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我的佛
馬明博
一、禅師憶母親
當代禅門宗匠淨慧法師,尚在襁褓之中時,因家貧,被生身父母送至鄉間尼庵。當家師、比丘尼海善法師接過嬰兒,臉露欣喜,為他取名“如意”。佛門梵呗熏陶下,長到15歲,小如意前往武昌普渡寺受沙彌戒,得法名“淨慧”,開始了正規的寺院生活。之後,他依止禅門泰斗虛雲老和尚受比丘戒,並有幸作侍者,隨侍巾瓶,接傳法脈。再之後,他相繼就讀於中國佛學院本科班、研究生班,深入經藏。一株幼松沐著佛法的太陽得以舒展之時,風雲突變,他被劃為“右派”,勒令到鄉下勞動改造,一去15年。1978年,國家落實相關政策,中央有關部門發出調令,調他回京。
早在1950年,海善尼師被迫還俗,後來還生了一個孩子。不管她是否還俗,在淨慧法師眼裡,她都是恩人,是把他撫養成人的母親。
言及養母,淨慧法師講了一個故事。
“落實政策回北京之前,我先去她那裡辭行。她依依不捨,對我說:‘你這一去很久不會回來了。我身體不太好,希望我去世時,你能在身邊。我說:‘你要有病,打個電報我就回來。’她說:‘恐怕你回不來。你要不在身邊,我這一輩子出家一場,就白辛苦了。我希望我閉眼睛時,你能夠在。’這是她正月初四晚上說的話。正月初五早上,她做了飯讓我吃。九點左右,我背著包離開養母的家。走出不到二十米,就有人喊住我,原來,她從坐著的椅子上躺下去了。我回來一看,她全身出冷汗,就把她抱到床上。這時是10點左右。下午3點,她就去世了。雖然她不是我的親生母親,但她對我的依戀之情,使我非常感動。我沒有想到在我要離開她的時候,能夠使她的願望得到滿足。我在那裡為她助念、入殓、送她上山,然後才離開。她的願望實現了,我也最終報答了她撫養我一場的恩德。”
淨慧法師充滿深情地說:“這件事,使我感觸特別深,盡管那時我已經四十多歲了。人與人之間這種情感,在生離死別之際,有這樣的感應,對我是很大的教育。”
多情乃佛心,有情始為人。
這段有關母親的往事,令人唏噓,也讓人溫暖。
二、母親的家書
在禅宗曹洞宗創始人之一洞山良價禅師的語錄中,收有三封家書。
《辭北堂書》、《後寄北堂書》是他寫給母親的,《娘回書》則是他母親的回信。這些信,讀來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辭北堂書》是洞山禅師初出家時給母親的信。他對父母的養育之恩深深感激,認為即便盡世之資財以供養,也終難以回報父母養育之深恩。但他認為即使能以世資供養父母,而人仍是無常,難脫生死輪回。若欲報答父母養育之深恩,唯有出家,超越生死苦海,度脫歷代先祖出離輪回。
《後寄北堂書》是洞山禅師出家IO年之後給母親的信。在信中,洞山禅師回顧修學歷程,勸說母親收心慕道,攝意歸空,再莫作俗人之狀——難捨離別之情,倚門盼兒歸家;並勸勉俗世兄弟多盡孝心,奉養母親。同時,他對母親說,他希望以自己修道參禅的功德,回向給母親以報答母親的養育之恩。
《娘回書》是母親寫給她兒子潤山禅師的回信,抄錄如下:
吾與汝夙有因緣,始結母於恩愛情分。自從懷孕禱神佛:“願生男兒!”胞胎月滿,性命絲懸,得遂願心,如珠寶惜,糞穢不嫌於臭惡,乳哺不倦於辛勤。稍自成人,遂令習學。或暫逾時當歸,便作倚門之望。來書堅要出家,父亡母老,兄薄弟寒,吾何依賴?子有拋娘之意,娘無捨子之心。一自汝往他方,日夜常灑悲淚:苦哉! 苦哉! 今既誓不還鄉,既得從汝志,不敢望汝如王祥臥漿、丁蘭刻木,但如目連尊者度我,下脫沉淪,上登佛果;如其不然,幽譴有在,切宜體悉。
母親的信,講述了懷胎養育的艱辛及她對洞山禅師的深情。對於洞山禅師的出家請求,母親雖然難捨,但也無可奈何,只得聽任。然而,世間母子情分是難以割捨的。這種思念之苦,戀子之痛,即使我們今人讀來,也不免情動。此時,母親已明佛法旨趣,因此,她殷殷叮囑兒子,既已出家,一定要潛心於道業,以便能像目連救母一般,捨小恩,盡大孝。
想來,母親的信,如一溪潺潺的清澈之水,洗滌洞山禅師的心。他牢記母親叮囑,潛心禅修,多方參學,最終從過橋時看到水中的影子而開悟,成為一代祖師。
家書彌足珍貴。故詩人說:家書抵萬金。造就一代禅師的偉大母親,她們的家書,豈止抵萬金?
三、家家有佛
安徽太和青年楊黼,幼年喪父,與母親相依為命,長大成人。有感人生無常,楊黼立志學佛。聽說四川有位無際禅師是菩薩再來,楊黼辭別母親,前住四川。
楊黼充滿歡喜地見到年逾古稀的無際禅師。
禅師問:“你從哪裡來?來做什麼?”
“我從安徽來,來親近您這位再來的菩薩。”
禅師說:“見菩薩,哪如見佛?”
“我也想見佛,但不知佛在何處?”
禅師說:“想見到佛並不難,你往回走,夜晚投宿時,有個披衾倒履為你開門的人,那個人就是佛。”
對禅師的話,楊黼深信不疑,他整理行裝,踏上回鄉之路。
一路上,夜晚投宿時,他敲開一個又一個門,均沒有見到如禅師所說的人。
跋涉了一個多月,楊黼回到故鄉。走到家門前,已是深夜。楊黼敲響家門,呼喚母親。
自兒子外出之後,母親茶飯不香,夜更難眠。此時,聽到兒子的呼喊聲,母親喜出望外,歡喜地從床上跳起來,來不及穿衣服,扯過被子披在肩上,也顧不上分辨鞋子是否穿反,匆匆忙忙出來開門。
看著眼前的母親,楊黼想起無際禅師的話,頓然明白! 撲通一聲,他跪倒在母親膝下。——這件發生在明代真實的事,被收入《傳家寶》一書,廣為流傳。
母親不僅是人間的活佛,也是在這個世界創造出我們的“上帝”。因此,基督教有句名言:“上帝不能無處不在,所以他創造了母親。”
四、我的母親,我的佛
母親在世時,積攢了許多花被面,說准備給我娶媳婦用。娘說:“等你娶了媳婦,可別忘了娘啊!”如今,我娶妻生子,欲孝養時,娘已不在。
母親去世後,我一直沒有夢見過她。如果依佛經來驗證,那是因為母親往生到淨土世界了。所以,在娑婆世界的親人,即便想念,也夢不見她。
記憶中,娘心軟,也喜歡流淚 。我小時候,有一次娘帶我去看戲,戲裡的苦楚讓娘哭濕了小手巾。散場後,她眼睛紅腫,拉著我回家。回到家,我跟父親、姐姐說起這件事,他們都笑話她,娘也紅腫著眼睛笑起來。
看來,娘愛哭這一點,遺傳給了我。
讀過佛經,對於母親喜歡流淚,我心中釋然。提婆菩薩在《大丈夫論》中說,菩薩在三種時候墮淚:“一者見修功德人,以愛敬故,為之墮淚;二者見苦惱眾生無功德者,以悲憫故,為之墮淚;三者修大施時,悲喜踴躍,亦復墮淚。計菩薩墮淚以來,多四大海水。”菩薩的淚從哪來呢?從悲心來。“菩薩悲心猶如雪聚,雪聚見日而消融,菩薩悲心見苦眾生,雪聚消融故眼中流淚。”
母親何嘗不是菩薩心腸?
清明時節,返鄉掃墓。母親墓前,多了一棵樹。一棵柏樹,新生的側柏。這片小小的綠,給我帶來莫大安慰,因為河堤上、村莊周圍的樹,越砍越少。
在母親的墳茔前,看一看眼前這一抷黃土,我的淚止不住了。點燃了黃裱紙,紙燃起火焰,炙烤得我眼睛發干。紙旋著燃著,最後化作了紙灰。依據鄉俗,我在燃燒過的紙上劃了一個圈,輕輕地喊一聲“娘一一”
聲音向四下裡浸出去,空曠的田野,沒有回應。
我淚水湧動,伏身母親茔前,好久好久。
我雙手合十,默誦佛號,繞母親墓三周後,問訊作禮。
二姐說,給咱娘磕個頭吧。
依鄉俗,給神叩頭,拜三拜;給去世的人叩頭,應該拜四拜,所謂“神三鬼四”。在母親墓地,我頂禮三拜。起身後,二姐問:“你怎麼少磕了一個?”
我“嗯”了一聲,但沒解釋。
在我心裡,我的母親,就是我的佛。
五、視母如佛
佛陀說:“誰遵從我的教法,我就站在他面前。”
釋迦佛教導世人無非智慧與慈悲。這兩點,也是母親給予我們的。不同的是,佛陀所展示的是圓融境界,而母親所展示的只是初階。
念茲在茲。若想佛在眼前,隨順、承事、供養,當從我們今生的父母師長開始。如《華嚴經·普賢菩薩行願品》雲:“若令眾生生歡喜者,則令一切如來歡喜。”
母親作為有情眾生,佛性在她身上,與一切如來平等無異。
蓮花生大士曾說:“完整的恭敬心帶來完整的加持;深信不疑帶來完整的成就。”
索甲仁波切在《西藏生死書》中指出,對於修習大乘的人,如果你把導師當作佛,你將得到佛的加持;但如果你把導師當作普通人,你只能夠得到普通人的加持。因此,要想得到導師教法的全部加持力量,你就必須嘗試開啟自己最大的恭敬心。只有當你把導師當作佛時,像佛一般的教法才能夠從導師的智慧心來到你身上。如果你不能視導師就是佛,而只把他看作普通人,那麼完整的加持就永遠不會出現,即使是最偉大的教法,你也無法接受。
“太陽和月亮當下就反映在清澈、平靜的水面上。同樣的,一切諸佛的加持,總是呈現在具有完全信心的人身上。太陽光平等遍照一切處,但只有透過放大鏡的地方,才能讓干草生火。當佛陀慈悲的遍照光芒通過信心和恭敬心的放大鏡時,加持的火焰就在你的生命中燃起。”(引自索甲仁波切《西藏生死書》)
若能視母如佛,母親不但能夠讓我們得到完整的加持,她還成為我們信心與恭敬心的放大鏡,將佛法的陽光聚焦在我們的自性智慧、慈悲雪山上,佛陀的加持之流,隨之傾瀉而下。
—— 摘自《菩提緣》201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