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到大,我一直是家長和老師眼裡的“好學生”:不苟言笑,學習努力,成績優秀。那時很單純,頭腦就象一只裝東西的大箱子,別人給什麼,我便裝什麼,一切知識和淺薄的人生經驗都是從師長的教導和書本上得來的。也不探究為什麼活著,天真地認為要想擺脫祖祖輩輩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要想在社會上活得象模象樣,只有讀書、有一個固定工作才是唯一的出路。在這種心態的驅使下,我沒有自己的見解和主張,也不可能接受被神聖的教科書定性為迷信的佛教。直到在教育學院上學時的最後一學年,因所學課程關系,才算是與佛法有了第一次輕微的觸碰。
我是學中文的,《古代文學》是我們那一學期的一門必修課。帶這門課的李教授可以說是引我入佛門的第一位“善知識”了。
李教授早年畢業於南京大學,教學之余,潛心研究古典文學與佛學之關系,數十年如一日,收獲頗豐。因研究需要,他遍訪名山古剎,參拜高僧大德,精通佛理,對多部佛經有過深入的研究。李教授學識淵博,課堂上總是妙語連珠,把枯燥的古典文學講得妙趣橫生。涉及到與佛教有關的部分時,他從玄奘的西天取經,到鑒真的東渡傳法;從封建帝王對佛教的信奉,到歷代名士與高僧的交往;從佛經的歷次翻譯,到洋洋千萬言的三藏十二部的結集;從小乘佛教“諸惡莫做”的生死解脫,到大乘佛教“眾善奉行”的人間菩薩行,如行雲流水,娓娓道來,把我引入一個從未到達過的境地。原來,佛法是如此的博大精深,原來佛法是如此的圓滿融通。在與李教授的接觸中,我對佛教的認識發生了深刻的變化。先前總以為佛教是遁世的宗教,出家人也都是逃避塵世的,或者人生失意,或者遭受打擊,或者求神天佑護。現在想來,自己以前對佛教的理解,連膚淺都談不上,簡直可笑。
在李教授的指點下,我開始誦讀《金剛經》和《六祖壇經》,深深感到這兩部中國佛教的重要經典,是根植於痛苦、辛酸土壤中而開出的超凡飄逸的奇葩,是悟透佛教精髓智慧、脫離三界而到達苦海彼岸的慈舟。直到現在,每每誦讀這兩部經典時,內心深處都有一種莫名的感動,世俗的一切塵囂勞頓似乎都被一掃而光。而溢滿身心的,是喜悅,是清淨,是無以言說的自在。
畢業後作了一名中學教師,干起了教書育人的工作。和所有剛剛踏入社會的人一樣,我也是懷著干一番事業的熱忱,想在廣闊的天地裡“大展宏圖”。於是,我把佛經和名著等鐘愛的書籍束之高閣,全心全意投入到工作當中。但是,我的熱情之火很快被現實之水澆滅,並感到自己正一天天地掉入了一個巨大的人情世故的“黑洞”裡,象一個找不到回家之路的孩子,身心疲憊不堪。周圍的人們,好象是只知道吃喝拉撒而已,生活中的“大事”就是家長裡短、人情往來。我再也聽不到“理想”、“奮斗”、“人生”這些學生時代耳熟能詳的詞匯,似乎關於柴米油鹽的故事和對他人私事的關注,構成了世人生命和生活的全部。
這不是我要過的生活!我感到莫大的壓抑,這種壓抑甚至使我害怕面對單純如白紙的學生了。站在莊嚴神聖的講台上,心裡總有一種難以名狀的負罪感,深深地感到自己不堪為人之師:當我批評學生不刻苦學習時,就會慚愧地想到自己正在虛度光陰;當我要求學生關心他人、助人為樂時,就會想起自己對人對事的冷漠……是啊,在人生的考場上,我還是個不及格的學生,有什麼資格要求別人?雖然內心深處,渴望熱愛所從事的工作,而現實中,我自己連同周圍的同事,做人都馬馬虎虎,又怎能談得上為人師表?帶著沉沉的困惑,我陷入了苦苦的思索。所幸,故鄉的山水賦予我一種靈性,苦難的經歷磨砺了我的意志,東晉陶公“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詩文陶冶了我的心性。靜下心來的時候,獨自沉思,所作所為的意義何在?塵世中無錢無權舉步惟艱,而世人所苦苦追求的權勢與名利難得易失,生命便在這患得患失之間,在無所事事之中,一天一天的損耗著。在心靈空苦的日子裡,能令人釋懷的,是讀書,是寫作,是寄情於萬水千山走遍的途中。
干教師這一行的,最大的實惠便是假期多,寒暑假,五一、國慶長假,每年接近四個月。從98年開始,利用假期,我先後參訪了大同雲崗石窟、洛陽龍門石窟、普陀山、拉薩等佛教勝跡聖地,讓旅途的見聞與感受沖刷內心深處的孤獨與失落。夜深人靜時,扪心自問,總是感覺得到的一切都不是自己真正所想要的。
在拉薩的感受是最深刻的。雖然因身體的原因在那裡只呆了八天,但這短短的八天中,我每時每刻都被一種虔誠的力量感動著。拉薩街頭巷尾,到處都是匍匐在地的藏民,他們從青海來,從四川來,從偏遠的鄉村來,從繁華的都市來,不遠萬裡,不辭辛苦,為的是拜一拜心目中尊貴的布達拉宮,為的是給大昭寺千年不熄的長明燈裡添一些酥油。記得在大昭寺,我被虔誠的藏民深深的感動了,不由自主的加入跪拜的一群,沒有憂愁,沒有煩惱,沒有世俗喧囂的一切,久久的不願起來。
從拉薩回來,我開始省察自己,為什麼總生活在郁郁不樂之中,說著言不由衷的話,做著不願意做的事。一日,面壁思過時忽有所悟:自己所缺失的正是信仰,是生從何來,死往何去的信仰!我試圖從老莊的“無為而治”中尋找信仰,沒有;試圖從孔孟的“獨善其身”中尋找信仰,沒有;試圖從基督徒認為萬能的“上帝”中尋找信仰,沒有--在這中進退維谷的靈魂困境中,是佛學智慧對我產生樂嶄新的呼喚。一次在讀《心經》時,我內心深處的某種渴求已久的東西似乎在一瞬間被喚醒了。佛教把覺悟看作修行的終點,《心經》所記述的成佛之道就是覺悟,“歷大辛苦”、“行大慈悲”,感受輝煌與暗淡、燃燒與寧靜、歡樂與痛苦,都不過是為了企及恍然而悟時的那種“大自在”。
記得那次在國清寺時,遇到一位老和尚,便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他:你看我出家行不行?他很認真地打量了我一番,對西裝革履的我說:該出家時就會出家,一切隨緣。出於對老和尚的敬慕,我很恭敬的在筆記本上記下了他的法名地址,他送了《靜坐入門》《覺海慈航》之類的小冊子給我。從天台山回來,不知為什麼,請人在宣紙上寫了一個碩大的“佛”字,掛在牆上,藉以度過一個又一個苦悶的日子。
2001年暑假期間,我到家鄉附近的一座小寺院去體驗生活。暑假過後回到學校,不知何故,我學佛,並在寺院住了兩個月這件事,竟成了一件沸沸揚揚的校內特大新聞。一時間,領導找我談話,同事避而遠之,甚至有人懷疑我有毛病。於痛苦的思索中,我不時想起在國清寺時老和尚說過的話:該出家時就會出家,一切隨緣。於是,經過深思熟慮,我毅然辭去得之不易的工作,在同事好友的歎息聲中踏上了學佛之路。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學佛之路無疑是艱辛的、孤獨的,但為了早證菩提,同登佛道,我義無反顧,無怨無悔,因為我已把信仰化為一種生活,一種人生理想,一種真實生命個體的自然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