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1)
問:“如何是無為?”師雲:“者個是有為。”
無為者,無造作也。真如無為,大道無為。無為於法,經論中祖佛有甚多的解釋,總而言之,無為乃聖者所證之真理,曰涅槃,曰法性,曰實相,曰法界,皆無為之異名也。既是無為,則無問無答,有問有答,皆為有為也。
(302)
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雲:“欄中失卻牛。”
實證之真如—西來意—水牯牛,此南泉趙州之門風。真如自性,人不欠少,個個圓成。不知自家寶藏,拋家出走,東覓西覓,端的如“欄中失卻牛”一般。趙州此答,可謂天衣無縫。
(303)
問:“學人遠來,請和尚指示?”師雲:“才入門,便好蓦面唾。”
真是直指人心,痛快淋漓,這恰是趙州老漢本色。說法應切中要害,這要害莫如人之痛處。痛處之最,又莫過顏面。對新來之人“蓦面唾”,稍有我見,便生嗔恨;若無“我見”,則可相契。若覓向上事者,或可於此省悟。當然,苟非其人,道不虛行。此術亦得百歲之趙州方可行得,德威盛也欤!
(304)
問:“如何是直截一路?”師雲:“淮南船子到也未?”雲:“學人不會。”師雲:“且喜到來。”
唐襲隋代運河之便,江南、淮南之船亦可達河北。其線為淮河上之泗州沿汴河西北上至河陰渡黃河,再於汲縣至長蘆,再溯漳水可達趙州。古趙州橋之英偉,可見當年船運之盛。
那僧問“直截一路”,與“淮南船子”毫不相干。趙州作題外之問,乃是讓那僧在遲疑中領悟到念頭中的“直截”。以“淮南船子”將那僧所問之事直下截斷。那僧雲“不會”,趙州反雲“且喜到來”。這一箭雙雕,息妄顯真之功夫端的把握得恰到好處。
(305)
問:“柏樹子還有佛性也無?”師雲:“有。”雲:“幾時成佛?”師雲:“待虛空落地。”雲:“虛空幾時落地?”師雲:“待柏樹子成佛。”
此因果不二之連環套,誰解得開?趙州柏樹子話想來傳布已久,故有僧因此前來相詢。且不問柏樹子幾時成佛,人皆可自問,“我幾時成佛?”趙州雲:“待虛空落地。” 虛空又幾時落地?如此問答,綿綿無盡,卻又極為簡潔明白。若是猛利之人,大吼一聲,將腳一跺,著地了也,成佛了也。雖然如此,敢承當麼?
(306)
問:“如何是西來意?”師雲:“因什麼院裡罵老僧?”雲:“學人有何過?”師雲:“老僧不能就院裡罵得阇梨?”
是趙州年老耳背,還是老癫,何以說話東拉西扯,稀裡糊塗。非也,此宗門“指桑罵槐”之技也。截斷眾流亦有種種方式,趙州將那僧問話放置一旁,忽然施襲,那僧原有思緒立即蕩然無存,鼻頭被趙州穿卻了也。若能在此念頭陡轉的剎那間回過神來,即不負趙州老漢之心肝矣。於此可見,後世“黃龍三關”之機,原來出自趙州。
(307)
問:“如何是西來意?”師雲:“板齒生毛。”
趙州“板齒生毛”話,林泉老人在《空谷集》第四十四則中有所評唱,茲錄於下:
示眾雲:無意之意,其意遠矣。無味之味,其味恆然。若知露柱懷胎,便信石龜解語,還真個麼?舉:
僧問趙州:“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州雲:“板齒生毛。”
師雲:趙州古佛出現於世,雖無蓮台光焰,卻有妙用神通,具四辯才,得八解脫。端的海口鼓浪,航舌駕流,浩浩辭源,滾滾流出,優游平易,殊無艱難險阻之態。方信真文不措,真武不粗。一日上堂雲:“正人說邪法,邪法悉皆正;邪人說正法,正法悉皆邪。諸方難見易識,我這裡易見難識。”僧問:“如何是毗盧師?”師便起立。雲:“如何是法身主?”師便坐。僧禮拜,師曰:“且道坐者是,立者是?”林泉道:“有勞神用。”師問一婆子:“什麼處去?”雲:“偷趙州筍去。”曰:“忽遇趙州又作麼生?”婆便與一掌,師休去。林泉道:“眼自爭先得,籌因打劫贏。雖是勾賊破家,其奈泥中隱刺。莫更別有鈍滯處麼?頌雲:(投子義青禅師頌)
九年少室自虛淹,
爭似當頭一句傳。
板齒生毛有可事,
石人踏破謝家船。
師雲:九年面壁,垂一則語,直至而今,諸方賺舉非是,虛淹歲月,漫度春秋。意似責他不說而說,未若說而不說。其實當頭一句把定,則唇寒齒冷。放行則喜氣津津。若也腳根線斷,舌上關開,橫說豎說,無可不可。昔外道問佛曰:“昨日說何法?”佛曰:“定法。”雲:“今日說何法?”曰:“不定法。”雲:“昨日說定法,今日何說不定法?”曰:“昨日定,今日不定。”林泉道:“大人得自在,世尊板齒雖不生毛,其奈舌端還能具眼。似許石人腳根點地,鼻孔遼天。踏破澄潭月,穿開碧落天。何止謝家船舷已哉!還知麼?若能截鐵斬釘,必不拖泥帶水。
通觀《空谷集》此則之評唱,除其“示眾”雲雲,取《碧巖錄》“久坐成勞”之意尚可外,其余的真的是“拖泥帶水”了。僧問香林:“如何是祖師西來意?”香林雲:“久坐成勞。”圓悟評唱雲:“久坐成勞,可謂言無味,句無味。無味之談,塞斷人口,無爾出氣處。要見便見,若不見,切忌作解會。香林曾遇作家來,所以有雲門手段,有三句體調(雲門三句,即涵蓋乾坤句,截斷眾流句,隨波逐浪句)。”於此可見,《空谷集》遜《碧巖錄》遠矣。
(308)
問:“貧子來,將什麼過與?”師雲:“不貧。”雲:“爭奈覓和尚何?”師雲:“只是守貧。”
這僧心誠且謙,不將一物而來,自稱“貧子”,乞趙州“過與”——印證。趙州亦因其誠謙,又知落處,故贊之曰:“不貧”。那僧已悟玄機,更欲向上,故雲:“爭奈覓和尚何?” “只是守貧”,趙州此句大可玩味。香嚴悟道後,仰山來勘驗。香嚴雲:“去年貧,未是貧。今年貧,始是貧。去年貧,猶有立錐之地。今年貧,錐也無。”故知“貧”者,證空性,證實相也。雖然,亦須知護持。趙州“只是守貧”,點出悟後的風光與功行。要知“守貧”亦非執著,若執著,則非“貧”矣。
(309)
問:“無邊身菩薩,為什麼不見如來頂相?”師雲:“如隔羅。”
“羅”者,極細之絲紗也。趙州以此答那僧,亦如騎牛覓牛之人,唯一念之轉也。世人行事,常是如此顛倒可笑,尋覓一生的那個,竟與自己不隔羅。
(310)
問:“諸天甘露,什麼人得吃?”師雲:“謝你將來。”
佛教經典中所言甘露,乃諸天不死之藥,食者命長身安,力大體光。這僧乃禅僧,所雲甘露,不外以喻菩提。趙州雲:“謝你將來。”人人皆有不老藥,此即真如自性。趙州一生作為,可謂是隨緣盡性,盡性隨緣,任何話頭,拾來即用,端的得大自在。
(311)
問:“超過乾坤的人如何?”師雲:“待有與麼人,即報來。”
超過乾坤者,法身也,無邊身也。然此不可以目見,不可以耳聞。趙州何須與那僧費舌商量,說鬼,牽一兩個來瞧瞧。超過乾坤者,亦可牽來瞧瞧。
(312)
問:“如何是伽藍?”師雲:“三門,佛殿。”
宗門問答,要在問在答處,答在問處,且截斷眾流,不容思議。故有正答,反答,不答。或聲東擊西,或敲山震虎,要且從中透出消息。趙州此為正答,山是山,水是水,現量如是,不容妄生分別。直心是道場,於此可見一斑。
(313)
問:“如何是不生不滅?”師雲:“本自不生,今亦不滅。”
此亦趙州正答之例。然此“不生不滅”何處可見?趙州不說內,不說外,亦不說中間;不說彼,不說此,亦不說非此非彼。只這“本自不生,今亦不滅”,讓那僧自省去。
(314)
問:“如何是趙州主?”師雲:“大王是。”
唐末河北藩鎮割踞,趙州歸成德軍節度,節度使王氏被朝廷封為郡王,諸侯以趙王稱之。這僧問“趙州主”,乃問趙州老漢自性法身。趙州卻推出一個“大王”來,是真俗二谛、世出世法圓融無礙矣。此所謂“頭頭上顯,物物上明”,手段須活,言句要新,一語中的,那僧只得忍氣吞聲去也。
(315)
問:“急切處請師道。”師雲:“尿是小事,須是老僧自去始得。”
趙州此處天機盡洩,點出現量境界。如此答話,唐五代時唯趙州一人而已。“急切處”者,生死事大,無常迅速也。如此大事,被趙州一泡尿了畢。欲知下落處麼?月下夢回三萬裡,天寒回屋自添衣。
(316)
問:“如何是丈六金身?”師雲:“腋下打領。”雲:“學人不會。”師雲:“不會請人裁。”
趙州亦慣用含糊之詞以待參學之人,“腋下打領”,是腋下領會,還是如縫紉師裁剪衣物時用腋下余料做衣領?統觀全文,應是後者。從中亦可見趙州老漢非唯會農耕,亦解自作衣物。如“鎮州出大蘿卜”一般,趙州將那僧問話放在“腋下”,已使那僧出頭不得。那僧自然“不會”,趙州也不容他多慮,“不會請人裁”,將那僧之種種思慮分別,全都放在醬甕裡。參禅的確如此,於走投無路之時,或可憋足一口氣直沖九霄而去。
(317)
問:“學人有疑時如何?”師雲:“大宜小宜?”學雲:“大疑。”師雲:“大宜東北角,小宜僧堂後。”
此處之“大宜小宜”,當為大便小便解。一些寺廟田地在其後,故將廁所置於東北角,趙州觀音院當年應亦如是。
那僧問疑,趙州借音以“宜”反問。那僧雲“大疑”,禅宗有“大疑大悟,小疑小悟,不疑不悟”之說,故那僧亦勇猛向道求決者也。趙州將其“疑”輕輕放在一邊,漫不經心地雲:“大宜東北角,小宜僧堂後”是何用意?觀上面趙州答“急切處”雲:“尿是小事,須是老僧自去始得”,便可知此語落處。是不論大疑小疑,俱應“自去始得”。趙州此語,雖令人捧腹,更令人深省。
(318)
問:“如何是佛向上人?”師下禅床,上下觀瞻相雲:“者漢如許長大,截作三橛也得,問什麼向上向下。”
絃外之音,非知音者不識;言外之意,非達意者不曉。趙州下禅床,上下觀瞻丈六金相,已透出“佛向上人”的消息。“截作三橛”者誰能為之。佛為人所成,佛像為人所造,人亦能毀佛,若此,如何是佛向上人?
(319)
尼問:“如何是密密意?”師以手掐之。雲:“和尚猶有這個在?”師雲:“是你有這個。”
此有趙州之出格手段。“密密意”者,非己不曉,他人豈得知之。若以此問人,是捨家外走也。趙州“以手掐之”,在“男女授受不親”之年代,對人心的振動不言可知。尼雲:“和尚猶有這個在?”且道,“這個”是什麼?須知趙州門下之女尼、婆子皆非等閒之輩,浸潤既久,入門自深。趙州雲:“是你有這個。”“這個”與“密密意”是同是別?圓悟參五祖,其見道偈雲:
金鴨香銷錦繡圍,
笙歌叢裡醉扶歸。
少年一段風流事,
只許佳人獨自知。
且道,這“獨自知”是“密密意”否。此公案歷代亦有不少頌唱,且看慈受懷深禅師所頌:
密密深深意最長,
幾人冷地錯商量。
師姑若會趙州掐,
鐵打心肝也斷腸。
再看高峰原妙禅師所頌:
猛虎深藏淺草窠,
幾回明月入煙蘿。
頂門縱有金剛眼,
未免當頭蹉過他。
(320)
師示眾雲:“老僧三十年前,在南方火爐頭,有個‘無賓主’話,直至如今,無人舉著。”
臨濟、曹洞二宗,皆有“賓主”之說,本雖一致,而作用殊別。而“賓主”的來由,最早見洞山參馬祖門下的龍山和尚。燈錄有載雲:
洞山問:“如何是主中賓?”龍山雲:“青山覆白雲。”問:“如何是賓中主?”龍山雲:“長年不出戶。”問:“賓主相去幾何?”龍山雲:“長江水上波。”問:“賓主相見,有何言說?”龍山雲:“清風拂白雲。”後來臨濟、洞山相繼出世,均有“四賓主”之說。趙州“三十年前”,於行腳時得聞。然此“無賓主話”,是趙州老漢於火爐頭邊時所立,還是“南方”某寺的“火爐頭”所立,就不得而知了。
“賓主”者,參學者是賓,善知識是主;煩惱是賓,菩提是主;用是賓,體是主,如是等等,以利宗門之教化提持。宗門教化雖然靈活,不拘一格,亦有用久成滯之弊,故洞山在《寶鏡三昧》中有“動成窠臼,差落顧伫”之訓。趙州老漢較臨濟、洞山,年歲約長三十,開眼既早,歷煉尤深,禅修早入化境,不受一切規范,獨往獨來,八十猶行腳。這“無賓主”,正是趙州“不二”之精神也。須知“二”是有為法,“不二”是無為法。“二而不二,不二而二”是圓頓法。於此,知趙州意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