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有二宗內在邏輯調適及法相宗之傳衍
麻天祥
玄學者,本體之學。故言哲學或創一學說,首先要決定宇宙起源之事,即立一本體,以為立說之方便。故有水、火、10gos、理念、自在、道、理以及god創世種種立說。佛家則不同,以世間萬物皆因緣和合而生,而否定本體之有,故以“空”立論,即所謂“因緣所生法,我謂即是空”,“此生則彼生,此滅則彼滅”。一切事物相對待而生,破對待而滅,因此無固定不變之自性,也就沒有超越一切、生成一切的絕對存在,即主宰或本體。所以,應當說佛家之學是非本體論的。為了證成這一與眾不同的非本體論,佛門弟子,辯才無礙,相繼有二空、七空、十一空、十三空、十六、十八空之說,既空心,亦空物,既空內,又空外,進而空空,即空一切所空。概括起來,無非是三空:空我、空法、空空。
然而,這種否定一切事物固有自性的非本體之說,也給佛學自身造成了理論上的危機:
1、否定一切自性,勢必否定佛家的終極追求,即Buddha,或說佛性、覺悟,也可說真如性。
二、因緣生法,本身也是一種屬性。肯定它,就是承認萬事萬物仍然存在一種恆常不變之性——變易的“無自性”之性——並主宰或支配著自然、社會、人生的生滅變化。
如此也就不能單純用“空”論來闡釋其性質了。這就導致佛學上的兩個二律背反:
大干世界無生成一切之本體;
大干世界有主宰萬物的終極力量。
事物不斷生滅變化,故無常駐不變的自性與實相;
事物皆因緣和合,故“變易”之性則為永恆。
顯而易見,這是佛學無法解脫的理論上的自我沖突,直接影響了佛學的嚴密性與完整性,即使呵祖罵佛、離言離相的中國禅宗,仍不能脫“識心是佛”的本體論傾向。所以,無論是原始佛教,還是印度部派分裂以後的佛教,乃至中國的各宗各派,無一例外地在這自相矛盾的理論中,探尋內在邏輯的新的思路,力圖通過個體、主體、本體之間關系的辨析,闡明“因緣所生之法,究竟而無實體”之非本體論的“空”義。故說有與談空之說並起,空、有二觀為破空、有二執。既觀無實我、無實法,以破有執;又強調觀有因果之事法,涅槃之妙體,以破空執。自分析名相始,至排遣名相終,確立“唯識無境”的法相唯識理論,正是在佛理的不斷演進中脫穎而出的。
可見,佛學衍化雖極繁赜,但把握有、無二宗即可窺其全豹。印度部派佛教,一自小乘之大眾部進至大乘之空宗;二則由小乘之上座部演為經量部,再至大乘法相唯識之有宗。前者發揮佛說而不拘文字,注重法性之體認,漸偏於說空;後者研討經教之文而重法相之分析,故趨於說有,由是而主張本體實有,下啟阿賴耶之說,更有相不離識之學。顯而易見,上座部系統,由一切有部發展而為法相唯識之學,有宗說理之脈絡當盡在於此。
佛法東漸,空宗與道家自然虛無之理相契合,而流行中土,但前述理論上的矛盾也為有宗創造了生存的空間。玄學家自有祟有之論,僧肇更是從認識發生論的角度,強調“無心於萬物,萬物未嘗無”,既指出了當時般若三家的“偏而不及”,也為說有立定了事實的依據。所謂“欲言其無,事象既形,事象既形,象形不即無,故曰非無;非真非實有,故曰非有”,正是其不真空論的理論支柱。而“雖有而非有,雖無而非無”則是其對空有觀念的辨證論述。此後,《地論》、《攝論》、《瑜伽》、《毗昙》相繼傳譯並盛弘北方,皆說有之學。於是,空有二宗,相得益彰,亦是學術衍進的自然趨勢。
唐初,玄奘西行求法,所學雖不拘一宗,然實偏執於有宗法相唯識之學;其師資上接印土龍樹、無著、世親、護法,既受《瑜伽》於戒賢,又學《唯識抉擇》於勝軍,而所譯因明二論,皆陳那以法相改造之說。其艱難竭蹶,苦心經營,立唯識之意,創法相之宗,並得窺基、圓測諸弟子發揚光大,法相一宗,遂得以與其它諸宗鼎足而立,蔚成隋唐佛學之輝煌。
玄奘之學,傳印度無著、世親之教。《瑜伽》乃無著所記,《唯識》則世親之書。玄奘傳譯,雖有法相、唯識、俱捨三系,唯識既有基、測二家,俱捨也有普光、法寶兩說,但以相說識,以識見相,法相、唯識相依,實為一宗之義。俱捨乃法相之先河,因明亦為論說相、識之方便,實無法相、唯識分宗之事。晚唐以後,簡易直捷的禅宗思想風行天下,法相宗則因其“無種姓”者無佛性的極端主張和繁難艱澀的名相分析而終趨於衰歇。
宋元以下,法相宗雖不絕如縷,但也有如智旭藕益大師,因融合性、相二宗,而究心法相者。其專著《唯識心要》、《相宗八要直解》等,使法相之學不致湮滅。學術界也別開生面,有志於名相辯析之道。明儒羅欽順《讀佛書辨》,所引雖系禅宗典籍,然其辨析經義卻在識、相之間。其以名相為妄,以識為真,既講“萬法唯識”,“種種差別不出心識”,又以海、浪、風喻八識、六識和境界之風,說明“六識從六塵生”,.“境界乃自心所現”,完全是法相宗分析名相、排遣名相的從人之途。於此亦可見法相之學在知識界的傳衍。
《相宗絡索》是王夫子繼羅氏之後對法相宗認識論的比較系統的研究之作。他由八識、四緣、三性、五位唯識、六位心所等種種范疇分析始,至“轉識成智”止,即“八識轉成四智”,說明“唯識一宗,該盡萬法,一切事理見相,善惡凡聖,皆識所證”,以及“七識滅盡,平等智顯”的唯識觀念,由是而開近代法相唯識學復興之先河。
法相宗消沉以後,宋、元、明三代六百余年,禅風席卷天下,幾乎可以說,除了禅宗別無佛教。然而,山林佛學內部就衰,寺僧半起白徒,於是宗風衰頹,教門僅存軀殼而已。但佛學廣泛滲透的結果及三教匯通的趨勢卻蔚成士子研習佛典之風。至晚清,各種機緣聚合,佛學借居士、學者推動之力,實現了其在中國思想史上的第二次革命而得以復興。而且,清代學術,由虛趨實,傾向客觀考察,所以,在佛學界也一反禅宗束書不觀之習,而傾向於隋唐時代腳踏實地,研習佛理之途;晚近又受西方科學思潮之影響,法相宗辨析名相的精細工夫在與之相合,故學者、居士多采法相唯識之說,以為經世、治心之具,以及構建哲學體系的思維資料。寺僧也有以法相唯識之理,闡述其人間佛教、人生佛學的。其中,楊仁山推動於前,歐陽竟無、韓清淨、太虛助浪於後。學術界先有譚嗣同以唯識之說構築其仁學邏輯結構,繼有梁啟超分析名相、心法的心理學淺測、章太炎真如本體的法相唯識哲學、熊十力本心本體的《新唯識論》、王季同、太虛的科學唯識論,以及王恩洋、梅光羲、呂激等人的法相唯識研究,使玄奘傳譯的法相唯識學再現輝煌。而歐陽競無其人其學,在這支勁旅中皆足以獨步千祀。
(作者為湖南師范大學歷史研究所教授、博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