亦引發日後相互的譏評。
2、禅淨合流
禅淨的分歧,自力他力之區別並非原則上的不共戴天。“淨土”問題為佛教各宗所盛談,亦為佛教思想的核心所在。淨土人求西方淨土,禅者主唯心淨土,皆為成佛,宗旨一致。淨土仗他力,但必得淨土行者以信願行,口誦佛號,自身努力修持才得。禅宗講自力,盡管呵佛罵祖,毀經棄教,但悟道參禅亦要有善知識的接引,“參話頭”也離不開機鋒棒喝。禅宗對淨土的理解,很大程度受《維摩诘經》的影響。此經《佛國品》中說:“若菩薩欲得淨土,當淨其心,隨其心淨,則佛國土淨。”把西方淨土直接歸於當下的清淨心。《壇經》說:“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也在表明彌陀存在於清淨的自心之中。其實,唯心淨土與西方淨土之區別,只在以真俗立言。依真而說,唯心淨土;從真不礙俗說,唯心也不反對西方淨土。在這方面,淨土宗人亦宣揚眾生在念佛時,佛便在心中,心外無佛,佛的法身與眾生之心相通。《觀無量壽經》說:“諸佛如來是法界身,入一切眾生心想中,是故汝等心想佛時,是心即是三十二相,八十隨形好。是心作佛,是心是佛。”這是因為法界是眾生的“心法”,心能“生世間、出世間一切諸法,故名心為法界;法界能生諸如來相好身,亦如色等能生眼識,是故佛身名法界身,是身不行他緣,是故入一切眾生心中也。……是心作佛者,言心能作佛也;是心是佛者,心外無佛也。”淨土持名秘要:“自念自聽,自呼自應。”重在一個“自”字。淨土正印,“是心作佛,是心是佛。”妙顯“心”字。此亦即禅門“識自本心,見自本性。”《大集經》曰:“若人但念阿彌陀,是即無上深妙禅。”可見持名不但是禅,且是無上深妙之禅。蓋萬緣放下,即“無所住”;一念單提,正是“生其心”。但當老實念佛,自然暗合道妙。從事持達理持,即凡心成佛心。句句是金剛般若,念念顯妙明本心。故說“念佛即是自心現。”又說“一聲佛號一聲心。”禅淨不二,因果同時。元代中峰禅師亦指出,禅者,淨土之禅;淨土者,禅之淨土。
淨土宗以信願念佛求生淨土一行,總攝了佛教千經萬論,諸乘諸宗所要解決的中心問題。其法涉理甚深,而又至為簡易。一句“南無阿彌陀佛”即是村夫農婦,無不能持。不僅出家僧尼在靜中持,即在家信徒於營生辦事之隙,亦可修持,而往生淨土一事,即見道證果之人,亦不能出其范圍。正所謂“普攝三根,廣被群機”被稱為“易行道”。不僅淨土中人弘揚,即諸宗大德,也以往生淨土為歸宿。禅宗則標榜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其實質是將大乘道的修行,總攝於一直下調心與真如相應的“祖師禅”,以“丈夫自有沖天志,不向如來行處行”的氣魄,力圖當念解脫,頓悟成佛。其法門雖接上根利器,但修學不假聞思讀誦,不拘事相儀軌,即不識字的村野農夫,亦可契入。禅淨二宗,禅宗主自力解脫,入門掃蕩一切,逢佛殺佛,逢祖殺祖,佛之一字,無安立之地,並以疑為門徑,有“不疑不悟”之說。淨土宗則依他力救度,以深信為前提。禅淨二門路子似乎相異,難兼難融。兩家人中,互相是非。但若深入二宗內裡,則可見在理論和修持上,兩家不但可以融通,而且禅宗人修習淨土,還有必要。百丈即說“修行以念佛為穩當。”淨土人所修念佛禅的高層次,也須觀佛法身、觀實相,明見自心佛性,乃至見道證果,才能得上品往生。在修持方法上,禅宗的參究話頭,與淨土的持佛名號,在實質上有一致之處,實相念佛更是如此。因此禅淨二宗完全可以兼修,可以融通。正因為禅淨有此相同、相通、相補之處,所以從五代以來,禅淨合流,天下翕從。開拓這一新局面的永明延壽(904-975)著《萬善同歸集》,力倡禅淨合一、禅淨雙修。他對自力與他力的關系問題闡釋說,諸佛法門,“皆有自力、他力、自相、共相。”佛教講“緣起”之說,無一獨立,“若自力充備,即不假緣;若自力未堪,須憑他勢。”不可用自力排斥他力。這一思想影響很大,至明末李卓吾仍在其《淨土訣》中說:“奉勸諸禅者,無高視禅客,而輕自淨土也。”
3、自力與他力之融合
永明延壽大師在高揚禅淨雙修的標幟時,曾提出所謂修行的“四料簡”:“有禅無淨土,十人九蹉路。陰境若現前,瞥爾隨他去。無禅有淨土,萬修萬人去。但得見彌陀,何愁不開悟。有禅有淨土,猶如戴角虎。現世為人師,來生為佛祖。無禅無淨土,鐵床並銅柱。萬劫與千生,沒個人依怙。”印光法師對此極為推崇,贊曰:“夫永明料簡,乃大藏之綱宗,修持之龜鑒。字字皆如天造地設,無一字不恰當,無一字能更移。”可謂“迷津寶筏,險道導師”。永明大師之“四料簡”,形像地诠釋了禅淨的內在聯系,為修行者建構出一個淨禅修行利弊得失的參照系。其實,自力與他力並非是一個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的兩難悖論。在普天推崇明心見性的自力、鄙視愚夫愚婦所信的他力時、我們應呼喚“淨土”的回歸。因為對修行來說,有一個簡單易學而又收效迅速的“初階”是有必要的,有一個使信仰者懷有敬畏心和神聖感的終極所在也是必須的。我們不能在一個即將到來的知識經濟時代,以淺薄的世智辯聰來盲目地推崇“自覺”而排斥“他力”,把度世濟人的廣大法門蛻變為一種少數根器銳利、悟性頗高的人的心靈體驗的“專利”。宗教一旦不再有讓人敬畏、崇敬、向往的光輝,不再自覺承擔拯救人心的責任,它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價值。現代佛教的一大趨勢,是注重修行與世俗生活的結合,努力探索當代人在緊張繁忙的生活中容易參修而又能頓獲受益的新路。蓋淨土法門,不廢世法,而證佛法。不離佛法,而行世法。因持名之法,隨時隨地可修,不須入山潛修,閉關宴坐。故行事不廢修行。若不得閒,下至行十念法,或臨終十念一念,皆可往生。念佛修持,不需繁冗的儀式,也不論在任何場所,無論靜、鬧、閒、忙,都可以精勤念佛。現世可消除無明煩惱,臨終可以往生極樂。唐代文人白居易《念佛偈》說:“行也阿彌陀,坐也阿彌陀,縱繞忙似箭,不廢阿彌陀。旦夕清淨心,但念阿彌陀,普功法界眾,同念阿彌陀。”
古德稱念佛法門“誠徑中之徑路,方便中之方便。”《觀經》說:“是心是佛,是心作佛。”即指我心本具佛性,念佛修行,即能成佛。眾生都有一顆真心,迷則成凡,悟則成佛。阿彌陀佛是已成之佛,智光遍照,福德圓滿。淨持者持誦佛號,即以我因地之心,熏受果地之覺。“因該果海,果徹因源。”使我消除穢暗,由始覺恢復本覺,進入佛道。從果起修,所修即果。性修不二,因果同時。直截根源,千了百當,不歷階梯,非因造作,至圓至頓,不可思議。故一句佛號,與佛心相應,念念相續,堅持不懈,圓證不退,即為無上佛道。持誦佛號,分事持與理持。事持即一心不亂;理持即不執著能念之心與所念之佛,消滅能所二取。此二取非有(真空),然聖號、莊嚴聖像、西方淨土事相宛然,故非無(妙有),非有非無,亦有亦無,即中道圓融。了此中道,即見諸法實相。念佛之人,三業清淨,一句佛號,自淨其心。念佛為橫超頓悟法門,首先靠真信切願實行,而行主要是“淨意”與“攝根”。如《楞嚴經?大勢至菩薩念佛圓通章》說:“若眾生心,憶佛念佛,現前當來,必定見佛,去佛不遠,不假方便,自得心開。”若能如此念念,心存至誠,執持名號,則不假其它方便,安住如來實相正定,能使無量劫來塵勞業識,漸漸消融,本覺心地,豁然自開,真實圓融,充滿法界,此即念佛三昧的頓悟境界。
今天,是一個充滿了身、心沖擊的時代,價值失范,信仰崩潰。世間人欲橫流,業障重重;眾生薄德少福,無所依怙。在此正法不興、名師難遇的當下,我們應如何喚醒自身的心性自覺,關注終極托付,推進人生信仰?沐手焚香,虔誠祈禱,永明延壽大師的“四料簡”依然是我們修行旅程上的指路明燈。當今末法眾生,心智迷失,證悟不易。應時當機,正應高揚淨宗度世利人、禅門開啟心智之大用,仗彌陀本願之不可思議力攝引,使眾生獲得啟信。同時亦可激發修行者,欣求往生西方。修行之人宜堅持“有禅有淨土”、自力與他力相融合之原則,注重般若的開顯,以般若為導,以淨土為歸,在現生隨緣修菩薩道,住無為之理體,作有為之佛事,普度眾生而無度生相,上成佛道不著成佛相;雖熾然求往生,生而無生,無生而生,不落兩邊,從容中道。處理好佛法與世間法的關系,佛法不離世間法,發廣大心,普願法界眾生,同生極樂世界,“要將穢土三千界,盡種西方九品蓮”,把人間變為淨土。
祈願天下修道者禅淨雙修,依般若導引修持,以般若之光,照破暗障,毀除信自不信他、信他不信自之邊地疑城,精進念佛,清明自心。堅信以自身信願行之修行資糧,依托阿彌陀佛的大悲願力,定能為自己的人生提供一個究竟圓滿的安頓。
(一九九九年兩岸禅學研討會專題討論大綱第41~5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