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馮馮
佛教在音樂方面是向來不甚注重的,這可能因為佛教是一個理性的宗教,佛理精微,重智慧覺悟而不重感情迷執,破五蘊而去六識,力求本性清淨而避聲色之煩擾。佛教的弘法著重析理啟智,各別自修,不尚情感溝通或情緒發洩,亦不以感動人為手段。
佛教流傳的唱誦音樂,顯然是源於印度,累經年代加入了中國民族的音感而逐漸形成。在效用方面說,有利於進入禅定。這些梵呗對於已信佛的人有一定的功效,但是對於接引一般大眾的作用甚微!尤其是難以接引現代西化的社會人士。聽在一般人的耳朵裡,佛教唱誦並不是很能感動人的音樂。其實,佛教的唱誦自有其特殊的優美,不過並不是可以雅俗共賞的。就等於日本的「能」樂,與中國的「崑曲」、「秦腔」 ,這些都是各具強烈民族特色的藝術音樂,但是,究有幾人知音?
相較之下,基督教在音樂方面的成就是極其偉大的!可以說,基督教(包括羅馬天主教與新教) ,今天成為全人類最大、最受歡迎的宗教,固然因素很多—如:教義淺白,容易普及,多行慈善施濟,注重情感,以感動人為方法,而音樂的作用尤其功不可沒!基督教的音樂,既有歷代的音樂作曲家為之撰作莊嚴哀感的藝術巨大曲譜,例如:莫札特作「鎮魂曲」( Requeem) ,韓德爾的「神曲」中哈利路亞一曲,令人頓生崇拜上帝之心,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末章大合唱,令人一聽立即感動流淚,感到宇宙與上帝的偉大。巴哈及舒伯特的「聖母頌」 ,令人一聽就感動流淚,心地淨化,立刻崇拜聖母瑪利亞,馬斯奈(Masnet)的「聖母馬利亞」第一句:「母親啊!請看我的心多麼痛苦,正在流血啊!您的心也為我悲痛啊…!」曲調的哀傷,詞句的誠懇,感情的流露,任你是鐵石心腸也不由不流淚,感動得要跪下來了。
基督教的聖詩和通俗的歌曲是另一種感人的音樂,「聖哉三一歌」 、「小小伯利恆」、「請聽天使唱歌聲」 、「東方三王歌」 、「萬古磐石」 、「與主同行」 、「信徒精兵進行曲」等等都支支美麗悅耳,勁人心弦,一曲「平安夜」尤為千古絕唱,耶誕前夕,處處唱著「平安夜」 ,多少人為之感極泣下!成千成萬人都會被此曲吸引感動,而接受了耶稣基督了。
就是天主教修道院內修士的唱誦,也都具有很大的音樂魅力,動人情感—雖然不是每曲都像華格納( Wagner)的唐豪瑟( Tanhauser)僧侶山中合唱那麼感人,那一曲僧侶在山中呼喚被女魔迷惑的修士,情感真摯,愛心與道心並露,也是難得的一首千古絕唱!
我出身於西方基督教學校,對天主教修道院也很熟悉,對於基督教音樂,我很熱衷。我怎樣不改信仰,而仍然信奉佛教,不在本文討論之列。我對於基督教的音樂可是佩服到極點的,我常常覺得,基督教如此光大,音樂實佔了大半功效。如果沒有那許多感人落淚的音樂,不知道基督教今天是否會有如此普及全世界的盛況?
我又想到,假如基督教的音樂,一直只固守原始的以色列音樂特色,那些歌曲是否能夠如今天那麼廣為全世界接受呢?脫胎於猶太教的原始讚美詩,聽來也是毫不動人的,毫無情感的,連我這個毫無地域觀念的音樂耳朵也接受不了。我喜歡希臘、印度、中東、阿拉伯、亞美尼亞、埃及、西班牙、俄國、非洲、南美洲印加族…等各民族的經過藝術再處理的土風音樂,可是也受不了以色列的猶太教唱誦和日本能樂、中國崑曲及秦腔,並不是說這些不美,而是它們都是未經過藝術處理的原始音調,很難引起共鳴,對於中國佛教的唱誦音樂,我也有一半這樣的感覺,當然佛教唱誦,對我而言,又比以色列猶太教的唱誦悅耳一些。但是,總有一些奇怪的感覺,覺得兩者好像有些近似,或者是兩、三千年前,佛教傳入中東留下了影響,或者是猶太教影響了印度佛教唱誦?沒有下過功夫去追溯。美
索不達米亞地區的古代宗教唱誦,都是單音字句,音感也酷似佛教唱誦,這些都令我大惑不解,無論如何,我覺得佛教不能靠唱誦去感動教外人士,就如同猶太教的唱誦不能感動非猶太人一樣。在對於接引現代社會眾生方面,力量是非常非常微弱的。
基督教今日的優美音樂,是經過千多年來逐漸發展改善的結果,不是一蹴而成。想當初亦經過很多艱辛,才掙脫猶太教的單調、粗糙唱誦,而逐漸創出優美藝術化的和聲合唱來,更進步到由學院出身的音樂作曲家寫出偉大的音樂,推動以音樂感人的傳道方式。
反觀我們佛教,唱誦是寺院必須保存的傳統單調、枯燥唱誦,那不必多說了,固然也有其原始樸實之美,亦有其固守的理由,但是這是未琢之璞,不是人人一聽就感動的,除非已經信佛,或已有初機興趣。若圖以唱誦的單調來求禅定,則有效用,若求以它來接引世界人士,恐怕很難了。
基督教音樂的成功,因素很多,其中之一,無疑是它擺脫了原始誦念形態,而進入了藝術領域,它的音樂已經不再是以色列的民族原始土風,而是超出地域民族的藝術歌曲,是國際性的、世界性的,使任何民族的人聽來都覺得悅耳感動。每一個民族各有其文化背景,亦因此而各有其不同的「音感」—即所謂「音樂感情」的「偏愛音調」,舉例說:日本民族偏愛「死階」 (略微有別於西洋古典音樂的「短調」) ,歌曲都是嗚嗚咽咽的、哀愁的,聽來已經夠悶人心煩了。不幸地,台灣的流行曲、時代曲一窩風摹彷日本歌無病呻吟,又加上中國人本來的音感,又加些美國流行曲,變成了「四不像」 ,聽了叫我心煩、心悶更甚,開了電視,一聽見台灣片的插曲就心頭沉重,有時還會有反胃的感覺。恐怕並不是我個人的偏見吧?很多人都與我有同感。當然台灣有很好的作曲家,但是好曲子總是太少發表了,電視、電影插曲大多數庸俗肉麻,叫人受不了。但是,相反的,美國電影,縱然未必是好片,它的音樂插曲卻往往很感人。舉例說,多年前的一部蹩腳的所謂文藝片「生死戀」 ,劇情不好,演得不好,可是主題曲一直風行至今,另一部劣片「愛的故事」一無可取,卻被作曲家法蘭斯,黎伊所作的主題曲帶起,成為名片,曲子唱了幾十年亦未衰。說音樂是美國西部片的最大功臣更不算過分!中國人拍的電影,很少有那樣的超級音樂,配樂往往太過分自锢於原始的民族音樂偏愛音調,而未予以藝術提煉。中國影片始終打不開世界市場,與美國、英國抗衡,音樂的薄弱恐怕是主因之一罷?
從佛教音樂扯到基督教音樂,又提到電影音樂,離譜吧?不然,他山之石,何妨參考呢?從這些非佛教的音樂來觀察,就可見音樂的效用至大了!某次,我與一位佛教人士談起,他說:「音樂要來干嘛?我們佛教不需要音樂的,凡是聲色都是魔呀,障礙呀!」饒我怎樣勸說,希望以他的地位和陣容來發展佛教音樂,他都不採用,他自然有他的見解,但是,顯然他並未懂得音樂並不是「聲色之娛」那麼簡單,也更不知道音樂對於普及接引的重要。
我覺得,佛教若要普及接引全世界眾生,是有必要運用音樂的,而且不能只靠傳統的唱誦單調音樂。傳統唱誦固然必須保存,更應予以發揚,普及的佛教內涵歌曲或民謠,也應多多創作推廣。當然最好就是多培植一些藝術音樂人才,鼓勵他們創作佛教歌曲、民謠,甚至於進一步創作偉大的佛教交響曲、大合唱。我希望在創作時,雖然一定要保存佛教色彩和民族風格,也不宜太執著於太濃厚的民族音樂偏愛音調,黃梅調聽在中國人
耳中美極,甚至曾有某教授撰文,稱之為世界上唯一最完美的音樂,但經過二、三十年始終也打不進世界,除了台灣,沒有很多人喜歡聽它。這說明某一民族的音樂偏愛,未必能為全世界接受。佛教音樂的創作者似應留意這一點,必須運用佛教色彩與民族風格,而予以藝術提煉才行。也許有一天,佛教也會出現可比美「哈利路亞」大合唱、「聖母頌」、「平安夜」 一類偉大的歌曲。
說到提煉,當然這不是容易的事,提煉得好,黑人的靈歌會昇華為如今感動全世界的「念故鄉」(德沃札克作,新世界交響曲第二章主題曲) ,那樣簡單、精純,355-321-23532—已經蘊藏了無限的感人落淚力量。蘇格蘭民謠「我思念你」被藝術提煉後,成為天主教最感人的歌曲之一,「奇異的恩典」 ( Amazing Grace )充滿虔誠和崇高聖潔,愛爾蘭童謠改編為「噢丹尼男孩」(Oh Danny Boy) ,誰聽了不感動?
印度的一首民謠經過藝術再處理之後,成為由「航行者」太空船攜帶對太空播放,代表地球人類歌聲的音樂,「伏爾加船夫曲」本來是航夫叫喊的苦哼名曲,「老人河」原是美國南方黑人民謠…例子多得不勝枚舉。這些素材若不經藝術提煉,怎有如此成就?
印度民族富於音樂遺產,中國民族的音樂資源並不遜於任何民族,佛教的音樂,建基於中國和印度這兩民族的音樂之上,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沒有生氣?真是難以理解!可能是因為太不注重音樂,甚至有些輕視音樂,認為五聲不宜入耳。因而沒有人去發掘這些未琢之璞,來加以藝術提煉,真是太可惜了!我認為,佛教要向全人類弘法,除了說法講經和多做慈善事業、公益的濟度事業之外,也應發展佛教音樂,用音樂作為接引大眾的工具,不可仍認為音樂也是魔!
佛教唱誦中其實只須加以藝術再處理,配上四部或更多部和聲合唱,削減一些不必要的拖泥帶水的「裝飾音」 、 「倚音」而予以單純化,再配上現代樂器伴奏,那效果就完全不同了。必須要精純、簡單、容易唱、容易記憶才容易被大眾接受。這些小小的改良,其實並不妨礙傳統唱誦主體曲調,我多次企圖請某些佛教道場試用,不幸都沒有一個肯接受的。
我的用意並非斗膽改革傳統,只是希望予以美化及現代化。既然都已徒勞無功,我也就不敢再提了。只好退一步(或者可說是進一步?)來嘗試創作佛教歌曲—供給青年和學生平時演唱,或者可供給聲樂家作為藝術家歌曲演唱。我的作曲是自修的,我從未進過音樂學院,我自己摸索著,也曾寫過交響曲和鋼琴協奏曲,自然我不能跟學院出身的音樂作曲家相比,自然我也必有許多樂理錯誤,但是我對音樂的興趣不減,自知沒有天才,也自知力有不逮,等於是拖牛上樹,我也還是要嘗試創作音樂的,因此創作佛教的新歌曲、新音樂,能不能為大眾接受,實在未可知,但我將會不斷地寫下去。自己未必能有成,也希望拋磚引玉吧!
多年來創作佛教歌曲的心願都因太忙碌而未果,拖延了太久,積壓在心中極不舒服(這是我向觀音菩薩許過願,一定要實踐的) ,今年(一九八五年) 一月初,我決心開始實行,就把文章擱下來都不寫,花了一個多星期終於寫出來了,我的第一首佛教歌曲「晚禱曲」修改了多次,重寫了四次才定了稿。
這首「晚禱曲」在我心中孕育多年,也可說靈感得自佛寺的唱誦,上大供的唱誦中有一句讚頌的音調,在我心中衍化成這首藝術歌曲。我摒棄了原有旋律的過多裝飾音及倚音,予以提煉美化,獲得了「晚禱曲」的主旋律,這是很富情感的歌曲。我予以簡單的四部和聲,配上鋼琴伴奏譜子及鐘聲前奏及尾聲。詞意都很簡單明白,不用深奧的佛學字眼,只用虔誠的詞意和豐富的情感,形式上恐怕不很像一般佛教歌曲,音感上可以聽出中國色彩的來源,但仍是很西化,是已經盡力提煉過的,並不是原來的中國歌曲了,我另外又將中文歌詞譯成英文並列,不過,並非直譯,只是取一點大意而已,為了遷就曲子,不得不犧牲一點英文字數以方便演唱。
這首拙作在溫哥華已有些友人叫我在鋼琴上試奏(我沒有嗓子,唱不出歌來) ,當時大家都很感動,連一位男士在內,眼中都紛紛流下淚水來了,有些女士竟飲泣不勝,跪下來(這都是實情,並非自吹自擂) ,大家就都促我快寫出來發表,一位女士竟說:「這是佛教的『聖母頌』啊!」大家跟著我的琴唱,唱得個個都泣不成聲了。
我怎敢比巴哈或瑪斯奈或舒伯特?我只是個自修的外行作曲者而已,可是友人的過當鼓勵怎能不令我鼓舞呢?現在我已將此曲寄呈「內明」月刊,請求發表,作為我的微末誠心,向觀音菩薩還願,也盼從此拋磚引玉,有更多比我高明的作曲家們發心多寫佛教歌曲,給青年朋友們唱唱吧!請讀者們多多指教!
我另外正在採用中國古調寫幾首佛教歌曲,也更希望有一天能寫出可比擬「哈利路亞大合唱」和貝多芬第九交響曲大合唱等模式的佛教歌曲大合唱來,決心我是有的,那怕還須寫十年,我也會做到。沒有天才應該不是絆腳石,作得不像樣,那是另一件事了,誰來替我發表那麼大的曲譜呢?這倒是一個困擾我的問題。
注:按「內明」已刊出馮馮作曲的「晚禱曲」。並已有聲樂家演唱,引起很多人深深地感動。
摘自:《天眼慧眼法眼的追尋》作者:馮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