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與色空觀
蔡惠明
一、色空觀是禅宗“無心”學說的導源
唐玄奘譯的小本《心經》,二百六十字,是般若經類的精要之作。它闡述五蘊、三科、四谛、十二因緣等皆空的佛教教義,而歸於“無所得”(不可得),認為般若能度一切苦,得究竟涅槃,證得菩提果。經文中的“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集中地表述了佛教的色空觀。而禅者眼中的色空觀,更能把握住“即色即空”的心理實質,可以說色空觀的桦者行持更是一種現實而又浪漫的自我實踐。
百丈懷海禅師說:“一切諸法,奉不自言空,不自言色,亦不言是非垢淨,亦無心系縛人。但人自虛妄計著,作若干種解會,起若干種知見,生若干種愛畏,但了諸法不自生,皆從自己一念,妄想顛倒,取相而有知。”指出來自外界的理和事總在我們心靈上留下了色彩斑斑的印痕、現代心理學捕捉的就是這種印痕的折射。各種巧妙的實驗設計和科學儀器一直支持著心理學家的堅定信念:唯其如此,才能探索心理的奧妙。但這是一種以色求色的游戲,它所能觸摸到的只是意識的表層。而禅者的行持則越過表層的印痕直指本心,以空攝心,當下把握住自我最深處的靈能,即“見性。:八祖慧能在《壇經》中說:不識本心,學法無益,識心見性,即悟大意。”又說:“佛是白性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佛即眾生,自性悟,眾生即佛。”明確指示迷悟在一念間,莫向身外求。色空觀學禅宗的“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二脈相承,並直接導致禅宗的獨特的“無心”學說。
“無心”就是以心的凝定無執而在時空中涅槃永恆,以空會色因此能於念而離念,以色悟空所以能無所住而生其心。慧能的思想,和禅宗定慧學的微旨,就是從《金剛經》中“應無所住而生其心”這句經文引申擴充而來。“無所住”指“定”,“生其心”即慧。禅者俯仰大干,含融萬物:過去的我杳然無蹤,現在的我瞬息即逝,未來的我了不可得,在鏡花水月般的空中,現在將過去移替,未來又將現在填捕,闡明世界萬物都離不開這一真理:色即是空、色色還空。
禅者的悟更進一步直指到深層的心理世界,透過表層現象,進行一種直覺的把握。這種心理世界稱為“宇宙無意識。 一禅者即色即空,即空即色,以無心之心為自我找到一個安心立命之處。面對時空對心理的異化,由生存的無常感升華出生命的慈悲感:對過去的我有個溫馨的回億,對現在的我有個樂意的珍惜,對未來的我有個美好的期待。過去是對現在的追尋,現在又是未來的憧憬,又體現了另一個真理:空即是色,空空復色,龍樹學說提出的我空、法空、空空。其實在“空空”的同時,就是“妙有”,即體現不變的真如。
佛教色空觀與現象心理學的不同點在於:色空觀是以心的凝定對抗現象的變幻,從而把握住一個完整、真實的“心之我”(真指奉心)。現象心理學則強調心理現象的直觀性和整體性,卻擺脫不了理性的印痕。我們對“心”一直捉摸不定,就因為總是把“我一和“心”有意無意地割裂開來研究。這種區分是一種“人為的二分法。·一它所憑藉的基礎只是人類理性理解力所具有的獨特實質,卻遠非事物本身所具有的性質。而禅宗的“以心傳心”,這中間沒有任來自我們的觀念、意識的介質,它們共存於“宇宙無意識而直達精神的本源。“即色即空,”就是心與境本不相到,當處解脫。一切諸法,當處寂滅。
佛教的色空觀為禅者造就了安詳的心態。馬祖道一說:“凡所見色,皆自見心。心不自心,因色故有。……於心所生,是名為色,知色空故,生即不生。若了此意,乃可隨時著衣吃飯,長養聖胎,任運隨時,更有何事?一他損出:“以我心之空,故納色;以我心之納
色,故空。色不自色,空不自空。若此心常以真定,虛涵凝寂,則色耶?空耶?心耶?理耶?只是運水搬柴,無非妙道;行住坐臥,當處清涼。”南宗以“無心之心”的“平常心是道”,就在於擺脫時空的束縛,還現本來的面目。所以《般若心經》說:“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去冱就是佛教色空觀的實質所在。禅宗認為無佛可成,無存在價值可求,表現為心與色和諧的統一,表現為對自己本心(真心)的當下切實地掌握。使它不隨相而生,不逐境而動,即色即空,因此能無心會道。由於無心,所以精神世界沒有分裂,沒有顛倒,沒有沖突。
色空觀含有深刻的心理內容,它不是哲學的先驗和唯心,也不是一般宗教的迷幻和虛無,更不是苦行的信條和准則。對禅者而言,它是對自我的把握、主宰;是對生命的珍惜慈悲,是對本心的體現,洞徹。即色即空就是要我們在“色”的夢境中保持“空”的寂然;在“空”的凝定中感悟“色”的變遷,直達人性的本源,使心無所住,心無所依,呼之即來,揮之即去。那麼色色還復空,空空亦復色。
二、“即色即空”是慧能學說的精神實質
慧能學說的具體內容,可以王維的空八祖能禅師碑銘》作依據。《碑銘》雖是由神會提供的材料,但當時還不可能根據神會的觀點去修改《壇經》,所以用它作標准來分析研究《壇經》,還是可以推測到原來的一些面貌。
《碑銘》開頭就闡述了慧能學說的基本思想,王維寫道:
“無有可捨,是達有源;無空可住,是知空本;離寂非動,乘化用常。在百法而無得,周萬物而不殆。鼓槍海師,不知菩提之行;散花天女,能變聲聞之身。則知法本不生,因心起見,見無可取,法則常如。世之至人,有證於此,得無漏不盡漏,度有為非無為者,其惟我曹溪禅師乎。一
表述了六祖的色空觀。《碑銘》中說:一乃教人以忍,曰:忍者無生,方得無我,始成於初發心,以教為首。至於定無所入,慧無所依,大身過於十方,本覺超於三世。根塵不滅,非色滅空;行願無成,即凡成聖。舉足下足,長在道場,是心是情,同歸性海。一關於“教人以忍”,在《壇經》中雖沒有明文,但在《無相頌》中卻有同樣意思的說法:一只見己過,莫見世非。麥垣也就是忍。這一思想在《壇經》中前後都貫穿著,《碑銘》中又特別提到,可見是慧能的基本思想之一。對於定慧,這是根本,六祖把范圍擴大了。《碑銘》說:“至於定無所入,慧無所依。”定並非限於禅坐,只要心不散。行住坐臥都是定。“慧無所依”,是說定慧一體,是照與光的關系,從定來看是光,從慧來看是照,所以是同時俱生,並非先有定而後有慧。這是《壇經》發揚的定慧等學微旨。“大身過於十方,本覺超越三世一。前一句是說以一心為法身,此心的量廣大無邊,猶如虛空,這是四祖道信以來的說法。“本覺超三世”是說般若之智為自性般若,是先體具有的,人人都有,只要一念相應它就會顯現。因此南宗主張頓悟。因為這是一個整體,不必要什麼積累,也不受時間的限制,說有就有。這種智就是“本覺”,“超越三世一就是頓悟。“根塵不滅,非色滅空一,是無相的理論,也是中國佛教般若研究的突出思想,認為除病不滅身。著相為病,除病,就是除著相,如《肇論》說:“即色是空”,非滅色為空。禅宗是最“中國化”的一個宗派,中國禅不同於印度禅,也不同日本禅。它十分推崇《肇論》。由此而言,“行願無成,即凡成聖一。當我們受無相戒的時候,要發四宏誓願,即對無邊的眾生願度,無盡的煩惱願斷,無量的法門願學,無上的佛道願成。但成佛並非另有佛身,自性就是佛。只要自己認識自己,一念般若就可成佛。這就是《壇經》所說:“迷來經累劫,悟則剎那間。”“前念迷即凡,後念悟即佛。”“一念愚即般若絕,一念智即般若生。”慧能還現身說法道:“我於忍和尚處,一聞言下大悟,頓見真如本性。”由此可見,雖然是凡,但無疑即是聖。這樣就歸結為“舉手舉足,皆是道場,是心是性,同歸性海。二舉一動都不離離道場,不管是用情用心,都會歸性海。
《碑銘》最後說:“(能)常歎日,寶布施(出《金剛經》),等恆河沙、億劫修行(時間長),居大地墨(數量多),不如無為之運(出《金剛經》),無礙之悲(出《維摩經》),弘濟眾生,大庇三有二二界眾生)。”這種無為無礙的思想即無相、無著、無住,是慧能的色空觀的精髓所在,見於《壇經》的。
綜上所述,可見“即色即空一是慧能學說的精神實質。學禅應該從理論上了解佛教色空觀,並且在實踐上把握即色即空,心無所住。不隨相而生,不逐境而動。由於“無心”,才能會道。現今有些人坐禅追尋境界,希冀神通,確是緣木求魚,離道愈遠了。
摘自《十方》第10卷第9、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