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一曰慎獨則心安:自修之道莫難於養心。心既知有善知有惡而不能實用其力,以為善去惡,則謂之自欺。方寸之自欺與否,蓋他人所不及知,而己獨知之,故《大學》之“誠意”章,兩言慎獨。果能“好善如好好色,惡惡如惡惡臭”,力去人欲以存天理,則《大學》之所謂“自慊”,《中庸》之所謂“戒慎恐懼”,皆能切實行之,即曾子之所謂“自反而縮”,孟子所謂“仰不愧,俯不怍”,所謂“養心莫善於寡欲”,皆不外乎是。故能慎獨,則內省不疚,可以對天地,質鬼神,斷無“行有不廉於心則餒”之時。人無一內愧之事,則天君泰然,此心常快足寬平,是人生第一自強之道,第一尋藥之方,守身之先務也。
二曰主敬則身強:“敬”之一字,孔門持以教人,春秋士大夫亦常言之。至程朱則千言萬語,不離此旨。內而專靜純一,外而整齊嚴肅,敬之工夫也。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敬之氣象也。修己以安百姓,笃恭而天下平,敬之效驗也。程子謂:“上下一於恭敬,則天地自位,萬物自育,氣無不和,四靈畢至,聰明睿智,皆由此出,以此事天飨帝。”
蓋謂敬則無美不備也。吾謂“敬”字切近之效,尤在能固人肌膚之會,筋骸之束。莊敬日強,安肆日偷,皆自然之征應。雖有衰年病軀,一遇壇廟祭獻之時,戰陣危急之際,亦不覺神為之悚,氣為之振。斯足知敬能使人身強矣。若人無眾寡,事無大小,一一恭敬,不能懈慢,則身體之強健,又何疑乎?
三曰求仁則人悅:凡人之生,皆得天地之理以成性,得天地之氣以成形。我與民物,其大本乃同出一源。若但知私己而不知仁民愛物,是於大本一源之道,已悖而失之矣。至於尊官厚祿,高居人上,則有拯民溺救民饑之責;讀書學古,粗知大義,即有覺後知覺後覺之責。若但知自了,而不知教養庶匯,是於天之所以厚我者,辜負甚大矣。孔門教人,莫大於求仁,而其最切者,莫要於“欲立立人,欲達達人”數語。立者,自立不懼,如富人百物有余,不假外求。達者,四達不悖,如貴人登高一呼,群山四應。人孰不欲己立己達,若能推以立人達人,則與物同春矣。後世論求仁者,莫精於張子之《西銘》,彼其視民胞物與,宏濟群倫,皆事天者性分當然之事,必如此,乃可謂之人,不如此,則曰悖德,曰賊。誠如其說,則雖盡立天下之人,盡達天下之人,而曾無善勞之足言,人有不悅而歸之者乎?
四曰習勞則神欽:凡人之情莫不好逸而惡勞。無論貴賤智愚老少,皆貪於逸而憚於勞,古今之所同也。人一日所著之衣,所進之食,與一日所行之事,所用之力相稱,則旁人韪之,鬼神許之,以為彼自食其力也。若農夫織婦終歲勤動,以成數石之粟,數尺之布;而富貴之家,終歲逸樂,不營一業,而食必珍羞,衣必錦繡,酣豢高眠,一呼百諾,此天下最不平之事,鬼神所不許也!其能久乎?古之聖君賢相,若湯之昧旦不顯,文王日昃不遑,周公夜以繼日,坐以待旦,蓋無時不以勤勞自勵。
《無逸》一篇,推之於勤則壽考,逸則夭亡,歷歷不爽。為一身計,則必操習技藝磨練筋骨,困知勉行,操心危慮,而後可以增智慧而長才識;為天下計,則必己饑己溺,一夫不獲,引為余辜。大禹之周乘四載,過門不入;墨子之摩頂放踵,以利天下;皆極儉以奉身,而極勤以救民。故荀子好稱大禹墨翟之行,以其勤勞也。軍興以來,每見人有一材一技,能耐艱苦者,無不見用於人,見稱於時。其絕無材技,不慣作勞者,皆唾棄於時,饑凍就斃。故勤則壽,逸則夭;勤則有材而見用,逸則無能而見棄;勤則博濟斯民,而神欽仰;逸則無補於人,而神鬼不欽。是以君子欲為人神所憑依,莫大於習勞也。
余衰年多病,目疾日深,萬難挽回。汝及諸侄輩,身體強壯者少。古之君子修己治家,必能心安身強,而後有振興之象;必使人悅神欽,而後有骈集之祥。今書此四條,老年用自敬惕,以補昔歲之衍,並令二子各自勖勉。每夜以此四條相課,每月終以此四條相稽。仍寄諸侄共守,以期有成焉。
同治十年某月某日,金陵節署。
【解讀】
第一條,慎獨則心安。自我修養,沒有比養心更難的。心裡既然知道有善有惡,卻不能真正盡力為善去惡,這就是自己欺騙自己。心裡是否自欺,別人是不知道的,只有自己知道。所以,《大學》中“誠意”這一章節,兩次說到慎獨。如果真能做到喜歡善如同喜好美色,討厭惡事如同討厭惡臭一樣,盡力去掉人欲而存天理,那麼《大學》中所說的“自慊”,《中庸》中所說的“戒慎恐懼”,都能夠切實地做到。曾子所說的問心無愧,天下都去得,孟子所說的俯仰無愧於天地的境界,所謂養心,沒有比寡欲更好的辦法,都是這些內容。
所以,能夠慎獨,則自我反省不會感到內疚,可以無愧於天地鬼神,肯定不會有行為不合於心意而導致不安。人若沒有一件內心感到羞愧的事,心裡就會泰然,常常感到愉快、平和,這是人生自強的首要之道,尋樂的最好方法,守身的首要之務。
第二條是主敬則身體強健。“敬”這個字,是孔子、孟子用來教育人的,春秋時的士大夫,也常常說到它。到二程與朱子的千言萬語,都離不開“敬”這個主旨。內心靜定純一,沒有雜念,外表則整齊嚴肅,這就是敬的功夫。出門如同是去見重要的客人,役使老百姓如同是參加隆重的祭祀活動,這就是敬的氣象。內心修養以安天下百姓,誠笃恭敬則天下太平,這就是敬的效驗。程子說如果上上下下都恭敬,那麼,天地自安本位,萬物自己化育,風調雨順,各種祥瑞都會出現,人的聰明睿智,也都由此而產生。以此敬事上天,使天子感到滿意,所以說敬則一切美事都會齊備。
我認為“敬”對人們最切近的功效,尤其在於能使人身體健康。人若莊敬,身體就越來越強,人若貪圖安逸,身體則越來越差。這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即使已是年邁多病,但一遇到廟會祭祀等重大活動,或者是在戰場上碰到危急時刻,也會覺得精神為之一振,僅這點就足以證明“敬”能夠使人身體強壯。如果人能在無論人少或人多、無論事情大小的情況下,都能一一恭敬地做,不敢松懈怠慢,那麼,身體必然強健,又有什麼值得懷疑的呢?
第三條,如果追求仁,人們就會感到愉快。大凡人的出生,都是禀賦天地之理而成性,得到天地的氣而成形體。我與百姓及世間萬物,從根本上說是同出一源,如果只知道愛惜自己而不知道為百姓萬物著想,那麼,就違背了這同一的根本。至於做大官,享受優厚的俸祿,高居於百姓之上,則有拯救百姓於痛苦饑餓之中的職責。讀聖賢的書,學習古人,粗略知道了其中的大義,就有啟蒙還不知大義之人的責任。如果只知道自我完善,而不知道教養百姓,就會大大地辜負了上天厚待我的本心。儒家教育,最重要的就是教育人們要追求仁,而其中最急切的,就是“自己若想成就事業,首先就要幫助別人成就事業,自己想要顯達,首先就要幫助別人顯達”這幾句話。
已經成就事業的人對自己能否成功是不用擔心的,如同富人本就很富裕,並不需要去向別人借;已顯達的人,繼續顯達的途徑很多,好比是身份尊貴的人,登高一呼,四面響應的人就很多。人哪有不想自己成就事業讓自己顯達的呢?如果能夠推己及人,讓別人也能成就事業,能夠顯達,那麼,就像萬物回春一樣美滿了。後世談論追求仁的,沒有超過張載的《西銘》的,他認為推仁於百姓與世間萬物,廣濟天下蒼生,都是敬事上天的人理所應當的事。只有這樣做,才算是人,否則就違背了做人的准則,只能算賊。如果人們真的如張載所說的那樣,那麼使天下的人都能成就事業,都能夠顯達,自己卻任勞任怨,天下還有誰能不心悅誠服地擁戴他呢?
第四條,習慣於勤勞,則神都會欽佩。人之常情,沒有不好逸惡勞的,不論貴賤、智愚、老少,都貪圖安逸,害怕勞苦,這是古今都相同的。人一天所穿的衣服、所吃的飯,與他一天所做的事、所出的力相稱,那麼旁人就會認可,鬼神就會贊同,認為他是自食其力了。至於種田的農民,織布的婦女,一年到頭勤勉辛勞,不過獲得幾石粟,幾尺布;而富貴人家,終年安逸享樂,一件事都不做,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羅綢緞,豢養很多奴才,高枕而眠,一呼百應,這是天下最不公平的事,鬼神都不會贊同,這能夠長久嗎?古代的聖明君主,賢德宰相,比如商湯通宵達旦地工作,周文王無暇吃飯,周公廢寢忘食,坐待天亮,都時時以勤勞激勵自己。
《無逸》這個篇章,推論到人若勤勞,便會長壽,人若貪圖安逸,便會夭亡,這是屢試不爽的。為自己著想,則必須習練技藝,磨煉筋骨,遇到困惑,不斷地學習,不斷勉勵自己身體力行,居安思危。這樣,才會增加智慧,增長才干。為天下著想,則必須自己忍受饑餓勞苦,只要有一人沒有收獲,就應當視作是自己的罪過。大禹治水,歷盡辛勞,三過家門而不入;墨子摩頂放踵,為天下人謀福利;都是自己非常節儉,拯救百姓卻不辭困苦。荀子偏愛大禹、墨子的行為,是因為他們勤勞的緣故。
自從軍興以來,往往見到有一技之長,能忍受艱難困苦的人,都能被人任用,得到當時人的稱贊。而那些沒有才能,也無一技之長,又不習慣勤勞的人,都被當時人所唾棄,最後凍餓而死。因此,勤勞的人便會長壽,安逸的人就會夭折;勤勞,便有才能,就能為人所用,安逸,則無才能,就會被人拋棄。勤勞,便能普濟眾生,連神都會欽佩仰慕;安逸,則無任何價值,神鬼都不會保佑他。所以,君子若要成為人們和神都能信賴的人,最重要的就是要習慣於勤勞。
我到老年後,身體多病,眼病也越來越厲害,這種狀況已很難改變。你和諸位侄子中,身體強壯的很少。古代的君子自我修養,治理家業,一定要身心強健,然後才能使家業振興;一定要做到人人悅服鬼神欽敬,然後才會有各種運氣到來。現在寫這四條日課,一方面是我年老時用來自我激勵,以彌補以往的不足,同時也是要勉勵兩個兒子,每天晚上都按這四條去做,到每個月終時則用這四條來考核。同時把此寄給諸位侄子,希望他們能有所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