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雪斷臂的二祖慧可
蔡惠明
一、從趙樸老視察少林講話說起
1992年11月名日,在參加開封大相國寺佛像開光、方丈升座、迎奉藏經典儀後,由相國寺招待來賓朝禮嵩山少林寺、洛陽白馬寺和龍門佛窟。我們於上午9時自開封出發,行程5個多小時,於下午2時抵達少林武館。在這裡午餐並觀看武僧們精彩的少林拳術表演後,來到“天下第一剎——中國禅宗祖庭少林寺”參訪。
少林寺位於河南登封城西少室山。南北朝時,天竺高僧跋陀來華傳授禅法,頗得北魏孝文帝禮遇。太和二十年(496),敕就少室山為跋陀立寺,供養衣食。寺處少室山林中,所以名“少林”。梁普通八年(527),南天竺高僧菩提達摩泛海達於廣州,廣州刺史具禮迎接,梁武帝遣使迎他至金陵(今南京)因晤談不契合,於同年潛行至北魏,駐錫少林寺,九年“面壁而坐,終日默然”,世稱“壁觀婆羅門”,所傳安心禅法,深受魏孝明帝推崇,僧俗信奉者甚眾。後世推達摩為中國禅宗初祖,少林寺也就成為禅宗的祖庭和發源地。寺內現存建築有山門、客堂、達摩亭(又名立雪亭)、白衣殿、地藏殿及千佛殿等。寺旁有始建於唐貞元七年(791)的塔林,有塔220余座,還有初祖庵、二祖庵以及附近的唐法如塔、同光塔,五代法華塔,元代緣公塔等。
中國佛教協會趙樸初會長於1992年4月10日視察少林寺,與僧眾舉行了座談。他語重心長地說:“少林寺現在出名的似乎是它的拳,其實佛教還是以文化馳名天下的。現在歐美有許多人都在學習禅宗。禅宗大興於歐美,有好多研究所。這個禅宗呢,最早就在我們這裡,要讓天下人都來我們這裡朝山、求禅,像二祖那樣。也許將來還會有立雪人、斷臂人來求禅,求禅的人可能比求拳的人還要多一點。……今天我走在立雪亭的前面,就作了一首詩:“大勇立雪人,斷臂得心安。天卜稱第一,是禅不是拳。”少林寺山門有個牌額“天下第一山”,還看到了一個牌額“天下第一名剎”,所以如此,靠的是它的禅。”
樸老講話中所提及的“立雪斷臂”的故事,在佛教中很為流傳。正是二祖慧可立雪斷臂,禅的血脈方能傳給二祖,而且不久之後,更如開源的大河流般的奔流。如果沒有慧可的立雪斷臂的求法精神,禅的大河也許不會很快地在我國成長發展。他承上啟下的功德不可思議。
對於慧可立雪斷臂的事實,可見於智炬《寶林傳》卷八載唐法琳所撰的碑文。但唐道宣的《續高僧傳》未見敘述,相反卻說慧可是“遇賊而遭斷臂,因以法御心,不覺痛苦。”現在的學者也有不少同意這一說法的。但法琳的碑文記述得十分清楚。日本天台宗始祖最澄在所著的《內證佛法相承血脈譜》中也引用了法琳的《慧可和上碑》,對立雪斷臂的事有詳盡的記述。兩說雖有不同,但二祖慧可為求法獻身的精神卻是毫無疑問,值得推崇的。在中國佛教史上,尚有被奉為華嚴宗五祖宗密門下的泰恭,他於元和年間也有為求法斷臂的事,宗密曾在他的著述中記述證實。
二、二祖慧可的生平事跡簡介
據《五燈會元》“二祖慧可大祖禅師”篇載:慧可(487—593)又名僧可。俗姓姬,虎牢(今河南荥陽縣)人。年輕時為儒生,“博涉詩書,尤精玄理。後覽佛書,超然自得。即抵洛陽龍門香山,依寶靜禅師,出家受具於永穆寺。浮游講肆,遍學大小乘義。年三十二,卻返香山,終日晏坐。在又經八載,於寂默中倏見一神人,謂曰:“將欲受過,何滯此耶?大道非遙,汝其南矣,”祖知神助,因改名神光。翌日,覺頭痛如刺,其師欲治之。空中有聲曰:“此乃換骨,非常痛也。”祖遂將見神事白於師,師視其頂骨,即如五峰秀出矣。乃曰:“汝相吉祥,當有所證。神令汝南者,斯則少林達摩大士必汝之師也。”祖受教,造於少室。”可見他在超過四十不惑之齡後師事初祖,晝夜侍奉六年。他的求法的摯誠,確是難能可貴的。
初祖圓寂後,他就在黃河近邊一帶韬光晦跡,隱居不出。但由於早年中已名馳京師,道俗前往問道的絡繹不絕,他隨時為眾開示心要,因而聲譽日廣,天平元年(534)他到東魏的邺都(今河南安陽),大弘禅法。當時有些學者不能理解他的學說,因而引起爭辯。如著名的道恆就指斥慧可所說法要是“魔語”,派遣上座弟子向慧可質難。然而辯論結果,道恆弟子聽慧可說法後竟心悅誠服地倒向他,這就引起道恆的更加不滿,甚至賄賂官吏,企圖加以暗害。這中間似乎和慧可宣傳宋譯《楞伽經》的理論有關。當時達摩把四卷《楞伽經》授給慧可說:“我觀漢地,唯有此經。仁者依行,自得度世”。二祖就弘揚此經,但因宋譯《楞伽》文較難解,不如北魏菩提流支所譯十卷《楞伽》文字流暢,所以當時北魏的學者對宋譯有所鄙視。由於劉宋和北魏兩譯的《楞伽》學說之爭,牽涉到菩提流支,後世智炬的《寶林傳》等書就出現誣蔑菩提流支因禅學思想不同而毒害達摩的記載,純屬子虛。
慧可在邺都受到異派學者的迫害後即流離於邺衛(今河南安陽、汲縣)之間,因此在他晚年,並沒有多少隨從弟子。但三論宗的學者慧布(518—587)北游邺都時,曾特地前往叩詢禅法,得到印證。北齊天保元年(550)著名禅學者向居士致書向他請教,並以詩文問答,受到慧可的許多啟示。
北周建德三年(574)武宗進行滅佛,慧可與同學昙林曾努力保護佛經和佛像。後來他們又南下隱居於舒州皖公山(今安徽潛山縣),在此傳法給三祖僧璨。周武宗滅佛停止後,他又回到邺都。隋開皇十三年(593)圓寂。
禅宗以參究的方法,徹見心性的本源為主旨,所以亦稱佛心宗。據法琳所撰《慧可和上碑》記載,慧可向達摩求法時,初祖對他說:
“求法的人,不以身為身,不以命為命”。於是他就立雪數宵,並斷臂表他的決心。他曾向初祖說:“我心未寧,乞師與安。”初祖道:“將心來與汝安。”但心原是幻生幻滅不可得的東西,怎麼拿得出來,因此,他半晌說:“覓心了不可得。”初祖便說:“我與汝安心竟。”達摩提倡的是壁觀禅法,傳予二祖的是安心禅法,他從此有悟。雖然唐道宣《續高僧傳》卷十六《慧可傳》只記載他“遭賊砍臂,以法御心,不覺痛苦”,未提到為求法人,立雪斷臂,因而使後人對斷臂求法故事的真實性引起懷疑。但以後的有關禅宗史籍,如淨覺的《楞伽師資記》、杜肋的
《傳法寶記》、道原的《景德傳燈錄》卷三、契嵩的《傳法正宗記》卷六等,多根據法琳說而加肯定,從而使慧可立雪斷臂的故事仍為禅門傳誦,趙樸老的名句也加以贊揚。
慧可的禅學思想直承達摩,特別是初祖傳授他的四卷宋譯《楞伽經》,重視念慧,而不在語言。此經的根本主旨是以“忘語忘念,無得正觀”為宗。這個思想,經過他的整理發展,給後世禅宗以很大的影響。如他在答向居士的函問說:“本迷摩尼是瓦礫,豁然自覺是真珠,無明智慧等無異,當知萬法即皆如!……觀身與佛不差別,何須更覓彼無余(涅檠)?”這是用簡練的詩句和明確的理路表達出來的禅意。達摩的壁觀禅法,是以“理人”和“行人”為人道途徑的。“理人”即“壁觀”,它的內容是:“藉教悟宗,深信含生同一真性。客塵障故。令捨偽歸真,凝住壁觀,無自無他,凡聖等一,堅住不移,不隨他教,與道冥符,寂然無為。”“行人”指萬行同攝的“四行”,即報怨行、隨緣行、無所求行,稱法行。四行著重於勸人在日常生活中去除一切愛憎情欲,嚴格按照佛教教義苦下功夫。理人屬於宗教理論,行人屬於宗教實踐,即禅法的理論和實踐相結合。慧可繼承這個思想,指出眾生與佛無差別的義理,直顯達摩正傳的心法。
智炬的《寶林傳》卷八載唐房琯撰《三祖僧璨碑文》中說:僧璨請慧可為他忏悔,慧可說:“將汝罪來,與汝忏悔。”僧璨覓罪了不可得。慧可就說:“我已為汝忏悔已。”這與達摩與他
“安心”如出一轍。《少室逸出雜錄》第八十三則的記載和上述回答形式大體相同,只加上一句僧璨最後答慧可時說:“罪無形相可得,知將何物來”而已。此書是日本禅宗學者鈴木大拙所編,其中卷二的八十一至九十則出自敦煌發現的禅宗文獻,有許多斷簡殘篇被認為是慧可所說的法語。關於“罪性本空”的思想,後來宋《景德傳燈錄》卷三就據此寫成為一則公案,流傳為後世禅宗最樂道的一種說法。據記載,就是因為僧璨有這個悟性,慧可才傳法給他。
初祖所傳安心禅法,成了慧可畢生心血所系。達摩示寂後,慧可便一心一意地弘傳安心禅法。雖然當時被認為是“魔說”。北朝時,由勒那摩提等人所傳的《十地經論》,或昙鸾所傳的淨土之教都與這種安心禅法持不同觀點。慧可在答向居士的提問說:“無明和智慧,煩惱和菩提,是相等的。無明和智慧,自身與佛分開來看,才是執二見之徒,分別之徒。”所謂二見就是觀看有與無、生與死、無明與智慧,煩惱與菩提,眾生與佛等類似事物時,必先使它立場對立、有所差別的見解。人既懂得分別,便很容易陷入此二見裡。這樣的說法在實際上似乎存在,而卻是我們知性作用使然。如果在此二見中停留不動,就見不到真實了。
慧可把真實的風光一語道破為“萬法即皆如。”所謂萬法,就是指宇宙間所有的事物和現象,包括動物和靜物,即所謂真如。他的思想源於《楞伽經》,但他卻認為,若立於萬法一心的立場,則二見的對峙只是呈現在自己心中的妄想而已。可見他的禅法思想,已將達摩的“二人四行”更向前推進一步。
三、有關慧可禅法的評論
《楞伽經》本來不是專講禅法的經典,但是牽及到禅法的一些問題。在宋譯四卷本的卷二中,分禅為四種:1.“愚夫所行”,指二乘禅,觀“人無我(人我空)”;2.“觀察義”,指大乘禅,觀“法無我(法我空)”;3.“攀緣如”,禅觀法無我還是從消極方面說,此則從積極方面觀“諸法實相”;4.“如來禅”,指“自覺智境”,即佛的內證境界。又在卷三中,講到“說通”和“宗通”;“說通”指言教,“宗通”指內證的道理。又在卷一中,還提到“離念”的主張,從而也有“離的”漸頓問題,涉及漸悟和頓悟。這些教說,都是與禅法有關。慧可從初祖處傳得此經,但卻對“專附義理”作了許多自由的解釋。以後他的門人攜此經游行村落,不入城邑,行頭陀行。他們對《楞伽經》的共同認識是:在翻譯上“文理克諧,行質相貫”;在思想內容上,“專唯念慧,不在話言”,就是說:不重語言,重在觀想。因此他們禅法的宗旨即“忘言、忘念、無得正觀”,“貴領宗得意”,絕不拘守於文字。這種著重口傳、不重文記的一條,後被稱為“禅宗門下楞伽師”。
在禅觀時,應理解色的如性,遍處雖然往復無際,但始終與如性相聯系著。“明起不認生,滅不認盡”,是指法的生滅而言,但生即不是上座部的,而是屬於大乘空觀的性質了。慧可傳達摩的禅法,就是采用這種說法。所以後來道宣為他立傳,就直稱之為“虛宗”。在中國佛學思想上實際發生影響的正是空觀與禅觀的融貫。
(原載《少林禅苑》1993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