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壽對宗密禅融合論思想的繼承和發展
東南大學人文學院、東南大學佛教文化研究所 董群
延壽和宗密之間,有著直接的思想繼承關系,對於宗密融合論中的三教合一、禅教合一和頓漸合一,延壽都有不同程度的繼承,特別對於禅教合一論著力較多,同時,延壽對於宗密的思想又有所發展,特別是將禅教合一轉為具體的禅教間通過對話的融合,同時,又以禅淨合一深化了禅教合一論。正是這種新的歷史條件下的融合實踐,推動了佛教的發展。
一、宗密融合論的基本內容
宗密的融合論包括了三個方面的內容,即三教合一、禅教合一和頓漸合一,其中最為人們熟知的是前兩種融合。
三教合一,以宗密的《華嚴原人論》反映得最為典型,是將三教分為本末,儒道為末,佛教有本有末,分別將三教判為儒道教(迷執之教)、人天教、小乘教、大乘法相教、大乘破相教(佛不了義教,末教)和一乘顯性教(佛了義教,本教)。宗密又以一乘顯性教的本覺真心為一源,會通本末,依次融合大乘破相教、大乘法相教、小乘教、人天教和儒道教中自然論、天命論、元氣論和道本論。三教“同歸一源,皆是正義”[1]。同時,宗密又從教化的角度說明三教皆為善,同歸於治,“孔老釋迦皆是至聖,隨時應物,設教殊途,內外相應,共利群庶。”[2]
禅教合一,以宗密的《禅源諸诠集都序》反映得最為典型。宗密確立了禅教合一的本源,即是本覺真性。他從十個方面討論了禅教合一的理由,即師有本末,憑本印末;禅有諸宗,互相違阻;經如繩墨,楷定邪正;經有權實,須依了義;量有三種,勘契須同;疑有多般,須具通決;法義不同,善須辨識;心通性相,名同義別;悟修頓漸,言似違反;師授方便,須識藥病。他又具體分析三宗三教的融合,先判禅為三宗,即息妄修心宗、泯絕無寄宗、直顯心性宗,判教門為密意依性說相教、密意破相顯性教和顯示真心即性教,然後三宗三教,一一相融,其中,息妄修心宗是和密意依性說相教中的將識破境教融合,在此基礎上,禅教總融為一味,“三宗三教,是一味法。”[3]
頓漸合一論,是在分析諸種悟修頓漸觀的基礎上,以頓悟漸修這一看似違反的悟修觀為頓漸之要義,“頓漸之義其為要矣。”[4]因為頓宗和漸宗在禅界都了知是指慧能南宗一系和神秀北宗一系,宗密的頓悟漸修就有著融合禅宗之內南北之宗的趨向,“頓漸空有既無所乖,荷澤、江西、秀、能,豈不相契?”[5]
宗密之融合的終極依據是本覺真心,屬於其心之四種分類(肉團心、緣虛心、集起心、真心)中的第四種,真心的本質特征是寂知,所謂“沖虛妙粹,炳煥靈明。”[6]空寂之心,以靈知為性,靈靈不昧,了了常知。知是宗密真心論的本質特征,沿襲了荷澤神會“知之一字,眾妙之門”的精神。
基本方法論之一,是華嚴禅的方法,簡言之就是融合,具體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以荷澤宗和華嚴宗融合,以華嚴釋荷澤,以荷澤釋華嚴,並在此基礎上融合整個禅門與教門,另一方面是以華嚴宗的理事圓融為重要的方法。
二、延壽對宗密融合論的繼承
延壽對宗密非常尊敬,稱其為古德,對其融合論思想有全面的繼承,特別在禅教合一論方面更表現為突出。
延壽繼承了宗密的三教合一論。他把三教也如宗密那樣作層次的高低之區分,儒道二教屬於較低低層次的教化,道教討論的問題,只局限於人的一生之內,不是兼濟之道,也無惠利;儒教只講世善,不是大覺,因此,“二教並未逾俗柱,猶局塵籠,豈能洞界之玄宗,運無邊之妙行乎?”[7]但二教教主並不否定佛教,“儒道先宗皆是菩薩,示劣揚化同贊佛乘。”[8]
同時,儒道也和佛教一樣,都以法界之心為本,“三教雖殊,若法界收之,則無別原矣。若孔老二教,百氏九流,總而言之,不離法界,其猶百川歸於大海。”[9]延壽此處的法界概念,與心同義,“一心法界,法界一心。”[10]也稱“一心法界如來藏性”,一真法界,從心的角度看,三教都從法界之心中流出,都可以融合。這和宗密的觀點一致。
延壽繼承了宗密的禅教合一論。《宗鏡錄》的基本思路是禅教一致,《萬善同歸集》堅持的也是禅教一致的立場,特別是在《宗鏡錄》中,廣引禅宗祖德言論、教門諸師論說、經論言教,特別是卷九十四的引證章,引大乘經120本、祖師語錄120本、賢聖(教門諸師)集60本,闡述其內在的一致性。
宗密談到的禅教合一的十大理由,延壽多有涉及。他談到,“圭峰和尚雲謂,諸宗始祖,即是釋迦,經是佛語,禅是佛意,諸佛心口必不相違。”[11]這是宗密所談的第一條理由,延壽用禅宗史來說明禅宗諸禅師都不棄教,都堅持禅教合一,“西天上代二十八祖,此土六祖,乃至洪州馬祖大師,及南陽忠國師,鵝湖大義禅師,思空山本淨禅師等,並博通經論,圓悟自心。”[12]又談到三量(比量、現量或證量、佛言量或聖教量)的結合衡量佛法,“西土簡法,須具此三量。”[13]“由此三量,證驗道理。”[14]這正是宗密所談第五條理由,三量勘契須同,禅宗已經具有現量和比量,所以還應以聖教量印證。他又談到法義關系,直接引《都序》,“一藏經論義理,只是說心,心即是法,一切是義。……不變是性,隨緣是相。當知性相皆是一心上義。今性相二宗互相非者,良由不識真心。”[15]這都是宗密的原話,依宗密之意,佛教界的狀況,教門不識法,禅門多不識義,必須同法義結合,依法解義,以義诠法。他對心作了“四名十義”的分析,四名,即采用宗密對心所作的四個層次的區分,“前三是相,後一是性,性相無礙,都是一心。即第四真心以為宗旨。”[16]這正是宗密第八條理由中的內容。他反復闡述頓悟漸修,基本的思考,也和宗密第九條理由談的內容相似,即頓漸並不乖反,而是相資。他又說,“圭峰禅師雲:師資傳授,須識藥病,承上方便,皆須先開示本性,方令依性修禅。性不易悟,多由執相,故欲顯性先須破執。破執方便,須凡聖俱泯,功業齊祛。使心無所著,方可修禅。”[17]這是宗密所談第十條原因中的內容。
禅教合一的具體內容,宗密以三宗三教的融合為重點,延壽也談到這一原則,“如宗密禅師立三宗三教,和會祖教,一際融通。”[18]並具體闡述了禅三宗和教三種,全部內容都錄自宗密的《都序》卷二和卷三中的一部分。
延壽繼承了宗密的頓漸合一論。宗密的頓漸合一論,延壽從頓悟漸修角度繼承,他和宗密一樣,在對悟修頓漸的不同觀點作了廣泛分析後,得出頓悟漸修最為符合佛理的結論,分析的標准也是宗密式的。依證悟的標准,“圭峰禅師有四句料簡。”[19]即漸修頓悟,頓修漸悟,漸修漸悟,頓悟頓修。依解悟的標准,有頓悟漸修,引宗密的觀點解釋頓悟漸修,“必須頓悟自性清淨,性淨解脫,漸修,令得圓滿清淨究竟解脫。”[20]分析的結論是:“若未悟而修,非真修也。惟此頓悟漸修,既合佛乘,不違圓旨。”[21]“今取頓悟漸修,深諧教理。”[22]
融合的本源,延壽和宗密一樣,也在真心的基礎上展開,以真心融會禅教、三教,“會百川為一濕,抟眾塵為一丸,融镮钏為一金,變酥酪為一味。”[23]“宗鏡”,是以宗為鏡,鑒照萬法,融會諸教,“舉一心為宗,照萬法如鑒。”[24]宗指佛心宗,實禅宗之真心,“以心為鏡,可以照法界。”[25]對於心的本質之分析,延壽也以宗密的“沖虛妙粹”為據,他說:“先德”雲,“心也者,沖虛妙粹,炳煥靈明,無去無來,冥通三際,非中非外,朗徹十方。……大矣哉!萬法資始也。萬法虛偽,緣會而生,生法本無,一切唯識,識如幻夢,但是一心,心寂而知,目之圓覺。”[26]所引為宗密《圓覺經大疏·本序》中的話。對心的解釋,由外至內,從識到寂知到圓覺,最後落在圓覺上,都是宗密觀點。延壽也講心體之知,“無念體上,自有真知,非別有知。知即心體也。”[27]
對於宗密華嚴禅的立場,延壽完全繼承下來,這當然也和法眼宗的傳統相關,但也不可否定宗密的影響。禅教合一最基本的層面,延壽認為是華嚴宗和達摩禅的融合,“若依教是華嚴,即示一心廣大之文;若依宗即達摩,直顯眾生心性之旨。”[28]宗鏡之心,既是華嚴所立自性清淨心,也是禅宗所傳之心,“初祖達磨大師雲以心傳心,……杜順和尚依《華嚴經》立自性清淨圓明體。”[29]兩者所討論的心是完全一致的,會歸平等,一道無差,這是融合的基礎。這一宗一教之融合,是宗密三宗三教之融合中最核心的層次。此心不但是華嚴宗之體,也是一切教門之體,依此理而確立整個禅門和教門的融合基礎,乃至佛教和儒道融合的基礎。
華嚴禅的融合方法還體現在以華嚴宗的理事無礙論作為基本方法,這一點延壽也有相當多的闡述。理指心,事指法,“理唯一心,事收萬法。”[30]理是本,事是末。這種理事圓融即本末圓融,延壽稱為“本末相資”,“非本無以垂末,非末無以顯本。”[31]理事關系,延壽也從四法界角度談。其中理事無礙關系,延壽從相遍、相成、相害、相即、相非五方面談,這是從杜順至宗密的華嚴的一貫觀點。
正因為如此,後人在評價延壽與宗密的關系時,十分清楚地看到兩者的前後源流關系,在華嚴禅思想方面,延壽的觀點被認為與清涼、圭峰無別[32]。呂澂則說,延壽的禅教合一論,“都沒有超出宗密所說的范圍。”[33]
三、延壽對宗密融合論的發展
但延壽不只是繼承宗密的融合論,也有其發展之處,至少有如下兩個方面的發展。
第一,將禅教融合導向禅教對話實踐,主持倡導佛教諸宗的“宗教內對話”,由此確定禅宗的本體地位:延壽“以一代時教流傳此土,不見大全,而天台、賢首、慈恩,性相三宗,又互相矛盾,乃為重閣館三宗知法比丘,更相設難,至波險處,以心宗旨要折中之。”[34]這是以禅宗為中心融合貫通禅教。在《宗鏡錄》中,延壽以大量的篇幅分別介紹了天台宗、唯識宗和華嚴宗的觀點來會通禅宗,實際上也是這種對話的反映,不過只是自設問答而已。
第二,深化禅教合一論,進一步突出禅淨合一論,《萬善同歸集》的核心就是討論這一問題。當然,其基本理念仍可以和宗密聯系起來,宗密曾說,“念佛求生淨土,亦須修十六觀禅,及念佛三昧、般舟三昧。”[35]這實際上也是講淨土和禅的融合問題,延壽更明確地討論了這一點,禅宗講自力修行,淨土講他力成就,延壽用華嚴方法論中能所融合的觀點證明兩者的融合,“攝所歸能,他即是自。”[36]他力就是自力,融於自力,淨土就是禅,融於禅宗。在修行方法上,延壽實際上主張禅淨雙修,是所謂“有禅有淨土”。
[1] 《原人論》。
[2] 同上。
[3] 《禅源諸诠集都序》。
[4] 同上。
[5] 同上。
[6] 《圓覺經大疏鈔》卷1之上,《續藏經》第1輯第14套第3冊。
[7] 《萬善同歸集》卷下,《大正藏》第48卷第988頁上。
[8] 同上。
[9] 《宗鏡錄》卷33,《大正藏》第48卷第608頁中。
[10] 《宗鏡錄》卷24,《大正藏》第48卷第544頁中。
[11] 《宗鏡錄》卷1,《大正藏》第48卷第418頁中。
[12] 同上,418頁中、下。
[13] 《宗鏡錄》卷55,《大正藏》第48卷第736頁下。
[14] 《宗鏡錄》卷69,《大正藏》第48卷第803頁上。
[15] 《宗鏡錄》卷81,《大正藏》第48卷第865頁下。
[16] 《宗鏡錄》卷4,《大正藏》第48卷第434頁下。
[17] 《萬善同歸集》卷下,《大正藏》第48卷第987頁上。
[18] 《宗鏡錄》卷34,《大正藏》第48卷第614頁上。
[19] 《萬善同歸集》卷下,《大正藏》第48卷第987頁中。
[20] 同上,第987頁上。
[21] 同上,第987頁下。
[22] 《宗鏡錄》卷36,《大正藏》第48卷第626頁下。
[23] 《宗鏡錄》卷2,《大正藏》第48卷第424頁下。
[24] 《宗鏡錄·楊傑序》,《大正藏》第48卷第415頁上。
[25] 《宗鏡錄》卷10,《大正藏》第48卷第473頁上。
[26] 《宗鏡錄》卷2,《大正藏》第48卷第425頁中。
[27] 《宗鏡錄》卷36,《大正藏》第48卷第627頁上。
[28] 《宗鏡錄》卷34,《大正藏》第48卷第614頁上。
[29] 《宗鏡錄》卷1,《大正藏》第48卷第417頁下。
[30] 《宗鏡錄》卷61,《大正藏》第48卷第762頁下。
[31] 《萬善同歸集》卷中,《大正藏》第48卷第970頁中。
[32] 忽滑谷快天:《中國禅思想史》第378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5月版。
[33]《中國佛學源流略講》第九講。
[34] 《禅林僧寶傳》卷9,《續藏經》第1輯第2編乙第10套第3冊。
[35] 《禅源諸诠集都序》卷1。
[36] 《萬善同歸集》卷上,《大正藏》第48卷第961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