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彌日志(55)
“我希望的生活是一座小廟,一小塊地,在深山老林裡,沒事種種菜,念念經,就這樣過一輩子。”
我這已經是好幾次聽到這樣的說法了。以前聽,覺得也是挺好的理想,現在聽,就有點警覺,因為,早期有個師兄下山回家前,他跟我講過這番話,意思是,現在所經歷的宗教生活和他想象的不一樣,所以,最終選擇了離開。
這位師兄很苦,他在離開寺院之前,有一天下午,忽然坐在座位上失聲痛哭。我去安慰他,他就告訴我他沒事。
其實,怎麼能沒事呢,他在世間所遭遇的苦楚我也私下裡耳聞一些,確實也不是一般人所能夠承受的。
往年,還有一個師兄在臨剃度前選擇了離開,離開前我們有過一次長談,其實,我們只是一面之交,我還是一個居士,那一天很湊巧,在走廊裡遇到了,他說,他要跟我談談。
於是,我們就談了很久。
他講了很多他的理想,他的痛苦,他對人生的認識,對佛教的理解,以及對佛陀指引我們走上解脫之路的深信不疑,很多講的都非常有道理,我很贊同。他也談到了類似的關於一座獨自在小廟修行的說法。
不知道他如今是否已經如願以償找了他心目中的小廟,過獨善其身的修行生活去了。
不管怎麼樣,人都有自己的理想,都是為了自己理想而操勞一生,有的是為了一個家庭,有的是為了一份事業,有的是為了一份情感,有的是為了一份工作,有的是為了孩子,有的是為了祖國,有的是為了信仰。
以前,我在公司裡自己過宗教生活的時候,有一個體驗,早上四點多起,上早課、洗澡、念佛、背書、讀書、沏茶、寫文章。
周而復始的生活,其實,也挺好的,至今偶爾我還會懷念清晨的月光從大玻璃窗照進辦公室的佛堂的情景。我自己獨自坐在椅子上,感覺很清靜。誦經似乎也有一些感應。
沒有事情,我絕不會輕易下樓,也不見客人,辦公室在二十二層,樓高二十四層,偶爾上樓頂看看滿天的星星和樓下、遠處的萬家燈火。
那樣的日子確實很好,但是,有一個問題會困擾自己,那樣過下去的終極結果會是什麼?現在想起來,很慶幸自己有了一個突破性的選擇,可能那個動力來自對恩師的信心,直覺告訴自己,那可能是對一種生活方式的貪戀而已。
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修行。
當然,這麼講,是馬後炮,當時沒有這麼清晰的想法,就是覺得要跟從恩師出家,所以要盡快地拋棄掉這種生活。因此,並沒有怎麼貪著,但是,現在回想起來,那個生活確實很誘人。
但是,過於奢侈,且有危害,關鍵是我對他人沒有什麼意義和價值,雖然公司裡有很多年輕人,大家在一起做功課,但是,對生死大事一無所知使得自己斷然決定要從中走出來。
果然,出家以後,發現,內心的煩惱大把大把,選擇了一種自己心儀的生活方式,無非就是一種逃避而已。
這麼講,可能有一些過分。
這是針對我自己講的,絕非是評價別人,因為我自己當時的內心狀況就是要選擇一個不與人交往的生活方式,選擇一個煩惱沒有機會現行的生活方式,而且,我能做到。
如果真的就那樣做下去,就不可能有出家後的內心種種的變化和突破。
其實,出家是挺苦的,要出坡勞動,要搬石頭,要挖淤泥,要蓋房子,要干很多事情,但,我相信,這一切勞作指向的是智慧的開啟和福德的增長。
而且,在勞作中嘗試不斷地突破自己,精神乃至肉體。嘗試著不斷地放下那些束縛,肉體、衣著、對知識和時間乃至名利的貪著。
有一天掏新蓋的樓底下的管道淤泥時,一個人鑽進去,黑洞洞的有一些恐懼感,特別是手腳伸不開的時候,然後嘗試克服掉恐懼感,接著是擔心衣服弄髒,然後嘗試克服掉對衣服的執著,愛咋地咋地,然後是胳膊和腿的酸累,然後嘗試著克服掉這個恐懼和擔心。
漸漸地,人就無所畏懼了。
我想,無論是在什麼環境中,人要做到的是在他人面前學著越來越謙卑,在困難面前學著越來越強大。摧毀我們的不是困難本身,而是對困難的畏懼和逃避。
我不知道今生有沒有機會住小廟。但是,有一點,很早我就知道,我們不能被承載真理的那個文字和意境給騙了。
在龍泉寺的修行是可以寫的很優美的,可以寫成一個個絕美的小散文,但事實上不是這樣,事實上是一個個活生生的凡夫在吃喝拉撒睡和干活勞作、讀書做事中對治自己的煩惱,嘗試開啟自己的智慧,試圖獲得解脫,當你看到一群僧人穿著僧服在風景區裡排隊干活覺得浪漫的時候,那是妄想。
我個人覺得,一點也不浪漫,你看見一個出家人從地溝裡滿身泥巴鑽出來的時候,更不是什麼浪漫的事情,如果說有什麼價值的話,就是他內心的那些變化和體驗是有價值的。就是上面提到的無所畏懼。
如今我不怕搬石頭,也不怕填土,有點怕熱,但不嚴重,也不怕弄髒衣服,不怕吃的差,也不怕手頭沒錢,也不怕別人都超過自己,不怎麼怕別人呵斥自己,也不怎麼怕死,等等。
有文字或繪畫能力的修行人到了一定的境界,喜歡以景擬境,但這個境界不能成為我們妄想的對象。
有人問鹹澤禅師,什麼是鹹澤家風,禅師答,一朵白雲,三間茅屋。
這個段子,我能寫,也能畫,但境界絕對是不懂的。因為不懂,所以也不會被一朵白雲,三間茅屋的境界勾跑。
生活經驗告訴我,真要給予一個幻想住一個小廟過安靜生活的人一朵白雲、三間茅屋,估計要不了多久,這個人就住不下去,跑掉了。
心沒有安住,哪裡都安不住,能有一朵白雲的地方,就沒有什麼人煙了,也沒有網絡,也沒有方便面,沒有電話,沒有移動信號,啥享受和好玩的都沒有,鳥屎倒有幾泡,三間茅屋冬天挨凍,夏天巨熱,種點地,能把人活活累死,種地是件多麼辛苦的事情啊。一個人沒有克服困難的能力,絕無可能住在這樣地方。
我覺得,似乎都是幻想而已。
這一點,西方人比較老實,像魯濱遜,他漂流到一個荒島上,誰能過那樣的生活,不僅沒有死掉,還創建了自己的生活。換我,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但我想我肯定會去做。
西方的文學家沒有把魯濱遜的經歷寫成浪漫歷險記,所以,一般就不太會聽到有人說,哎呀,我向往魯濱遜那樣的生活。真把一個人放到荒島上,還不立馬就哭爹喊娘求人家把自己趕緊帶走。
東方人寫文章會寫的美一點,也不是為了哄人玩,我覺得是因為東方文化涉及的心靈高度是魯濱遜的作者所無法企及的。
把艱苦的修行讀成浪漫的理想那絕對是自己的問題,跟文字工作者也沒有什麼關系。
出家應該不是享清閒的,也不是臨時的生活避風港,更不是逃避苦難,而是面對困難,戰勝苦難,戰勝煩惱。
通過對意志的磨練,超越那些所需要超越的,最終獲得應有的智慧和福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