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乏痛苦的人生面前,如果我們就此放棄希望、垂頭喪氣,那未免太愚蠢。對痛苦進行觀察和思考之所以有意義,是因為我們有可能、有希望從痛苦中解脫出來。
佛陀宣講苦谛,目的是讓我們認識輪回中生命存在的痛苦本質。對痛苦的了解越深入、越全面,我們就越被激勵著去實踐離苦得樂的方法。
痛苦和快樂不是憑空而來,它們都有各自形成的原因和條件。
佛陀說,一切痛苦的根源在於我們長期以來對自身及外部世界根深蒂固的誤解,執幻為實。
萬事萬物皆依賴各種內在和外在的條件而生滅,因此不具固有性、恆常性,用佛教的術語說,即無我和無常。
無常並非佛陀的發明,他只是指出了一個顯而易見卻總是被人忽視的事實。
時間剎那不停地流逝,冬去春來,花開花謝,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萬事萬物都在變化之中,這就是無常。無常乃事物普遍具有的性質,可是人們往往要到迫不得已的時候,突然遭受變故、生病、別離,才會去注意它的存在,所以人們誤認為是無常帶來了痛苦,而實際上造成痛苦的不是無常,而是對無常的恐懼。
克服這種恐懼有兩個辦法,一是熟悉無常,二是了解恐懼無常的原因。
大概很多人都有過類似的體驗:越是怕一個東西,就越不敢看它,越不敢看它就越害怕。人們與無常的關系就是這樣。如果能轉過身來,面對面地好好端詳一下,會發現無常並不像想象的那麼可怕。倘若沒有無常,離別的人就永遠沒有相聚的機會,生病的身體就永遠不可能痊愈,黑夜永遠等不到白天,低落的心情永遠快樂不起來。這樣的世界不是很糟糕麼?
經常地觀察自己和周遭的人事變遷,會讓我們熟悉並逐漸接受無常。我們不再想方設法減少臉上的皺紋,為日漸松垮的小腹發愁,為離別而心碎,對成敗耿耿於懷。我們終於開始學會冷靜理性地看待生命之流變,意識到不是只有自己在失去、在衰老、會生病、經歷挫折、沒有安全感。每個人的生活都充滿變化起伏,有得有失,這是普遍的,也是自然的。
熟悉無常令我們的內心真正放松而開闊,另一個好處是我們因此更加珍惜人生,懂得佛法修行的意義。
雖然我們常說人生苦短,但心裡真實的感受卻是來日方長,要做什麼事情,以後有的是機會,急什麼?人們總是認為無常離自己很遠,不要說旁人的生離死別與自己無關,就算是自己遭遇重大變故,比如罹患疾病、親友去世,也很難從根本上改變對無常這個基本事實的習慣性忽視。正在麻將桌上的人們,不會因為身旁電視裡正在播放的地震災難的鏡頭而停止圍城酣戰。疾病康復的人們很少因為曾經經歷的病痛和危險,而認識到自己傾盡全力去追求的名利對生命來說其實沒有太大意義。與之相比,內心的平和富足、親情友情、慈善助人的行為等對自己更有幫助,更容易產生幸福感。
我們是一群得了嚴重健忘症的人。受苦受難、哭天抹淚、心灰意冷,全架不住健忘,一轉眼功夫,又哪兒熱鬧往哪兒趕。不是說大家不能積極樂觀,而是在樂觀的同時應該意識到人生何其脆弱、短暫。我們的身體逐年衰老,終將死亡,在生與死之間還有疾病和各種事故的侵擾,一生當中可以用來積累福慧資糧、追求解脫的自由時間並不多,而我們卻把這寶貴的人生浪費在瑣碎、無聊的事情上,努力想去維持正在不斷消逝的事物,甚至為此造下惡業。
當人生走到盡頭,除正法外,什麼都幫不了你。縱然富有四海,也帶不走一針一線;位高權重,也帶不走一奴一僕,就連最為珍愛、精心保護的身體也不得不捨棄。那時,唯有惡業對你有害,除此以外哪怕整個世界都與你為敵,他們也無法向你射出一支寒光閃閃的箭。
我們不喜歡無常,因為它總在試圖向我們傳達另一個讓人深感威脅的信息:任何事物包括我們自己在內都是“無我”的,都沒有永恆、固有、實存的性質。事物皆觀待因緣而生滅。
因緣是指促成事物形成的各種物質及非物質條件。因緣具足就會產生現象,因緣缺乏現象就不會產生,因緣變化則現象變化,因緣消失則現象消失。這就是我們通常說的緣起。“此有故彼有,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
因為事物都是緣起的,不可能恆常不變,也不可能有一個不需要條件而自生自有、完全獨立的“自我”。這徹底打破了我們對安全感的幻想,多麼令人絕望!
然而,像無常一樣,無我也只是事物普遍具有的性質,它本身不好也不壞,只是因為人們堅持認為事物是固有、實存的,並且認為只有這樣,人生才有立足點,才會幸福,所以極力抗拒“無我”的觀點。
的確,不要說體悟無我,就算在概念上初步理解“無我”,都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我們以及我們周圍的萬事萬物不是明明存在麼,我們有各自的身體、思想,我不是你,你不是他,桌子、牆、水,都看得見摸得著,怎麼會無我呢?
龍樹菩薩在《中論》、寂天菩薩在《入行論》的智慧品中,對無我進行了完整、詳盡的闡述。這裡,我們只結合現代人的日常生活,對無我的觀點作一個簡單的介紹。
認為事物具有穩定性、持久性,是一種錯覺,若加以分析,就會明白其中的謬誤。拿我們自己來說,我們是為了方便指事和溝通,才說“我”、“自己”,其實找不到一個固有、實存的“我”。
如果說肉體是我,那麼減肥之後,我是不是就不完整了,不再是原來的我了?若如此,那有一部分“我”去哪裡了呢?實際上,減肥之後,我們覺得自己當然還是原來的自己,不但沒有缺損,反而更加完美。肉體無論是增加還是減少,也就是說,無論是一個胖的身體還是一個瘦的身體,我們都認為那是“我”,那麼“我”就是可變的,可變的事物不具有永恆性,而是隨著外部條件及內在成分的改變而時刻變化。既然時時在變,哪裡還有一個實存的我呢?可見,以肉體為我,不過是一種幻覺。
如果血液、體液、內分泌物是我,那麼每次出汗、流淚是不是“我”都在變小?如果張三的血液就是張三,那麼當他向李四輸血後,根據血液是“我”的假設,新輸入的血液就是李四,而這些血液來自張三,前面說了,張三的血液就是張三,這麼一來,豈非李四就是張三了?從另一方面來說,同樣的血液,既能在張三體內流淌又能在李四體內流淌,恰恰說明血液不是“我”。構成人體的地、火、水、風四大因素都可以如法炮制加以分析。
其實,得出“身體不是我”的結論並不難。
看看以前的照片,那個被人抱在手裡,還沒長牙,只知道傻笑的小孩真的是我嗎?那個我到哪兒去了?如果那個是我,現在看照片的這個人又是誰?
一般來說,一個人的身體,作為處於連續不斷、無窮無盡的逐漸變化中的聚合體,會存在幾年、幾十年或者上百年,而思想、情緒、感受等心識卻是念念生滅,更不具常一性。
如果身體不是我,剎那變化的心就更不可能是我了。然而,無我並非斷滅。生命是前後相似相續,非斷非常的。
現在的“我”與過去的“我”,固然早非一事,卻又相續不斷。何以故?因果不虛也。生命的遷流可以理解為一系列前後傳遞的因果關系。在前的肉體和精神的行為影響在後的行為,每一狀態的生起都依賴之前的狀態,生生不息,變化不止。死亡不過是一種比較深刻的變化而已。因果的傳遞不會因為死亡而終止。
人是無我的,物也是無我的。
自然科學的發展讓無我的概念更易於理解了。所有物體都可以一再分解,由分子、原子、質子、中子、電子等佛經上稱為微塵的東西組成。這些微塵根據一定的結構、比例關系不停地高速旋轉、運動,所劃出的運動軌跡被人們誤認成實在的物體。
就像夜晚手拿一支點燃的香快速劃圈,會看見一個光環,而光環並不實存,只是香頭劃出的軌跡在視覺上產生的錯覺。
如果把人體放到顯微鏡下觀察,會發現常人眼中執為實有的這個身體消失了,變成水、鈣、磷、鐵等礦物質,各種氣體及碳水化合物等。若進一步調大顯微鏡的倍數,上述這些物質又消失了,變成一堆分子。分子再分解,就出現原子,如此無止境地分解下去……
大乘佛教中觀派的著作中對此作過詳盡的論述,認為常人看似實有的東西與虛空無二無別。
當然現代物理學的發展還沒有最終印證這個觀點,佛教內部也存在不同見解,但不管怎樣,到目前為止的科學研究成果已具有足夠說服力,使人們相信沒有實存、常一的我,即使物質分解到最後不是虛空,而是有一個終極微小的物質單位,這個單位也不可能是“我”,否則,每個人身體裡都會有數不清的“我”,而同時“我”也存在於空氣、水、泥巴裡,這樣又回到開頭的問題:如果有實存的我,那麼哪個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