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無我系佛法不共於世間、外道法的特質所在;而生死輪回也是佛教徒必備的基本知見。無我與輪回,如何於矛盾中求得統一?宏揚佛教的大德們,為闡述生死輪回,成立神不滅論,往往以搬家作譬喻,搬來搬去,房子不同,主人還是那個人。引經言:“譬如伎兒,變現諸趣”,劇場上的演員,扮演不同的角色,演員本身還是前後如一;六道輪回,諸趣不同,輪回的主體不變。如此的方便說法,是否能令未信者起信,已信者增長,尚屬未定之天。但衡之於緣起無我的正法,顯然是背道而馳,絕不相應。問題是:諸法無我,沒有輪回主體,又如何避免破壞因果業報?又如何使前生與後世連接起來?不但印度外道發難:“若我實無,為何造業?”“若無我體,誰之我執?”“我體若無,誰有苦樂?”“若我實無,誰能作業,誰能受果?”即同為佛教中的學者(犢子部)也提出質疑:“若定無有補特伽羅(我),為誰說流轉生死?不應生死自流轉故。”今日淨土法門的行者也不免起而反對:念佛往生西方是我的願望,若無實我,誰念佛誰往生西方?佛門勸信眾發心布施修功德,假使我體無有,誰來行善,誰去受福報?面對這麼一連串的難題,其直捷了當的答案,如古德所說:“寧起有見如須彌,不著無見如芥子許。”有我論,令人確定有善惡,有業報,有三世,有聖人與凡夫。我怕墮地獄,我不能作惡;我要生天堂,我必須修天福;我厭娑婆苦,我必須念佛求生極樂國;我要解脫生死,我應該修出離行;我願成佛,務必熱心去度眾生。然而,緣起無我是如來聖教,為佛教徒非信受不可的真理。這是三法印之一,印定是否佛法之標准,而且是法印的中心;偏離此無我之印,諸行無常則落於斷滅,涅槃寂靜則落常見,不成其為法印了。如為強調生死輪回的世間法,而揚棄緣起無我的佛法,無論如何,肯定是得不償失的;佛教既失去特質,與世間法無差別,其存在與否已無足輕重,沒有太大的意義了。
世間法與出世的佛法
誠然,“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世間法是出世佛法的基礎,依人天道為階梯,才能趣向聲聞解脫道與大乘菩提大道。從緣起的流轉與還滅二門說,世間是緣起的生滅,佛法是緣起的寂滅;佛法是緣起,世間法也是緣起。如來已從世間的生滅,證入出世的寂滅。然寂滅之境,“言語道斷,心行處滅”,離文字相,離心緣相,離四句絕百非。如此妙法,我人如何得以趨入?“諸佛依二谛,為眾生說法”。如來所證的是勝義谛,而所說的是常人能知的世俗谛,依世俗為方便,引導眾生趣向諸法勝義;言教不即勝義,不離勝義,而隨順於勝義的。依俗顯真,依事顯理,依有明空,依方便達究竟。所謂“先得法住智,後得涅槃智”;“若不依俗谛,不得第一義”,即是此意。雖然,世俗不即是勝義,世間法不即是佛法。修學佛法的次第,必先樹立善惡、業報、三世因果的世間正見。本此正見而修正行,背惡向善,捨邪歸正,於人天道上漸次培養出世無我的正見,依此修出離行——知苦、斷集、慕滅、修道,達成解脫的目標。假如不具足世間正見與正行,缺乏健全的人格,做人的條件尚嫌不足,還談得上出世無我、解脫成佛嗎?
緣起無我是(出世)佛法正見,生死輪回屬於世間正見;前者是勝義谛的范疇,後者為共世間、外道的世俗真理。肯定生死輪回,知善惡業報,不再作奸犯科,為非作歹,在社會上做個堂堂正正的仁人君子。而信受緣起無我者,則能由世間進趣出世間,臻於究竟涅槃的境界。生死輪回的信仰者,未必接受緣起無我;而通達緣起無我義者,無不相信生死輪回的道理。緣起,既通於世間的雜染,也通於出世的清淨,在凡在聖都沒有跳出緣起法則。但以迷緣起理故起我見,造生死雜染業,流轉於五趣中;正見緣起,了達無我,所以畢故不造新,無量生死息。這是生死輪回與緣起無我的分水嶺,界定了佛法與世間法的差別。佛法雖不離世間法,生死法也是緣起,但世間法只是雜染的因果系列;緣起無我——出世清淨的法則,才是佛法的標幟。立足於生死輪回的世間,百尺竿頭求進步,修學緣起無我的正見,通達無我我所,隨順於涅槃,才是我人的究竟目標。
無我與空義
從印度佛教思想的變遷看,早期根本聖典多說無我,後起的大乘經論廣說空義。空與無我,二者可說是異名同實。我之定義:(一)常:常恆不變,(二)一:獨立自存,(三)主宰:自己做主,自由自在,能支配他人。空是無自性義,自性是不待他的自成性,非所作的不變性,當體直感的實在性。自性空,直從一切法體不可得立名;無我,偏就否定有情的獨立自主的意志說。無我:人無我與法無我;人無我為人空,法無我即是法空。一般解說,小乘證我空,不達法空;大乘則兼悟二空。但初期大乘經論,如般若經、中觀論等,則主張空性本無二,我空與法空,范圍有廣狹,所空的對象不同,而空性的本質,如室內之空與外在廣大虛空,彼此間的空性是相同的。因此通達我空、破我執者,於法必不起實有執;如不明法空,法執不除,必有我執,不見我空。我相、法相、非法相,以我相為本,於法相非法相起妄執;若我相不可得,則法相非法相之見無從生起。
無我即是空,眾生落於自性見中,所以畏懼無我與性空。如上所引,外道畏無我,恐怕生死業果不能成立,所作善惡業落空,而成斷滅論者。佛教中有所得的學者,也以為空不能建立生死輪回與涅槃解脫,所以才有阿賴耶、如來藏等各式的方便教。佛法的主題:三寶與四谛,以及因果罪福的觀念,依中觀思想看,這必基於空無我的聖谛才能安立;倘若一切法有實在的自性,有實體的我,則業果罪福之說,乃至佛法根本——四谛三寶都失去憑借而無從建立。中觀論四谛品裡,實有不空的自性論者,對性空論提出莫須有之罪名,認定空法破壞四谛三寶、因果罪福,乃至一切世俗法。論主聖龍樹則反駁:“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若無空義者,一切則不成”;“若一切不空,則無有生滅,如是則無有,四聖谛之法。”破壞四谛之理,即無修四谛之人,也無見苦、斷集、證滅、修道的一回事。破壞了四聖果,即無僧寶可言;無四聖谛,即無法寶;法寶、僧寶不存在,雲何有佛寶?至於因果罪福,也是依空無我而施設。“若諸法不空,無作罪福者;不空何所作,以其性定故。”當知眾生的罪福苦樂,皆從因緣生;“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如果諸法有實體,罪福苦樂不從因緣,它本來就如此地存在,不作罪福而罪福一向自存,不造罪而成罪人,不修福而成仁翁善長,天下豈有此理!依此論證,實我不受輪回,無我論不但不障礙生死輪回,而且必基於緣起無我故,才能成立生死輪回與涅槃解脫。
諸法無我的聖教
破我證空乃修證之主要課題,迷空執我為有情生死輪回的症結所在。在印度奧義書對我的探討有梵我五藏說:“食味所成我、生氣所成我、現識所成我、認識所成我、妙樂所成我”,也即是依我的層次,由形軀的我、生物的我、經驗的我、主體的我、而至最高的我。佛教的犢子部綜合一切法為五藏:“過去法藏、未來法藏、現在法藏、無為法藏、不可說藏”,也即是有為法、無為法與不可說我三大類。此不可說我,非有為非無為、非常非無常,依此不可說我,成立輪回主體。其他學派,一切有部立假名(世俗)補特伽羅,說轉部立勝義補特伽羅,分別說系立有分識,化地部立窮生死蘊。這些無非為說明業果百千劫不失,生死輪回永續的原理,但這種似我而非我的主張,與外道的神我說,又如何劃清界限?解深密經說:“阿陀那識甚深細,一切種子如瀑流,我於凡愚不開演,恐彼分別執為我。”誠然,如我等愚癡的凡夫是難以領會、分別“阿陀那識”與神我,究竟是一、異、亦一亦異、非一非異?犢子部的不可說我,被其他部派批評為附佛法外道。在異說紛纭、教派林立的佛教界,緣起無我的聖教,無疑地,實為有志於“直其見、正其行”的佛弟子,必須念茲在茲,慎思明辨,切實遵行的純正佛法。
無我的理趣,依雜阿含經的論證:“色無常,無常即苦,苦即非我;非我者亦非我所,如是觀者名正觀。如是受、想、行、識無常,無常即苦,苦即非我;非我者亦非我所,如是觀者名真實觀。”眾生執我,當於色心構成的五蘊身上;離五蘊外而有我存在,不過是虛妄邪思的產物。且看五蘊之法是否有我:色是“無常”敗壞之法,受想行識也是無常敗壞之法;“無常故苦”,不但苦受為苦(苦苦),樂受也不免樂盡而苦來(壞苦),不苦不樂的結局還是逃不了苦的下場(行苦);“苦即非我”,因為我是主宰、自在義,自己能自主,又能支配一切,隨心所欲,自由自在,這樣的我,絕無苦的可能。事實生命是無常、苦迫,三苦八苦,無量諸苦襲擊著我們,可見我是不存在的;我的實體既然無所有,歸屬於我的東西(我所)又在那裡?所以說“非我者亦非我所”。
無我論,在如來聖教中,到底是方便說抑或為究竟說?真常大乘經論說佛性、如來藏,“我者即是如來藏義,一切眾生悉有佛性,即是我義。”“如來誘進化眾生故,初為眾生說一切法修無我行。修無我時,滅除我見;滅我見已,入於泥洹。除世俗我,故說非我方便密教,然後為說如來之性,是名離世真實之我。”換言之,佛說無我法是方便,有我才是究竟真理。生死雜染法是無常、苦、不淨、無我;清淨涅槃是常、樂、我、淨。印度佛教的變遷,由佛世的根本佛教,佛滅的部派佛教,初期大乘佛教,乃至後期大乘佛教,真常唯心的思想已融合梵我論,難怪要說無我為不究竟了。
在佛教根本聖典記載,有普行沙門請示世尊:有我否?無我否?世尊默然不答。侍者阿難百思不解,於普行沙門離開後白佛言:何故世尊於有我無我之疑,不予回答?佛告阿難:若答言“有我”,則與常住論者同流;若答言“無我”,又恐彼落於斷滅見。有人據此經文而主張:佛陀不是徹底無我論者。其實,這是佛陀無言之秘,主要因為問者本其自性見,於緣起義不信不解,如為說有、說無,無異肯定其自性有與自性無的邪見,加深其二邊的戲論。佛陀拒答所問,使他自我反省,覺察所見的錯誤,迷途知返,契入於緣起空寂的深義。
中觀論頌言:“諸佛或說我,或說於無我,諸法實相中,無我無非我。”當知此處的“諸法實相”,是約理智一如的現證說。依緣起幻有,安立假名我;依緣起自性空,說無我之教。依世俗谛說善惡、邪正、凡聖、有我、無我、生死、涅槃;於勝義谛中,則一法不立,有我無我皆不可說。生死如幻如化,涅槃如幻如化,如有一法勝於涅槃,也是如幻如化。真俗有無應善巧分別:“般若將入畢竟空,絕諸戲論;方便將出畢竟空,嚴土熟生。”佛陀說空、說無我,旨在破邪顯正,破斥凡夫外道的神我、真我,對治凡情無始以來,習以成性的妄執,通達緣起無我的真理。破邪即是顯正,我執既破,空性即顯現;不是破邪後,另有一正可顯,空無我是了義的。“大聖說空法,為離諸見故”,如執有一實體的無我、空性,又是落於二邊戲論。
永嘉大師證道歌:“夢裡明明有六趣,覺後空空無大千。”我想這兩句法語,或可幫助我人對無我與輪回的了解。緣起現象,如幻如化,有生有滅;而追尋諸法最終實在,則無一法體可得。但所謂如幻、如夢,卻也不同於龜毛兔角的虛無。睡夢中的夢境是假,而夢幻中所現的或驚恐、或喜樂的感受,在當時是千真萬確。同理,緣起如幻,未見空理、未破無明的凡夫,生死輪回是不爭的事實:我在天上享福,我在地獄受苦。如聽聞正法後,一旦從睡夢中醒過來,才覺知這都是庸人自擾,無明造成的夢想妄見。佛說“有業有報,作者不可得。”基於世俗的范疇,立足於社會上,每個人的人格、意志、行為是不能抹煞的,不能因為空無我,而否定善惡行為的價值。因緣果報,自作自受,依蘊、處、界的緣起,安立假名我,以方便說明生死流轉與涅槃還滅的現象。但愚癡的凡夫,妄執有常、一、實體的我,才起煩惱造生死業,於六道中輪回不已。我今依如來教,於五蘊和合的生命,正觀無常、苦、無我,業盡情空,油盡燈滅,證入於涅槃。中論雲:“雖空亦不斷,雖有而不常,業果報不失,是名佛所說。”謹錄此頌作本文結論!
西元二千年二月十日於山仔腳丈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