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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師傅著深藍色長褂子執一卷古書端坐正中,笑若蓮花。對於瑾師傅,我是打心眼裡敬重的。儒、佛、道,醫卜天文,拳術劍道,詩詞曲賦,他無一不通。又宅心仁厚,輕財好義,慈悲為懷,每每都捨己為人。恰如《維摩經》所述,菩薩者,能善分別諸法相,於第一義而不動。
瑾師傅寫東西不藏私的,這本小書裡面濃縮了認知科學、生命科學和心理科學的奧秘,也暗藏人類自修的精華途徑。次此講述是2008年瑾師傅對胡師兄開示的文字記錄,希望前來閱讀的朋友們不要輕易錯過……
觀心,看破,放下,點燃那盞般若之燈而大自在。我們慈悲的活著,善待身邊的每一個人。因為他們之於你,是“無緣之慈,同體之悲”,無緣是緣起性空,同體是了無分別,慈與悲是它們的功德;這是生生世世結成的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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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講 (一) 紐約的寺廟
南老師:諸位好朋友,今天要講一個問題,實際上是很嚴重的問題,全人類幾千年要追求的,就是生跟死的問題。這個事情的起因,是我們這位胡松年老同學開始的,他住在美國紐約,學佛很多年。說到紐約,紐約有座著名的莊嚴寺,是沈家桢居士蓋的。他是浙江杭州人。
胡松年:他這個月過九十三歲生日了。
南老師:哦,都九十三啦!他是當年航業界了不起的人,在航業界很有名,和香港董建華的父親董浩雲、楊麟的父親楊管北都是同輩的。他到了美國以後,為中國人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就是集中了很多的學者,把中國的佛經翻譯成英文。這差不多事四五十年前了,當時我還在台灣。
後來發現紐約沒有一個佛教廟子,他就發動蓋了一個大覺寺,大部分都是他出的錢。當時在紐約是很大的廟子。請了很多大陸到台灣去的和尚,後來也請了一些大陸的和尚、喇嘛。當年我在楊管北那裡上課時,楊管北跟我講:老師啊,最好你去。我就笑說,我不喜歡到外國去,他們人才多,不需要我去。
沈家桢後來又修了莊嚴寺,是北美洲很大的一座廟子,又人再三要求我去,即使年我都沒有跟他碰面,我到美國也沒有跟他碰面。莊嚴寺現在住著一個老和尚,叫顯明法師,東北人。這位法師當年抗戰時,有一段真實的歷史故事。
第一講 (二) 東密、藏密和苯教
當抗戰打了五六年的時候,發現日本人在搗鬼,修降伏法想打敗中國。佛教密宗分有東密、藏密。印度密宗在中國唐朝時到中國的,到了明朝,中國人不大喜歡,就流傳到日本去了。日本高野山完全是修密宗,在中國學術上,這一部分的總名稱叫“東密”。中國民間畫符、念咒、捉鬼這些東西,很多都與密宗相關。中國正統文化討厭這個,但是印度及藏區比較歡迎,日本也保留了這些。日本高野山的密宗,原來只有男和尚,不准女人上山,是對女性的歧視。後來有個日本的女性要上山修行,也就是我們在台灣這個階段,但是高野山上的和尚絕對不答應。這個女的很不服氣,一發憤,自己在山腳低下搭茅棚修行,後來開悟成道。你看,天下的女性真了不起!看到他成功了,結果高野山現在開放,女性可以上去了。
藏密是在西藏扎根的,跟日本的密宗少有不同,在唐代時傳到漢地。西藏的密宗有寧瑪派、薩迦派、噶舉派、格魯派,也有叫紅教、花教、白教、黃教的。象da賴、班禅是格魯派的。你們聽說的黑教,並不是佛教的,那是西藏原始宗教,也叫苯教,以咒術為主,在佛教進西藏以前就有了。
第一講 (三) 從軍的和尚——顯明法師
剛才講到抗戰時,我們發現日本人一邊打仗,一邊請高野山的密宗修降伏法,要把中國人打敗。所以抗戰第六年時,在重慶,國民政府讓民間發動“護國息災法會”,是一個很大的法事,保護自己國家,把日本的法力打回去。當時請了兩位大師主持,一個是禅宗大師虛雲老和尚,主持顯教的顯壇;密宗的壇場,請了白教的活佛貢噶呼圖克圖主持;這兩位都是我的皈依師父。師父有皈依師父、學法師父、剃度師父,各種師父很多。至於皈依的師父,像我就很多,當年學佛,看到和尚有道就皈依,有些沒有跟他學,就是結個緣,等於密宗的結緣灌頂。密宗的灌頂分很多:結緣灌頂,傳法灌頂,智慧灌頂,有各種的灌頂。
這是上課以前的閒話,講到莊嚴寺顯明法師,應該有九十多歲了,他是我把他送去美國的。當年我們在重慶時,因為“護國息災法會”是虛老主持,我們見虛老時,就看到了顯明和尚。我第一眼看到他就很喜歡,這個和尚像個和尚,人高高大大,相貌很圓滿。圓滿的像是什麼樣呢?就像玄奘法師的大弟子窺基法師,也像玄奘法師的相,很像樣。
這個時候,日本人已經打到緬甸了,英國人被他打得落花流水。中國組織了青年軍,叫做“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號召兵源。青年軍都是中學以上有知識的學生,不讀書了,出來從軍打日本人。所以楊麟到了重慶也參加了青年軍。歷史上很多的小事情都是大事情,但是被大家忘記了。
當年我們在重慶獅子山,修護國息災法會時,兩位師父有空了,我們就和他們聊天。當時一起聊天的還有戴季陶,他是國民黨革命元老,跟隨孫中山先生的,也皈依虛雲老和尚和貢噶師父。有一天晚上談話,我還記得,他們說全國的青年為了救國,那麼響應,到處都有人參加學生軍,天主教、基督教都有人去,可是沒聽說佛教界的青年和尚肯去參加。這個好像不大好意思吧!這位顯明和尚就說了:“佛教沒有人去,那我去。”所以顯明和尚就去參加了青年軍,那個時候青年軍的總政治部主任是蔣經國,他就在總政治部做事,我們也這樣分開了。
若干年以後,我已經在台灣講課了。至於沈家桢在美國那裡兩個大廟子,請一個和尚當方丈,不到一年,不合適走了;另請一個不久又走了,不曉得什麼因緣不合,都分開了,所以很辛苦。據說沈家桢的太太很有錢,但很節省。人家告訴我,她節省到這麼一張手巾紙,用濕了以後都不丟的,貼在窗子玻璃上,干了以後拿下來再用,她那麼節省,那麼有錢,那麼會做善事。後來,我在台灣辦十方書院講課,有人告訴我,有個東北人雷宇霆居士,在外面講經說法,講得非常好。我說從前在大陸沒有聽過呀,你們查查看是什麼人?後來有人說他認識我。我說我在大陸沒有居士朋友叫雷宇霆啊,既然他說認識我,我去看他,或者他來看我就是了嘛。他說他不來看你,他怕你。我說為什麼?他說怕你看不起他。我說哪有這回事,那我去看他吧。
結果有一天他來了。我一看,我說是你啊!你是顯明嘛!當年是虛雲老和尚的首座,幫忙大和尚的,等於教務長。我說我不曉得雷居士就是你啊,你怎麼不來找我啊?他說我不敢,怕你罵我。我說你為國家犧牲,不當和尚,去當青年軍,現在又出來弘法,我應該尊重你,為什麼罵你?然後他告訴我,他住在陽明山,可是佛教界他不大來往,他想這些佛教界人士不會了解他,看不起他做了和尚又還俗當兵,實際上他是為了救國去的。他是天台宗的傳人。
後來我說,我們倆是老朋友,你趕快到我這裡教書;就請他來上課。我問他以後想做什麼?他說,中國的佛教已經沒有辦法了,台灣也不行,我想走了。我說,你想到哪裡去?他說,到泰國去,泰國佛教比較興盛。我說,你還想做和尚嗎?他說,當然啰!我現在是居士,穿這個普通衣服,到泰國我就恢復僧相。可是去泰國手續不好辦,辦了好幾年也辦不通。我說泰國有什麼好玩,要嘛到美國!他說,美國想去啊,辦不通啊,我說有辦法。他有一個女徒弟很好,到現在都服侍他,他要去必須帶她。你們一聽,好像和尚帶一個女人有問題,我從來不考慮這些。人家對他那麼恭敬,年紀相差等於父親帶一個女兒,而且他身體也不好了,這個女的也不結婚,跟他學佛,多好一件事。我說兩個人啊,我來辦,馬上把你們辦出去,充其量花錢嘛!我就講了一聲,朋友們都來幫忙,就把他們辦到美國去了,一直到現在還在莊嚴寺。
為什麼介紹這一段?你看我講話,亂七八糟轉了一大圈,就是由這位胡松年居士引起的,他是莊嚴寺的常務委員。在紐約,他們華僑裡頭有很多都學佛。他昨天還提出來,有一批華僑都修准提法,很想我去給他們灌頂。現在答復你,我那麼大的年紀,也不會再到美國去了。
把顯明法師請回來,他也不干。他原來是說不敢回大陸,大陸認為他是國民黨。我說哪有這個話!你是為救國犧牲自己啊!他說我在蔣經國那裡政治部下面做政治教官。哎呀,我說我也是政治教官,你就不要考慮什麼國民黨、共產黨問題了,還是回大陸吧,天台宗沒有人了,你還不把天台宗傳回去嗎?他說,你去我就去。我說我一定回去的,所以我現在回來了,也想把他請回來。但是我心裡真不敢,九十幾歲的人了,把他請回來,我自己都老了,老人還照應老人,多痛苦啊!
第一講 (四) 前生後世的問題
現在這位胡居士,跟我通信多年,你看他那個樣子,很規矩很老實的,常常提一些問題,文章也好,見解也好。他昨天說,那麼多年的通信,積累起來有這麼一本了,可以出一本書。他叫我看看,看哪些該發表,哪些不該發表。我還沒有時間看。他每年都回來看我,很多問題當面談的。他最近的通信,就提到生死問題,因為看了密宗《西藏生死書》,還有老的一本《中陰救度密法》,講到人死的時候,怎麼超度幫助他們,這類的問題。這兩種書現在外面有英文版,我們這裡的人,不大留意國際知識的,現在美國人研究生死問題,認知問題,都是這些引起的。
基督教認為人死了,最後受上帝的審判,佛教不是這個道理,中國人的觀念也不是這樣。靈魂是會轉生的,原來西方文化不承認,現在也改變了,比較普遍承認,而且在追尋了,還到東南亞緬甸、泰國、柬埔寨,以及西藏各地研究。象這類事例很多,有些孩子生出來就講,我是某家的老頭子,現在投生到你這裡來。現在美國人也跟著追究,找到這個孩子,把他抱回上輩子的家。那個孩子就說了,我的東西放在那裡,結果都找得出來。看到那個老太太來,就說,他是我的老婆。老太太不承認,他對老太太耳朵邊講自己兩夫妻床上的悄悄話,老太太哇!哭了,真的是我老公!
這種故事還拍成電影,有些不大准確,有些很准確。就是說現在國際的趨勢如此,象美國人現在研究生命科學、認知科學,研究人的靈魂是不是有前生後世,三世的因果。換句話說,西方的文化,基督教文化,不相信三世因果,現在整個在轉變,正在追尋這個問題,一定牽涉到密宗的《西藏生死書》,尤其密宗加了西藏兩個字,很神秘,我們不說對或不對,只說這是個問題。
生死問題是佛教、道教、儒家早就研究過的問題,中國人幾千年以來就相信有前生後世。人的靈魂,在佛學裡頭叫“中陰身”,也有翻譯叫“中有身”,這是幾千年前就有的學問。為什麼叫中陰呢?我們死了,靈魂離開了這個身體,還沒有轉生另一個生命以前,中間存在的這一段,所以叫中陰身。
第一講 (五) 因果的科學性
注意,嚴格的講,我們現在活著,也是中有身,因為這不是我們畢竟的生命。這一點,在這裡先加以說明。佛學講生死,有分段生死,變易生死。我經常問,佛學的基礎在哪裡?“三世因果、六道輪回”是所有佛學的基礎,這是個大科學。很多人根本就不懂得佛學,都在瞎扯!也不相信因果;而你們只粗淺的曉得因果報應,其實隨時隨地都是因果,沒有因果關系,這個世界一切都不成立,法律、政治、經濟、醫藥、建築、飲食男女,統統都在因果關系中。
天主教、基督教、回教也講報應,做好事的人上天堂,做壞事的人下地獄。那麼,因果誰作主的?誰判案讓你報應?佛教不承認有人審判你的罪,判你下地獄上天堂。為什麼不承認?因為這是因果的道理,是個大科學,上天堂下地獄,六道輪回,三世果報,都是我們自主的。我們學佛,是要認識生命自主的東西,這個自主不是你現在想作主就做得到的,所以修行的重點在這裡。
第一講 (六) 我們都是化身
我一輩子研究哲學宗教,為什麼重點在佛法呢?中國儒家、道家跟佛家一樣,但是沒有佛交代得清楚。佛已經修證悟道,知道我們一切眾生、所有一切生命、整個的宇宙,有個總的共同生命,是不生也不滅的,永遠不變的。這個在哲學上,中文翻譯叫做“本體”,一切生命的六道輪回,分段的生與死,只是這個本體的變化現象。
假定時間是永恆的,在科學上我們加“假定”二字是很嚴肅的,我為什麼講“假定”兩個字?因為時間不一定是永恆的。假定時間是永恆的,那麼,昨天、今天、明天,過去、現在、未來是時間的分段,這是人為的知識思想,把時間分段了。
我們生命也同這個原理一樣,在所謂的本體上講時間是永恆不變的。可是我們現在變男人、變女人,女人嫁個丈夫,男人討個老婆,然後生了又死,昨天、今天、明天,每一分每一秒,身心生命隨時都在變化,宇宙也隨時在不停的變化;這是變易生死。
譬如說,我常常跟你們開玩笑,也是真話,有很多幾十年不見的同學來看我,“老師啊,二十多年沒有看到你,還是一樣哦!”我說,我要是不變,那不是變成老妖怪了?其實我早變了,已經不一樣了,這是變易生死。我經常引用《莊子》裡孔子對顏回講的“交臂非故”,這怎麼講呢?你們現在的教育不從古文入手,就看不懂了。交臂,就是兩個人擦肩而過,你過來我過去,就是一下子,已經不是原來的你我,一切都變了,變得非常厲害。
那麼,佛法的修持,象小乘羅漢了生死,充其量了了分段生死,認為這一生修行成功了,不再來了。可是大乘菩薩就會笑他們小家子氣,不來?做不到的!就算你入定八萬四千年,最後還是要出定來的,所以說不是究竟,大菩薩才能了脫變易生死。
昨天晚上胡松年問我,釋迦牟尼佛也是化身嗎?沒有錯。什麼叫化身呢?以佛教來講,十方三世一切諸佛,一切菩薩都是化身,我們一切眾生也是化身,只有一個中心不變的,叫做中央毗盧遮那佛;一切佛都是毗盧遮那佛的化身,一切眾生也是他的化身。換句話說,都是本體的分化作用,而那個不生不滅的生命的本體沒有動過。所以釋迦牟尼這一生,成佛做教主,他也是化身,阿彌陀佛也是化身。
第一講 (七) 什麼是悟道成佛
在講這個課題以前,我們要曉得,人類整個的文化,不論中西,一切學問,都是為了追尋生命問題。象現在大學裡開了那麼多課,開了那麼多研究所,經濟學、社會學、政治學、物理學、化學、應用科技等等,也是為了生命問題。如果與生命問題、生存問題不相干,這個學問不會成立的,自然會被淘汰。還有生存裡的現象,我們叫做生活,為了生活不管做生意也好,做官也好,花了那麼多錢,培養孩子受教育求學問,拿了學士、碩士、博士學位。在我看來,也許我不對,我說求學問賺錢,或者做官,胡鬧一陣,也都是為了一個生命問題;一切宗教也是一樣。印度在釋迦牟尼佛以前就有宗教。現在的尼泊爾、巴基斯坦、孟加拉、阿富汗,原來都是古印度的范圍;佛教後來傳播范圍很大,不僅包括整個印度次大陸,乃至東亞、東南亞、中亞、歐洲,也有部分包括在內。印度的疆界土地非常大,不過古代沒有統一,言語文字有六十多種,到現在也不統一,而且他們自己也不注重歷史。如果印度也象中國一樣,有類似秦漢的統一,文字的統一,那就不得了啦。
這就看到我們中國文化的寶貴了,秦以後,我們文字統一了,很好的保存了歷史文化,當然包括佛教在內。到現在,我讀古書,幾千年以前的思想文字,一看就懂。不過,現在白話文、簡體字的流行,差不多把歷史文化寶庫的鑰匙丟了,這是個大問題。
印度既沒有統一文字,也不注重歷史,再經過阿拉伯人、英國人的入侵,印度現在沒有佛教了;現在的梵文也不是古代的梵文了。印度佛教真的東西,都隨著佛經到中國來了,所以我跟有些練瑜伽的印度朋友感歎,我說很想把你們老祖宗留在中國的寶貝交還給你們!他們說我們也想啊,可是文字言語真的不行啦。我說你們老祖宗那麼偉大一個聖人——釋迦佛,他的東西都留在中國了,沒有中國保留,現在就都沒有了。
至於言語呢!兩千年以後,中國各地的方言那麼多,到現在也還沒有大統一;譬如廣東話、閩南話,北方人聽不懂的。現在所謂海峽兩岸問題,就有語言溝通的問題。所以普及標准話,尤其必要;當然不是說普及標准話就不要方言了,兩個可以並存的。
我這個話又拉開了。那麼世界上文化既然都為了這個生命問題,中國當然也有同樣的問題。你們要學佛,那麼佛悟道悟什麼?為什麼要悟道成佛?說穿了還是為了生命問題;為了追究宇宙萬有生命的究竟根本,其中自然也包含了生死問題、生存問題。佛在菩提樹下大徹大悟,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這是梵文音譯,翻譯成中文來講,就是無上正等正覺,無上正遍知,無上正遍道。什麼叫菩提?就是悟道了,明白了。證得菩提,不只是道理明白,是身心都求證到了。“阿耨多羅”是至高無上,徹底的;“三藐三菩提”是正遍知,正等正覺,隨時隨地清醒知道,不糊塗。“三”,意思就是正;“藐”是等,平等,一切平等。
為什麼《金剛經》等經典上提到成佛是證得菩提?換一句話說,佛的大徹大悟,是徹底知道宇宙萬有生命的究竟。到了中國文化,禅宗把這些名詞都推翻了,就是“悟了”!悟了什麼?唐代的大禅師說,悟了“這個”!“這個”是什麼?干屎橛!狗屎!狗屎也好,這個也好,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也好,上帝也好,主宰也好,神也好,都是代號。生命的究竟是講不出來的,只好用個代號叫做菩提。
釋迦牟尼佛,在這一代這個世界上,所謂悟道成佛了,悟個什麼道呢?徹底知道了,不是邏輯理論上知道,知道一切生命的本體是不生不死的,沒有生過,也沒有死過,是悟到這個而成佛。譬如釋迦牟尼佛,他也生來也死去了,同我們一樣,這個是生命的現象,分段作用,就是象昨天明天後天一樣的,或是去年今年明年,過去現在未來一樣的。所以我說,唐人劉希夷有兩句很有趣的詩:“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中國的佛學道理,用文學這兩句話就說明了。這個生命就是這樣,年年都有個春天,年年也有個冬天,這是生滅兩頭的現象;念頭、細胞乃至一切物質也是有生有滅,永遠都是這樣。找到了生命能生能滅的根本,叫做成佛,叫證得菩提。
第一講 (八) 變與不變
為什麼佛教到中國,很容易就被吸收呢?因為中國文化的老祖宗《易經》也講過這個道理。《易經》有幾個要點——變易、不易、交易、簡易。所謂“不易”,有個東西是不變的,永遠不生不死,根本的東西沒有變過。“變易”就是變易生死,會變化的,宇宙萬有一切現象有生有滅,隨時變化,沒有不變的東西。男女感情,父子感情,一定會變的,不變就不叫做感情了。“交易”就是變易中有交變,交叉的,感應的;這個交變感應,在梵文裡就叫瑜伽,互相感應,相對應的變。“簡易”,一切復雜的變化是由簡易來的。只懂復雜,不懂簡易;或者只懂簡易,不懂復雜,都不通的。變易、交易、簡易,萬變不離其宗,只有一個不變的,就是不易。(按:唯識述記卷二曰:言瑜伽者,名為相應。)
就因為中國有這個文化的基礎,道家、儒家、諸子百家等,配上印度佛家佛陀所悟的道理,吸收融合,成為東方文化。因此我也常常告訴西方人,你們講宗教,世界上哪裡有你們的宗教?五個教主都是東方人!孔子、老子、釋迦牟尼佛,東方人;耶稣,穆罕默德,是中東人,也是東方,沒有一個你們西方人。你們西方拼命反對東方,其實你們的文化思想大多是東方人所給的。這五大教主都懂了這個道理,不過他傳導傳播的方法不同,因地制宜;當然,道理有程度的深淺,講得最徹底的是釋迦牟尼佛。中國的《易經》,對這個道理也知道。
譬如說,易經八八六十四卦,有法則在變。你們要算命卜卦,算個什麼?算也沒有用。當你這個事情說對了,對了以後,已經變成不對了,隨時變去;所以沒有絕對算准的,都是刻舟求劍。常常有朋友問我,老師啊,我去做生意,你給我算算卦。我說,不是成功就是失敗,沒有中間的。你說做生意要賺錢,拿出本錢來,如果也沒有賺,也沒有賠,可是你消耗時間精神,已經賠了嘛!你說賺了,賺來的已經過去了,還是沒有,其實沒有賺,一切都是在變化的。生命的道理就是如此,這是一個大原則。所以學佛修道,所謂打坐參禅,大徹大悟,就是指的那個本來不生不死的,這就是佛學,也就是中國道家修神仙之學。
我常說,世界上東西方的文化,講了半天,中國人有個別家都沒有的文化,就是敢講生命是可以“長生不死”的,只有中國道家敢這樣講。既然曉得那個本體是不生不死,我可以修持到同本體一樣活著,去了死的一頭,永遠活著,道家叫“與天地同壽,與日月同休”,“宇宙在手,萬化由心”,這個只有中國人膽子大,敢做這個科學的假定,認為生命可以跟天地宇宙的壽命一樣長久。宇宙是活動的,在這個虛空中,永遠不停止的活動,沒有休息過,我們的生命也使它永遠活著不休。
佛不同了,佛曉得本體是不生不死,但是不講,把這個生死可以保留起來。中國的禅宗密宗雖不講這個話,但有這個含義在。可是釋迦牟尼佛得了道,為什麼又走了呢?佛說我沒有走啊!我還在這裡。而且最有趣的,佛到八十一歲走了,要走以前,告訴跟他出家的弟弟阿難,阿難沒有講話。最後佛宣布要走了,阿難就痛哭的跪著說:哎!您不能走啊!佛說我有意的問你三次,借你的口看因緣,我可以留在這個世界上不死,你看我留好啊,還是死了好?可是問你三次,你那個時候被魔魔住了,頭腦昏聩,都不答復我。如果你說我留,我就留下了,你沒有講,現在這個機會過去了;而且魔王要求我不能再留下去了,我也滿魔王的願,要走啦。可是經上記載佛吩咐他的四個弟子:迦葉尊者、羅侯羅(佛的兒子),還有賓頭廬尊者,另外一個是君屠缽歎尊者,留形住世,身體留下來在世上繼續活著。據說,迦葉尊者現在還在雲南的雞足山那裡入定,這個叫“留形住世”。這些都是研究生命問題的資料。生命問題、生命的道理就有那麼嚴重。
換句話說,佛說一切眾生,不只人,包括宇宙的物理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都是這個本體的現象變化,都是分段生死,都是變易生死。變化不是究竟,不是根本,而是現象。但是這個生命總體的功能,是不生不滅的,不生也不死。
第一講 (九) 道理分四種
講到這個道理,先說明一下,我們佛學講“道理”,現在中國的基督教傳道也講“道理”。“道理”是中國文化固有的名詞,佛學、基督教進來翻譯借用的。《解深密經》講“道理”分為四種:觀待道理,作用道理,證成道理,法爾道理。
“觀待道理”,一切物質物理現象、精神現象,都是這個范圍,都是因緣所成的相對的現象。象花草樹木,土石水火,各種生命,乃至自然界的一切,人類建造的房屋、家具、各種電器,國家、民族、社會、法律、政治、經濟、倫理道德、軍事、醫藥,我們的思想觀念、情緒、講的話、寫的文章,包括自然科學同人文科學,這一切都是觀待道理。“待”就是相對待的,因緣起滅的,因果生滅的。
“作用道理”,一切物質物理、精神現象,各有各的作用。譬如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意識,各有各的作用;眼睛、耳朵、鼻子、舌頭、身體、大腦等,這些生理器官,也各有各的作用;地水火風空、覺、識,也各有各的作用。
“觀待道理”是從不同角度講的,是從現象上講,一切物質現象、精神現象都是因果、因緣起滅的,相對待的,不是單獨的,也不是絕對的;換句話說,每個現象都必然隨著因緣變化而變去的。“作用道理”是從作用的角度講的,一切現象、一切因素各有各的作用,換句話說,各有各的變化作用。
第三種是“證成道理”,是自己做功夫求證,科學求證到的。求證什麼?求證法爾道理,本來的真理。你說一念可以清淨,思想煩惱沒有了,不受身體障礙了,這只是功夫,是要求證的,科學性的,這個叫證成道理。
第四種是“法爾道理”,法爾如是,不隨因緣因果變化而變化,是本來如此的,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這個“法爾”是佛學到中國來才創造的,意思就是我們中國人普通講的自然,本來如此。但是為什麼不叫自然道理呢?一講自然,怕落在唯物觀念、又怕落在道家的,或印度外道的自然觀了,所以另創一個名詞——法爾道理。所謂法爾道理,是有個永遠不變的真理,是當然的,推翻不了的。
我們一般講的,隨便說的,都是觀待道理、作用道理,都屬於觀察對待,是邏輯,是作用,當然不合邏輯的話也很多,也是觀待道理、作用道理。科學研究也是觀待道理、作用道理,對證成道理、法爾道理的研究也是觀待道理、作用道理。至於證成道理,是以本身的生命來修行實踐求證到的,是正念求證成功了;譬如得道成羅漢,成菩薩,成佛,這是證成道理。求證之中也有觀待道理、作用道理。
這些道理的背後,最高的道理就是法爾道理,那是真理,是不變的;不是說沒有證成之前它不存在,而是它根本沒有變過,變了就不是道了。你真的求證到法爾道理時,那時得道了。“得道”也是比方說法,是觀待道理的說法,因為“道”從沒離開過你,也沒有增一分減一分。用比方的說法,禅宗的話,就是回到本來面目。然後,發起各種妙用,那時法爾道理、作用道理、觀待道理都圓融無礙了。以上這幾種道理的分析,也都是觀待道理、作用道理,只是幫忙你解脫迷惑的方便方法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