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朝中外佛教文化交流史上曾湧現出三位大人物。即西域取經的玄類大師、來華學法證道的地藏大師、東渡日本傳教的鑒真大師。地藏大師(696一794)祖籍新羅(今韓國慶州人),貴為王子。釋地藏所在的新羅國同中國是友好鄰邦,兩國佛教文化交流淵源流長。釋地藏從一位禅棲九華山的異國高僧到成為中國佛教推崇的地藏菩薩,不但在中國佛教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而且其真人真事在中國佛教名山古剎中絕無僅有。
一
唐開元末年(741)釋地藏東渡來華已有二個年頭了。他在江蘇浙江周游名山大川,拜師訪道苦苦尋求理想之中的禅棲之地。離開新羅之前,他曾夢見中國有座奇秀的大山,那裡峰巒挺撥,綿亘百裡;怪石嵯峨、佳木葳蕤、遍布斷崖深壑、飛瀑流泉,夢中之地經常雲霧缭繞、四季清涼;那兒有肥沃的盆地,宜糧宜茶,是一方難得的寶地。然而他在東南沿海一帶游歷二載,卻沒有找到合適的修行場所。
有一天,釋地藏在金陵江邊偶然相遇一位衣衫檻褛、蓬頭垢面的老和尚,他胡亂唱著偈語:
吾觀地藏威神力,
恆河沙劫說難盡,
見聞瞻禮一念間,
利被人天無量事。
教化眾生開道場,
似夢非夢隨江上,
非行非去非非去,
青山之陽空有靈。
釋地藏聽罷,陷入沉思。忽有所悟欲追問道友禅機時,老和尚又登船揚帆,逆水而去。他揣摸出偈語是老和尚有意點化,遂沿著長江大堤,向上游進發時,時光荏苒,一天,釋地藏行至皖南池州青陽縣城內遙見西南方的大山翠屏橫截,聳入雲霄。經打聽人稱九子山。
長期的艱險撥涉幾乎拖垮了他的身體,只有一條白犬形影不離、追巡護衛著他。到了黃昏,他掙扎著托缽化緣,沒走幾步便昏倒地。白犬見主人伏地不起,急忙跳入水溝,用濕淋淋的皮毛輕撫主人的臉頰。可主人仍未清醒,它汪汪叫著,一溜煙似地鑽進村莊,咬住吳家村大戶吳用之的褲管拖人。吳用之氣惱至極,猛踢白犬,憤憤斥罵道:“哪家的瘋狗亂咬人”。白犬被踢松開嘴,掉頭回跑幾步,待吳用之轉身要走,又咬住褲管拖人。屢次反復,吳用之覺得蹊跷:白犬趕它不走,仿佛要告訴我什麼事兒的,不如隨它瞧個究竟。跟著白犬小跑過來,吳用之發現了昏睡的釋地藏,並把他攙扶進廟裡休息。自己回家拿來齋飯茶水,供釋地藏充饑。吃飽喝足了,釋地藏緩過神來,十分感激吳用之:“施主慈悲,惠賜齋飯,救貧僧於危難之際,阿彌陀佛”。吳用之答道:“不敢當,不敢當。和尚的白犬乖巧機靈通人性,領著山野村夫找到你,真乃神犬,也是在下與釋氏有緣呀!哦,敢問和尚從何而來,要去何方?”釋地藏道:“貧僧素來向佛,故不遠萬裡,要上九子山修行。施主可知前程尚有多遠?”吳用之道:“不遠羅,再走十五裡就是。不過和尚身心疲憊,弱不經風,若不嫌棄.最好在水口廟休養幾日,等恢復了元氣,再趕路也不遲。”釋地藏點頭應允。在吳用之細心照料下,釋地藏很快恢復了體力,便留下一首詩,悄然上山。詩曰:“棄卻金奎納布衣,浮海修行到華西,原身自是酋王子,慕道相逢吳用之。未敢叩門求他語,昨叨送米續晨炊。而今碧食黃精飯,腹飽忘思前日饑。”詩中透露了他出家前的身份,對吳用之的恩情溢於言表。吳家村的鄉親為紀念釋地藏在此地的一段經歷,於宋代在水口廟上建“九華行祠”保留至今。
開元末年之夏,釋地藏孤身入山已有些時日了,起初他餐風露宿,後來找到一個寬敞的山洞暫居其中。白天他爬上洞頂,在巨大而平坦的巖石上坐禅誦經,息止妄念,磨煉意志。餓了采挖黃精、葛根、野果填肚,渴了汲飲山澗水。夜晚,山氣虛寒,他緊裹著架裝不倒單。無論白天黑夜,時時都要提防凶獸猛蟲的襲擊。一次,釋地藏剛入定,一條毒蛇悄無聲息地纏繞住胳膊頓覺寒氣冷飕飕襲上心頭,睜眼看,是條枯木般巨毒“五步蛇”。釋地藏未驚擾毒蛇,被其蜇咬一口仍端坐無念,任其溜走。傳說頃刻間出現一位美婦人,向釋地藏奉藥作禮曰:“小兒無知,願出泉補過”。言罷,坐石間湧現一眼清泉(美婦人是神話中的九子山神。所獻之泉,謂“美女泉”在今回香閣南。泉水清冽甘甜、冬暖夏涼,四季不竭,為優質礦泉水。迷信的人常飲以為能治病),從此,釋地藏不用喝山澗水了。
時令轉秋,釋地藏摘野果時撞見了兩只老虎,它們尾隨其後,若即若離,危在旦夕。白犬見老虎威脅主人,猛撲過去,卻被老虎抓去大片血肉,痛得在地上翻滾。釋地藏怒不可遏,搖動禅杖,急震銅鈴,嚇得老虎掉頭逃竄。釋地藏逢凶化吉,白犬卻命喪黃泉。當時的九子山闵閣老,聽說有位和尚在山修行,願聞佛法,便與兒子登山拜訪。父子二人聆聽釋地藏開示之後,萌發慧根,慷慨施捨,將九子山場全部捐獻給釋地藏作道場。不久又皈依佛門。闵公辭世,釋地藏率弟子隆重安葬,親書碑銘,監造浮屠,葬於東崖西麓。闵公護法,傳為佳話。在如今肉身寶殿地藏菩薩像邊站著兩尊塑像,頭戴員外帽、白須飄然、位居右邊的長者即是闵公居左之尊位、法號道明的年輕出家人就是闵公的兒子。佛門中人不論長幼尊卑,誰先出家誰為尊長。盡管闵公為道明之父,但因道明先入空門,只好屈尊居右。闵公墓歷經千年風雨,依然如故。只是當年功德碑上的文字已湮滅。碑身被古楓磨蹭抬升,半片嵌進樹干,半片露外,成為九華一奇景。
二
唐至德初年(756),鄉紳賢達諸葛節等人游山,邂逅釋地藏,揭開了釋地藏開創佛教基業的新篇章。賢達們為釋地藏建廟造寺,釋地藏開始收徒納眾,進而廣施教化,名聲遠播。拜在大師門下的弟子愈來愈多,吃飯也就成了問題。師憂無糧,發石得土,其色青白,不摻如面,夏則食兼土,冬則衣半(伴)火,采薪自給。其眾請法以資神,不以食而養命,南方號為枯搞禅。反對依靠善男信女的施捨來維持僧眾生活,率領弟子開墾山田,種糧栽茶,挖掘灌溉池塘,以農耕自養,不驚擾百姓,在缺糧時甚至吃觀音土。這是苦行僧最好的诠釋,也是漢傳佛教農禅並重的先驅者。大師亦農亦禅的建樹至今仍不失為佛教界中的一股清流。
大師在中國九華山修行的消息傳回新羅前,來九華山的除了僧侶還有他的親人。據傳他的母親娘娘,得知兒子在大唐,悲喜交加,披星戴月,從新羅趕到九華山,以親情哀求兒子回國,釋地藏不為所動,反而勸說母親脫離紅塵,侍奉佛主,並騰出化城寺邊的一座茅庵,讓其居住,安度晚年。娘娘無可奈何,天天流淚,苦苦等待著兒子回心轉意。春秋幾度她的眼睛哭出了毛病。一次,她來到茅庵前的水井邊撩水洗眼,突然頭暈眼黑,栽進了井裡,往生“極樂世界”。為了懷念那段辛酸事,後人將那古井取名“娘娘井”,並在井上建造了“娘娘塔”。“娘娘塔”毀於民國年間,但塔基和古井完好無損,來觀瞻的游人香客年年不斷。娘娘沒能回國,釋地藏的兩舅舅,新羅大臣昭普和昭佑,奉旨趕到九華山。他們肩負著動員王子回國的重大使命。面對舅舅千方百計,苦口婆心的勸解,釋地藏抽去親情的粘縛,橫下心來:“貧僧已然出家,崇勝因緣,淨潔身心,豈能再啄腥膻,顧兒婦,生為人非,死為鬼責!”他反而對舅舅曉喻佛法,勸他們剃度修行。兩位舅舅親見大唐的繁榮,九華山信徒和民眾對釋地藏的敬重,官府對他的支持,敬佩且感動,遂不復君命做了和尚,他們修行的寺廟在山北麓名叫“二聖殿”。
釋地藏是恪守清規戒律的典范,以宏揚佛法為己任,另一方面他善解人意,充滿愛心,更是道德高尚的大師。他曾收留一位童子。出於天性,童子好玩耍;頑皮搗蛋。釋地藏從未責怪而是呵護有加,象父母一樣淳淳教誨他。師徒倆形影不離,但時間長了,童子難以忍受空門寂寞的生活,思念家人,經常背著師父暗暗哭泣。釋地藏明察秋毫,決定送童子回家與其親人團聚。他親自送童子下山,途中,童子擔心年邁體衰的師父起居生活別人照料不周,又哭了。釋地藏好言安慰,並贈《送童子下山》詩一首:
空門寂寞爾思家,
禮別雲房下九華。
愛向竹欄騎竹馬,
懶於金地聚金沙。
添瓶澗底休招月,
烹茗歐中罷弄花。
好去不須頻下淚,
老僧相伴有煙霞。
字裡行間,披露了釋地藏超然物外的仙骨風韻和與童子之間眷念難捨的真情。
釋地藏對漢文化有很深的造旨。憑籍漢文化深厚的功底,他對佛法心解獨到,農禅並重並精通音韻擅長詩文。釋地藏素愛四部經書《無量壽經》、《觀無量壽經》、《阿彌陀經》、《鼓音聲陀羅尼經》),但苦於沒有抄本,便親自赴百裡之外的南陵縣,求助他人。南陵縣儒學大家俞蕩等人十分崇敬地藏,欣然受命,分頭把經書抄寫好奉獻給他,“自此歸山,絕跡人裡”。實際上釋地藏對四部經書如獲至寶,潛心攻讀,愛不釋手。他在天台峰下拜經,隱居閉關,長達數年,拜經時定力極深,以至在巖下留下了一雙大腳印(在今拜經台)。拜經之後,他經常邀請僧俗兩界“談經論道”,聆聽教誨的大眾“親承善誘,感悟深哉”。可惜他的著述未能傳世,大量的詩歌亦僅存於《全唐詩》和《九華山志》各一首。
三
唐貞元十年(農歷)七月二十九日凌晨,釋地藏一如既往早於弟子們起床,披上自己編織的麻衣,淨手焚香,上早課。誦經禮佛之後,佛堂根窗漏進了幾縷和煦的陽光,他走出山門,漫步山野,深情地注視著金燦燦的稻田,蔥綠的茶園和碧波蕩漾的池塘,心中湧起難以言喻的惬意。眼下的安樂淨土,是他與弟子開墾所得,來之不易。回到廟裡,他照例召集眾徒,語重心長地開示道:“出家人要度己度人,必須培植慈悲為懷、行善為本的德行,不要依賴施捨來修身,要靠自己的雙手養命敬佛,這就是佛主願心的體現。”說完,他目光炯炯地巡視著每一位弟子,示意他們散去,自己閉門禅定。
當太陽懸掛中天時,山中突然天動地搖,巖石崩裂,亂石紛紛墜落溝壑崖底,天空中掉下巨大的火球,尖叫的狂風挾裹著飛沙走石,掠過大地,五彩缤紛的天光照得山裡若明若暗。人們不知發生了什麼變故,驚恐萬狀無所適從。約摸一個時辰,一切又平靜如常。極度害怕的人們三五成群,議論紛紛,慶幸有驚無險。此時前往探視釋地藏的一位尼姑,發現寺內大鐘無聲扣地,堂椽毀壞,梁斜桁斷,而釋地藏已經安祥咖跌示寂成道,時年九十九歲。
弟子們將釋地藏遺體安放在石函(棺)中,三年後開視,遺體綿軟,容顏如初,竟象活著時一樣。“異動骨節,若撼金鎖。”佛門認為這驗證了佛經所雲:“菩薩鉤鎖。百骸鳴唉”的預言,是釋地藏大師成為菩薩的特有征兆。按照佛教的葬俗圓寂的僧侶應當火化,裝斂骨灰置於浮屠(塔)中。不知何故,大師的遺體不但沒有火化,反而開創了九華山供奉真身的先河。據唐進士費冠卿的記載,供奉大師肉身的塔基四周夜裡“神光四射”方圓百裡皆能看見。大師法號地藏,生前普遍受到人們敬重。示寂前後屢屢出現祥光瑞兆等奇異現象,其遺容三年後未變,更是令人不可思議,所以人們才認定他是古地藏菩薩轉世,辟九華山為地藏菩薩道場。地藏梵文ksitigarbha(氣叉底巷婆)的意譯,是印度佛教菩薩名。《大乘大集地藏十輪經》說他是十方世界的菩薩,“安忍如大地,靜慮可秘藏”,故名“地藏”。《地藏本願經》、《如來不思議境界經》等解釋說,地藏菩薩是古佛現身。在釋迦既滅以後,彌勒未生以前,已證得佛的法身。為了度脫眾生,所以現無量身,遍於十方世界作種種利益眾生的事。他立下“眾生度盡,方證菩提;地獄未空,誓不成佛”的大願,也就是說他不僅要把世上所生的生靈脫離苦海,接引到西方一極樂世界”,並且要把地獄裡的亡魂孤鬼,超度出來。所以信眾稱他為“大願地藏王菩薩”。他的神力智慧不可思議,名號功德也不可思議,信眾只要竭誠盡敬禮拜瞻仰,呼念其名號,即能見菩薩神通之相,獲福無量,滅無量罪,即一切罪障悉皆消滅;種種憂苦,皆令解脫;所願所求,悉皆成就。因地藏大師作為地藏菩薩“應化在閻浮東土之九華,此東土眾生莫大之幸,更九華莫大之幸也“(釋德森《九華山志序》)。
從此人們對地藏菩薩的瞻仰有了具體的偶像,朝拜也有了切實的聖境。以一位外國人而在中國成為菩薩,並享受千年香火至今不變的只有釋地藏一人。他為中韓佛教文化交流和兩國人民的友誼豎立了一座歷史的豐碑。弘一大師稱贊他:“大哉無畏,為世之雄”;趙樸初先生則說他是自己“時時效法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