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鏡錄略講上冊 (第三十三章)
南懷瑾教授講述
第三十三章伸腳就在縮腳裡02
伸腳就在縮腳裡
在禅宗典故公案中,南宋初期有位大慧杲禅師,比永明壽禅師晚了一百多年,與濟顛和尚同一時期。大慧杲禅師聰明絕頂,當時禅宗相當流行,他的佛教學問好,文學也好.對禅宗太熟了。他年輕時,每一個善如識、禅宗大師都見過他,個個都喜歡他,認為他悟了,他自己心理有數。大慧杲認為天下這些大師沒有一個是真的,都在騙人。他知道自己沒有悟,只是道理通,那真是‘和尚不吃葷,肚子裡有素(數)’,可是大家都認為他悟了,如果這樣也叫禅的話,他准備寫《無禅論》,以免‘枉費精神,磋跎歲月。不若宏一經一論,把本修行。庶他生後世,不失為佛法中人。。
大慧杲的學問不得了!譬如看《華嚴經》看到‘十智同真’的境界,他立即寫了一首偈子:
兔角龜毛眼裡栽,鐵山當面勢崔巍;
東西南北無門入,曠劫無明當下灰。
世界上一切事情皆如夢幻空花。鐵山一則形容釋迦牟尼佛修道的雪山,一則比喻達摩祖師面壁,當前一面屏風與外界隔絕了關系。‘曠劫無明當下灰’也等於‘不是息心除妄想,只緣無事可思量’。悟道的人也不過如此,一看悟道了!假使現在年輕人寫出這麼一首詩,我們一看,也以為真悟道了。
大慧杲當時這首偈子一寫出來,大善知識洪覺范(著有《臨濟宗旨》等篇)當時五、六十歲,大慧杲二十歲出頭。洪覺范一看大慧杲的詩偈說:‘奇怪!我二十年用功,不過到這個境界。’洪覺范說大慧杲悟了,大慧杲抿著嘴笑,這樣叫悟了,這個佛法騙人。
那個時候禅很流行,同現在一樣,青蛙撲通一聲跳下水就是禅,天地一沙鷗,是禅的境界,到處都懂禅。
當時有位守珣禅師剛悟道,呈偈給他的老師佛鑒禅師,而得到印可。這首偈子:
終日看天不舉頭,桃花爛熳始抬眸;
饒君更有遮天網,透得牢關即便休。
但大慧杲的老師圓悟勤禅師就不太相信,他要勘驗,就叫人把守珣找來,一齊游山,恰巧經過水潭旁邊,突然一推,把守珣推下去,守珣掉進水潭冒出頭來,圓悟勤就問:‘牛頭未見四祖時如何?’‘潭深魚聚。’‘見後如何?’‘樹高招風。‘見與未見時如何?’‘伸腳在縮腳裡。’圓悟勤這才大為稱許。真悟了,就是這樣。為什麼這樣整人呢?因為當時這一類人太多,一看文字,好像悟道了,但是文字不能騙人的,所以須加勘驗。
如何是‘言思道斷’的境界?在教理上,前五識、第六識、第七識、第八識都有五遍行:作意、觸、受、想、思。阿賴耶識本身就有‘思’的作用,請問‘思’怎麼斷?現代年輕人參話頭參‘念佛是誰’?有什麼好參的!念佛是我。我是誰?我就是你,你是誰?你就是狗。狗是誰?狗就是我,一路轉運來就是一句話:同體。那個不要參了!
真的話頭在這裡,阿賴耶識全體心識本身就有作意、觸、受、想、思的作用。請問,阿賴耶識思路真斷了就稱為斷滅見;如果不稱為斷滅見,那麼阿賴耶識的‘思’怎麼斷?這就是話頭嘛!尤其現在青年,知識普及、邏輯訓練好,應該從這個地方參話頭。過去的話頭:念佛是誰?狗子有沒有佛性?管他狗有沒佛性,反正送到香肉店都一樣。話頭也要跟著時代走,學問教育普及思想發達,話頭正好在這裡參。
怎麼叫‘言思道斷’?五遍行的‘思’必然存在一個功能,假使人沒有思,除非白癡。不過這又是個問題,白癡有沒有思?白癡沒有反應,沒有執著。但是白癡曉不曉得肚子餓?人生基本的東西,白癡還是知道,冷了會發抖,見聞覺知仍然有,那麼,這個是‘想’還是‘思’?這些都是問題,科學時代正好參話頭。現在時代還把話頭擺在念佛是淮?狗子有沒有佛性?唉呀!退回宋朝做人好了!
真悟道的人,第一、‘言思道斷’;第二、‘境智齊泯’。問題來了,真悟道了,一切無境界,無智亦無得。有一個境界在,就離不開意識的形式;如果沒有境界,絕對沒有,那又成斷見,大愚癡。如果有所知有所得呢?豈不落在妄想中!這是大話頭,應該在這個話頭上去參,如何是‘言思道斷,境智齊泯’?
接下來是講實證功夫。真悟道的人,‘人法俱空’,人空、法空。大家念佛打坐,參禅也好,修止觀也好,有沒有做到人空?連身空都做不到,坐在那裡兩腿發麻,開始還滿清淨,後來是滿‘亂麻’,再到後來不是麻,光參腿痛好了!一分一秒地熬腿。我們連腿空都做不到,還妄談人空?人空以後,還要法空。真證道的人的確是‘人法俱空’,這個境界到達了,才稱得上悟了一點。悟了以後,轉過來‘向眾生三業之中,開佛知見’,然後可以允許‘放曠任運’,這個才是菩薩境界,在眾生身口意三業中處處行菩薩道,不必要一定出家或一定不出家;出家也好,不出家也好,都在身口意三業中行佛道,因此在這個時候才可以在眾生三業之中開佛知見。
‘就生死五陰之內,顯大菩提’,如此,可以在生死中輪回五陰之內,顯大慈悲、大菩提之行為
‘則了義金文可為繩墨’,要想達到這個境界,他說佛經大乘經典了義經文,正好做為你修行的標准,做功夫的指導,為什麼你不去研究?
‘實地知識堪作真歸’,真正的大善知識就是佛。雖然我們沒有親見他,他的遺言遺教等經文還留在這裡,為什麼要墮在增上慢、我見中,不好好去研究經典?佛所講的,都是實地所證的真知真識,是我們應該作為依歸的所在。這是永明壽彈師說明不僅要功夫做到,教理也要通的重要性。‘則了義金文可為繩墨,實地知識堪作真谛’,即宗教之理與修證宗旨相配合,如果真做到了,那麼,接下來:
故得智炬增輝,照耀十方之際;心華發艷,榮敷法界之中。又若深達此宗,不收不攝,即想念而成智,當語默而冥真,出入之定難親,忻厭之懷莫及。故雲“忻寂不當,放逸還非。”
此處又可見永明壽禅師四六體對仗文句的文采。他說,教也通、宗也通,宗教的學理通了,配合修證的悟道,得道了,智慧像火炬一般光明,照耀十方。‘心華發艷’,意解心開,全心如花綻開,‘榮敷法界之中’,心花開敷,欣欣向榮,遍滿法界。
再說,宗也通、教也通的人深達此宗,自然了解各宗各教最後的依歸,沒有差別了。‘不收不攝’,收攝二字表示專門歸列某一宗,例如研究淨土的,只認淨土的對,其他都錯了,研究禅宗、天台宗、密宗的,也都抓到雞毛當令箭。真深達此宗鏡的人,就自然‘不收不攝’在某一點上。
‘即想念而成智’,悟了道,任何起心動念已不是妄念,而是智慧的運用。注意‘即想念而成智’這句話!一般想與念都是妄想,妨礙正道,真正悟道的人,即妄心即般若,就是智慧。
‘當語默而冥真’,不管開口講話或默然不語,寂然在定,處處在真如境界中。
‘出入之定難親,忻厭之懷莫及’。一般人往往認為入定,得四禅八定成就就是道,不入就不是道。其實,定若有出入,那只是小乘境界、小乘功夫。就形而上的真如本體來說,定本來就無出也無入,既沒有入世也沒有出世,既無出家也無入家,即無所謂入定也無所謂出定,當體即是,無往而不是,所以說‘出入之定難親’,拿出定入定來說明道體,都是不對的。
‘忻厭之懷莫及’,厭倦生死、六道,厭倦三界,欣樂跳出三界之外,討厭下,喜歡上。有出世與入世、升華與墮落的差別,都還不是道的真正的境界,所以說‘忻厭之懷莫及’。
故雲:‘忻寂不當,放逸還非’。厭喧,討厭世間的吵鬧煩惱,‘忻寂’喜愛出世間的清淨,這兩者都落於邊見。真悟道的人,忻寂與厭喧都是錯誤、偏差的。要兩樣都不著,無所著而生其心。
‘放逸還非’,忻寂與厭喧都不對,但放任自然,不加檢點,即落於放逸,那也不對。此中巧妙只有真正悟道的人可以知道。接著永明壽禅師引述李長者的《華嚴經論》。
如《華嚴論》雲:普眼等諸菩薩,以出入三昧,不得見普賢三業及座境界故。
我們都曉得大乘佛教有四大菩薩代表學佛人四大威儀,也是四種見道境界。文殊菩薩代表智慧,所謂大智文殊師利菩薩,他的座騎(即交通工具)是獅子,力大無窮,能破一切障礙,是百獸之王。慈悲心以觀世音菩薩為代表,大悲觀世音菩薩的座騎多了,我們在畫像上可以看到其中一種,觀音菩薩在大海中立在鳌頭之上。鳌魚是非龍非魚,不是龍也不是普通的魚,即非凡非聖,不是聖人也非凡夫,大海代表一切眾生在苦海中。這就表示,只有觀世音菩薩獨立而不遺,在非凡非聖境界中渡一切眾生。
大行普賢菩薩,大行即願行,行和願一樣,只是稍有差別。拿現代觀念來講。‘願’是內在心理的思想、行為,‘行’是由思想表達到外面的作為。實際上,願就是行,行就是願,願、行是一貫而不可分的。大行普賢菩薩的座騎是白象。中國人喜歡拿駱駝或牛來比喻擔負的責任重大,而印度人則以白象表達力大無比,負荷的責任最大。而用在佛經上,即表示修行者利益一切眾生的重責大任的精神,他的行動是如此任重而道遠。這就是普賢菩薩的精神。
《華嚴經》裡有一位普眼菩薩,普眼就是代表眼睛能普照一切。有一次,普眼菩薩要找普賢菩薩究竟依住在什麼境界?依據佛經教理,初地菩薩不曉得二地菩薩做些什麼?換句話說,初禅定的人不曉得二禅定是什麼境界,等於一年級學生不知道二年級學些什麼?普眼菩薩有一天找普賢菩薩究竟在哪一種三昧出入?三昧即為正受,即生理與心理的正定覺受究竟在什麼境界?找遍了,始終不得見普賢的身口意三業做些什麼?他的身體做些什麼事?嘴巴說些什麼話?思想想些什麼?普賢的三業當然做的是善業,但是那種境界普眼找不出來。
其實何必找菩薩的境界!大家有兄弟姐妹或最要好的朋友,他們坐在你身邊,心裡想什麼你知不知道?同樣的,凡夫與凡夫之間,也找不出對方的三業在做什麼?菩薩境界也一樣,‘不得見普賢三業及座境界故’,座境界在哪裡?不是說他的白象在哪裡站著!而是說,他入定依住的座位,即立足點在何處?那麼,要以什麼方式來了解普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