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派佛教內部的理論分歧
潘桂明
佛教創立初期,以及在佛陀逝世後的近一百年內,佛教弟子們嚴格奉行佛陀的教法,教團內部比較統一,還沒有出現意見分歧,這在佛教史上被稱為“原始佛教”時期。
但在此後,佛教教團內部因對教義和戒律的不同理解而產生了分裂現象。先是分裂為“上座部”(以資深的長老為主,比較保守)和“大眾部”(以年輕的僧侶為主,比較激進)兩大部派,可稱為“根本分裂”。這兩大部派後來繼續分化,形成更多的部派(據北傳佛教所說,總數為20部;據南傳佛教所說,總數為18部),可稱為“枝末分裂”。這樣,印度佛教進入了它的第二個時期,即“部派佛教”時期。教團上層為了維護佛教內部的統一,消除各種意見分歧,在前後數百年時間內,曾進行了三次大規模的“結集”(意即合眾會誦經典)活動,但分裂的局面已不可挽回。在這個意義上說,結集的過程既是佛教教義加工的過程,也是部派不斷分裂的過程。
這一時期的印度佛教,在阿育王和迦膩色迦王等權勢者的大力扶植下,獲得長足的發展,並且迅速向境外傳播;各部派為確立自己在教團中的特殊地位,分別建立起各自的經、律、論體系,思想理論上有較大的發展變化。
部派佛教內部的理論分歧,主要表現在對於佛陀的不同認識,以及對於世界萬物的假有、實有問題和輪回報應的主體問題的不同看法上。這種理論分歧表明,部派佛教關注的對象已有不斷擴大化的趨勢,即不僅注意到人生問題的探討,而且還表達對宇宙問題的興趣。現就這些問題略作分析如下。
第一,佛陀觀
原始佛教時期,通常把佛陀看作偉大的教主,屬於歷史性人物,只是他比一般民眾具有更高的智慧,更純粹的思想。但是,隨著時代的變遷,佛陀的原本形象逐漸遠去,教團內部出現了各種神化佛陀的努力。部派佛教,佛陀已被描繪為法力無比的神,突出表現在三身佛(法身佛、報身佛、化身佛)、三世佛(過去佛、現在佛、未來佛)的觀念上。法身佛指佛之真身,即真如、如來藏;報身佛指經修習而獲佛果之身、享受佛的境界;化身佛(或名應身佛)為佛的隨機應化之身,或具體指釋迦牟尼。當然,這種神化佛陀的傾向,主要是大眾部僧侶所為。上座部則仍然主張歷史的佛陀觀,認為佛陀肉身有限,壽命有限,但其思想偉大,精神不朽,故能通過修行而得解脫。
第二,對世界萬物的分析論證
一般地說,上座部各派偏重於說“有”,認為精神現象和物質現象都是實在的。比如,上座部中的“一切有”部認為,從時間上講,一切事物和現象,包括物質的和精神的,存在的和非存在的,過去的、現在的和未來的,都是實有,所以他們提出“三世實有”、“法體恆有”的主張。但需要指出的是,所謂“一切有”,是指一切事物的構成要素即各種“法體”的實有,並非指現實具體事物的有。而所謂“法體”,是指事物的本質屬性(法性),它才是真實、永恆的存在,以此區別於現實的、具體的事物,因為現實的具體事物是由各種“因緣”和合而成,沒有獨立存在的自體和主宰,故而虛假不實,無獨立實體。同時,說“一切有”部又堅持“無我”學說,即認為人身由“五蘊”和合而成,沒有一個永恆、自在、獨立的“我”存在。這種說法與原始佛教的“人無我”一致,與後來大乘佛教主張的“法無我”思想有一定距離。
大眾部各派偏重於說“空”,強調萬物“空”的方面,即事物的“虛假不實”。或認為,世界一切事物和現象都是“空”(虛假不實);或只承認現在實有,過去和未來都並非實有。如說出世部主張“俗妄真實論”(意為世間法虛假不實,而出世間法真實不虛);說“一切有”部主張“諸法俱名論”(意為世間法和出世間法都不真實,只是虛妄不實的名詞概念)。
從思想理論的角度看,大眾部與後來大乘中觀學派有著較多的淵源關系,“諸法俱名論”表達的一切皆空思想成為大乘中觀學理論的重要來源。上座部系統的經量部思想則逐漸向大乘瑜伽行派發展,成為瑜伽行派學說的重要淵源。若從宗教實踐的角度看,大眾部對大乘佛教的影響遠比上座部深刻。
第三,關子有我、無我以及輪回轉世問題
“我”(梵文Atman的意譯),婆羅門教本意為靈魂、最高原理,佛教借用而轉義為主宰之意,具有實在性、永恆性。它分“人我”和“法我”。佛教或主張“人無我”,指人空(因為人身由五蘊和合而成),或主張“法無我”,指法空(因一切事物系因緣和合而成);或主張人、法“二無我”。原始佛教因強調“無我”(人無我)說,故難以解釋造業者和輪回主體,為此它有意將十二因緣說中的“識”解釋為由前世無明轉化為現世人生的關鍵。進入部派佛教後,開始圍繞著三世輪回的主體問題(即“誰能作業,誰能受果”)展開熱烈爭論,爭論的焦點集中在“補特伽羅”的有無問題上。
犢子部主張“有我”論,即承認有永恆不滅的靈魂。但為了與靈魂之“我”(Atman)相區別,他們提出“補特伽羅”(Pudgala)概念,補特伽羅意,為“勝義我”、“不可說的我”,其實質也就是靈魂。犢子部認為,補特伽羅與構成人身的五蘊既不是合二為一的關系,也不是相互分離的關系,但它在眾生由前世到後世輪回轉生的過程中起關鍵性作用。這也就等於承認它是眾生輪回解脫的主體、承當者。這表明,犢子部承認有我,這種“有我”論顯然與原始佛教的“無我”學說相對立。
經量部提出“一味蘊”的概念,或稱之為“勝義補特伽羅”(“勝義”,最真實的意思),認為構成人體的基本元素(“儲蘊”)正是通過它而由前世轉到後世的。這“一味蘊”概念便是後來大乘唯識學核心理論“阿賴耶識”的源頭。 說一切有部也主張“世俗補特伽羅”或“假我”的存在,以為只有承認世俗補特伽羅,才能解釋輪回、解脫。
大眾部系統反對“補特伽羅”說,而主張“心性清淨”說。他們認為,眾生心性本來清淨,只因無始以來為客塵所染,故有煩惱等事,若斷除煩惱,原本清淨的心性自然顯現出來。這實際上是把解脫的依據求之於人們的內心世界。大眾部的“心性本淨”觀點已接近大乘佛教的“如來藏佛性”思想。
部派佛教是在原始佛教基礎上的發展,它與原始佛教相比,在宗教理論、宗教修行等方面都有所變化,而在宗教哲學方面則更有重大進展。原始佛教通常以平實、樸素的教說,針對現實人生痛苦,引導人們展開人生問題的思考,進行切實的宗教修行。部派佛教不再停留在這種樸素的人生說教和道德修養方面,開始轉向哲學思辨,將宗教神學的建立和完善視為重要內容,他們試圖把全部宇宙人生問題納入自己的宗教哲學體系。部派佛教的宗教哲學已經為大乘佛教的確立作了必要的准備。
摘自《科學與無神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