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心
戴厚英
積五十多年的生活經驗,深感世界上最難的一件事,便是安心。心無安頓處,無安頓時,才是人生最大的苦惱。
曾經,把安心二字看得十分淺顯而容易。安心學習,安心工作,安心寫作,安心生活,心好像是一棵隨處可以扎根的樹苗,放到哪兒都能得其所,開其花,結其果。可是,認真想來,一顆心幾時曾經真正的“安”過?恩怨、愛恨、追求、失落,走馬燈似地填充著生活,心於是便隨之時干時濕,時冷時熱,時而膨脹得不知天高地厚,時而緊縮得一粒灰塵便覺得疼痛難熬。還有那視聽見聞,時時侵入心地,思維剖析,忙個不息,然而絲絲縷縷,千頭萬緒,又怎能理出一個頭緒?為得安寧,不得不把一顆心閉了又開,開了又閉,然而,開了是昏,閒了是暗,又哪有清靜澄明的境地?
於時常想起曹操的歌謠,月明星稀,鳥鵲南飛,繞樹三匝,無枝可依。心兒就像那繞樹的鳥兒,盡管已經是雙翅難舉,也不能在任何一個枝頭止棲,因為每一個枝頭下都有一張網張著。五十歲的時候,曾經強迫自己把這種境況當做天命,為了不至於掉進網裡,只有咬緊牙關不停地飛呀飛。直到有一天力盡氣絕,從天上掉下來,落在不知哪一張網裡,或者流於江河掩於污泥。
這樣倒是安穩了一陣,然而不久便又感到難以支撐。於是一邊飛一邊朝下張望,找個地方站立一會兒。看到的卻是懸空的十字路口……
我開始尋找宗教。以往讀書得知,宗教是統治階級麻醉人民的精神鴉片,因而對它們保持著警惕。可是現在,我既不想麻醉人民,也不想麻醉自己,只想為自己找一個心靈的棲息之地,並由之獲得力量繼續飛行,超越現實也超越自己。
我最先在《聖經》中尋找。還進入過教堂,聽過神父的宣講和信徒的見證。心有所動。耶稣對撒瑪利亞婦人的那段話,更讓我驚喜。耶稣說:“人若喝我所賜的水,就永遠不渴。我所賜的水,要在他裡頭成為泉源,直湧到永生。”我所要尋找的,不正是能夠永遠止住心靈饑渴的泉水!可是,我卻沒有走向上帝,因為讀完了《聖經》,我還是渴。
去年,我開始讀佛經。沒想到一讀就沉了下去。
原來佛教不只是老太太們的燒香叩頭,和尚尼姑的撞鐘念誦,而是一個瑰麗、浩瀚、完整的世界。其神奇空靈如老莊,剖情析理賽孔孟。她深入到人的心靈的精微之處,又將那心靈牽引出來,融於無邊無際的字宙,她示人以空虛,也給人以實在。她毫不掩飾地揭開人生悲劇的實質:“人在愛欲中,獨生獨死,獨去獨來,苦樂自當,無有代者”,是一種完全徹底的孤獨;但是,了斷這種悲劇,走出孤獨的道路卻又十分明確:諸惡莫作,眾善奉行,明心見性,是心即佛。人的命運仍然掌握在自己手裡,而不需外力救贖。我心靈的全部功能都被調動起來,去研讀佛經中的一字一句,每一個比喻,每一種境界。漸漸地,覺得身心被無限的擴大,仿佛又回到童年的夢境,駕起五彩祥雲,在天空中自由翱翔。像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我希望與朋友分享驚喜。然而我受到朋友的告戒,不可信仰,不可沉迷。可是,打開的心靈已經無法關閉,我實在不忍心在真實的智慧前轉身離去。
我走進了寺廟。曾經“參觀”過無數寺廟,留下過不少奇特的記憶,然而這一日我已經不是參觀者了。一聽梵樂,一見佛像,我就止不住淚下如雨,有一種歸家的感覺。少小離鄉老大回,鄉音無改鬓毛衰。但是並不感到陌生和落漠。一切都那麼光明、溫和、親切、寧靜。所有的風塵勞頓,都被滌蕩干淨。我立即明白,這是宿緣,不可抗拒。
從寺廟回來的時候,我手腕上多了一串星月菩提子的念珠。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心,找到了安立之處。
現在,我每天都要讀幾頁佛經,並不覺得悲觀消極,恰恰相反,從來都未曾像現在這樣樂觀自信。過去一想到受過的挫折就心潮起伏,滿腹委曲,如今卻是“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情”。一切挫折災難都是因緣成就,該來的已來,該去的已去。當來當去的,亦將自然來去,無庸等待,亦不須躲避。天還是那個天,地還是那個地,明明白白地知道,天地間永遠是有風有雨,但不再淒惶,不再畏懼,因為總相信自己能夠在風雨流變中保持住一方不動的淨土,即一顆為信仰浸潤燭照的心地。懷抱著這方淨土,西天去得,地獄也是去得的。在人世俗務中,憑心而行,任性而為,自然也不怕沒有“免斗牌”了。
能夠把人世間最難的事做了,我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