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與人生
引言
在講這題目之前,我們首先看一個公案:有龐蘊居士問馬祖曰:「不與萬法為侶者,是誰?」這就是問,若一個人修行到能超乎一切人、一切境界之後,又是何種境界?馬祖答曰:「待汝一口吸盡西江水,再向汝道!」於是龐蘊言下頓悟。龐蘊問的是什麼問題?馬祖為何要這麼回答?以及龐蘊到底悟了些什麼?這等我們演講告一個段落後,再回頭處理。或許各位也可以在演講的過程中,慢慢去理會這公案的深妙處。
生的定義
一、應變的彈性度:現首先就〈禅與人生〉這題目中,講「生」的定義,這兒我們先不提及佛法,先不拘泥於禅法,就照一般人所定義的。「生」,首先要有隨環境而不斷調適的能力。即環境不斷變動,它要能不斷地去作調節適應。這也是說生命要有相當的彈性。
(一)、非生物:在科學上有所謂生物與非生物。什麼叫非生物?譬如桌上這個杯子,早晨看、下午看,它都是這個樣子,今年看、明年看,它還是這個樣子。這個世界已歷經了很多變化,但它仍沒什麼相應的改變。或者如一張桌子,一塊石頭……等等,我們都稱之為非生物。主要都因為它沒什麼大變動。它們不能隨環境的變動而作調整,故沒有生命的彈性。
(二)、植物:其次我們再看植物,植物的生命,從種子、發芽,然後生長茁壯,愈長愈大,它有明顯的生命歷程。或者在春天開花、在秋天結果。春、夏、秋、冬,不同的季節皆能對應出不同的現象。甚至在一天之中,白天有光合作用,晚上有呼吸作用,白天和晚上還是不一樣的。這也就說,環境在變,生命的形態也跟著變,當然植物能變化的范圍還是很有限的,因為它還是被束縛在土地上而不能移動。
(三)、動物:再看動物,它早上出去覓食,晚上回窩裡睡覺,不止活動的空間擴大了,甚至對外界,也有一般人所說的本能反應。又動物也有恐懼、也有愛恨。除情緒作用外,更有對外界的知覺作用。
(四)、小結:所以我們在觀測生命時,總會認定,植物比礦物能表現出生命力,而動物又比植物更具生命力。這都是就能隨著環境變動而調適的能力而言。
二、維持內在的屬性:生的第二種屬性,即要在變化之中,還能維持它生命的特質。譬如說這杯子,如被打破了,它雖也隨著環境而變化,但已變得不是杯子了。一棵木瓜樹,從發芽起到慢慢成長,它於變動中,乃有一個最後的目標,就是要長成木瓜的樣子,要開出木瓜的花,要結成木瓜的果。如果變動已離開這個軌道,它就已失掉生命原本的形態。譬如說木瓜因受到強風、大雨、煙火、病毒等的侵害,它變得無法生長,變得無法開花結果。雖說它還是在變,但已不是木瓜了。
這也是說,生物的變,乃為完成它的目標,才有意義。否則,非生物也在變,但非生物的變,就無目標可言。石頭,被錘子一敲,碎掉了,它能完成什麼內在的目標嗎?總之,「生」的定義:一是能隨著環境而有變動的彈性,二是在變動中,要能維持本來的目標。
人生面面觀
一、生命的外觀:於是我們再談到「人生」,何以在所有生物中,我們認為人是萬物之靈呢?這是因為他在「生」的兩種定義中,表現得比其他動物更顯著、更圓滿。首先我們看,人隨著環境而變動的彈性:現代有些科學家認為人的特質,乃在於人有雙手,可以制造工具。他們還說,人雙手的大拇指可以握,而其他動物不能握,故唯有人能制造工具。這講的當然也有道理,但未免掛萬漏一了。也有人認為,人的特質,乃在於人可以用語言溝通,可以用文字來傳達他的意見,這也是一部份的道理吧!但還不完全。
如果我們回歸到剛才的定義,人和所有的生命一樣,都具有隨著環境變動而調適的彈性,只是人的彈性比其他動物、植物,表現得更完整罷了。這彈性的表現方式,我們可歸納為兩類作用:第一是知性作用,第二是感性作用。
(一)、知性:從我們對外界的認識而有。有人說老鷹的眼睛特別好,它可以在幾千公尺的高空上,看到地面上正在奔跑的兔子、老鼠之類。可是事實上,老鷹所看到的世界,絕對不會比人廣,因它看來看去,大概只看到它所要尋找的食物吧!人的耳朵沒有蝙蝠靈敏,人的嗅覺也沒有狗好!但是,人所有的感官加起來,就是比其他動物所知道的還多。若所知道的范圈愈寬廣,則它的生命就必然愈殊勝。
既要隨著環境變動而調適,那首先要知道環境是什麼?環境又產生了何種變動?這些訊息皆是通過我們的感官:眼睛、耳朵、鼻子、舌頭、身體,而能明了的。因此,如對周遭的一切不能善加明了,則我們的生命就不可能完整了。
除了認識這些經由眼、耳、鼻、舌、身等感官所映入的表象外,人進一步地乃從表象裡,去探究它更深層的道理。現象的存在,現象的變化,都有它不變的理在。這個理一般動物是沒辦法去了解的,而只有人透過他知性的作用,透過他理性的作用,才可以明了。接著再用思考,把他所知道片斷的理,更歸納成完整的系統來,這終成為哲學的體系。因此,要表現出人的生命力,首先要應用我們對外界的知覺能力。
(二)、感性:其次於感情也是一樣。在種種的變動中,人有各式各樣的感情變化:喜、怒、哀、樂、憂傷、恐懼、嫉妒、傲慢......等等,其他動物雖也有類似的變化,但沒有人這麼多。
(三)、非封閉、壓抑:這也是說,如不能把以上兩種特質發揮出來,那便不成為人的生命了。有的人老是希望把自己封閉在一個很小的世界裡,他或者覺得外面不安全,或者覺得外面太雜亂,於是把自己封閉起來。然一經封閉,便把自己的生命給限制住了,他變得非常狹隘、非常可憐。同樣,也有另一種人是以壓抑的方法,來處理自己的感情,喜、怒、哀、樂種種情緒,都不讓它有所外露,這種作法跟生命的原始本能是相違背的,說難聽一點,像找死一樣,自斷生機。因此,做為一個人,要表現出完整的生命力,首要從知性和感性去發揮。
二、內在的目標:如前所說生命的第二種特征為邁向自我成長。那人的目的又是什麼呢?我想人不只是要長成人的樣子而已!如果只為了長成人的樣子,甚至只為了繁殖下一代,那跟一般動物便沒什麼差別。所以在生命的變化裡,人必然有他很深刻、很內在的目標。
但這個目標是什麼呢?這倒是一個很抽象的問題,目標雖存,卻不甚明了。古今多少哲學大師、宗教大師都在說,說到現在好象也沒有定論。有的說人生的目標乃在追求財富,或追求名譽、追求健康、知識、藝術……等。似乎各有各的目標。但是,就我個人的觀察、體會,我可以說,人生的目標其實只有兩類,第一是求自在,第二是求圓滿。
(一)、求自在:首先講何以要求自在?前面講到,人一定會隨著環境變化而做某種程度的反應。這反應,或者是知覺,或者是情感。但我們也經常在那變動中,覺得不自在。肚子餓了,不自在;口渴了,不自在;身體冷了,不自在。在環境裡我們未必皆能自在。
為什麼要爭取財富呢?其實更深層的目的,就是要求自在。肚子餓了,要有東西吃。身體冷了,要有衣服穿。天氣風雨,要有房子住,這些都是為了保持身體的自在而必備的工具。人又為什麼要囤積糧食,也是為了求得更大的自在。因為在安全感裡,人才能自在。或者說,我們希望有人關心我,希望有人尊重我,這也是希望在別人的關心裡,在別人的尊重裡,以求得自在。甚至說我們努力於追求知識學問,也是躭心如對萬象不能了解,我們就會迷惑,會恐懼、覺得不自在。
這一點「求自在」希望大家能善加留意!很多人已忘了他的初衷是為了求自在,而往往把求自在的手段,當做目的。有些人企求財富,但財富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至於名譽、健康、知識、學問......等都一樣,錯把手段當目的。所以他們即使求得很辛苦,結果還是不自在。各位可想一想,是不是我們這麼辛苦,從早上忙到晚上,從年初忙到年尾,就是為了求個心裡的自在呢?
(二)、求圓滿:人除了求自在外,就是求圓滿。自在有時候還簡單一點,就在這兒,沒事了,我便得自在,但這還未必圓滿。自己有飯吃是自在,但須連別人也有飯吃,那才圓滿。有時候多知道一些事情,對你而言未必需要,但我們還寧可多知道一點,這也是為了求得更大的圓滿。這圓滿從自己到他人,從少數到多數,從外表到事相、到比較深刻的道理,我們活著就是不斷地在追求一個更大的圓滿。
所以,人生任何一種思想、任何一種行動,不管是政治上、經濟上或宗教上,據我的看法不過是為求自在,為求圓滿的方便而已。因此,於環境的變化中,愈能夠心安,愈能夠自在,那你就愈覺得幸福美滿了。
三、人在纏中:(一)、逃避、拒絕:從前面講到這裡,重點在講人生就是安在種種環境的變化中,去求得自在與圓滿。這本來也沒什麼好渲染的。可是,人往往發生一些錯誤,就是用南轅北轍的方法去求自在與圓滿。
剛才已講到很多人錯把手段當目的,這是一類的錯誤。其次,就是用逃避的方法去求自在。譬如說,在公司裡做了一件不好的事,你就想到,或許老板會責怪,那我今天請假好了。如外面聲音很吵,就想躲在房子裡不要出去好了。都市裡太吵了,趕快到山上去吧!一想到什麼事情、什麼境界,會讓我們不自在?一般人的反應就是;我趕快拒絕,不讓它來;如不能拒絕的話,那就干脆自己逃掉算了。
所以很多人對自在的定義是:「只有我在,別人不在,那我就自在了。」如果我們經常用這種心態來求自在,那就很容易形成封閉的現象。很多境界不敢接觸,很多事情不想知道,這樣我們的世界,就愈縮愈小,就跟剛才所講要對環境產生覺知照見的原則相違背了。這是一種偏端。
(二)、爭取占有:另一種偏端是,人往往又以爭取占有的方式來求圓滿。我沒有錢!怎麼辦呢?去賺錢啦!把它賺成我的錢。這件衣服很漂亮,很希望擁有!那家俱頗可愛,也希望持有!我們已看上、將看上的東西很多很多,然後就拚命去爭取掠奪,總希望愈多愈好。於是求自在是用逃避、拒絕的方法,而求圓滿卻是用爭取占有的方法。因此,在這兩端間,便有很大的矛盾。
(三)、纏的人生:不是嗎?每個人從早上到晚上,都常在這矛盾裡打轉。這個客戶你要不要見他?也許一方面想,還是不要見他,那個人好啰唆!可是另方面又不禁想到,若這樁生意做成了,也挺不錯的。這真是矛盾呀!人從早到晚常在好不好?要不要?的念頭裡打轉,似有很多矛盾、沖突。其實,說穿了也不過如此。
我們再看一國的政黨也是一樣,有的趨向於保守,保守的就說不要變動,通通不動好了。而急進的就說要動,及時趕馬上陣,沖鋒去了。
在面對任何境界時,這樣的沖突,就很容易被引發出來。要,有要的理由;不要,有不要的理由,於是我們就常常被卡在那個地方,不能動彈。這個時代,為什麼那麼多人要學禅呢?那不過是因為被纏住了,想要逃脫而已。
在農業時代裡,世界還很簡單,即使有這矛盾在,也不會造成太大的沖擊。但在這個時代裡,我們每天接觸到太多的人、事,如每次都要這樣問一下,好不好?要不要?這還得了!而且,即使是自己作成的決定,自己都未必滿意。雖說好,但不好的理由還存在;雖說不要,可是要的理由也不能漠視。所以,這個時代很多人精神分裂,那就不足為奇了。
今天,很多人學禅,但如不能看到問題的真相,則學了一大堆口頭禅,也是沒有用的。學禅是為了解決自己的問題,然如自己的問題都不清楚的話,別人也沒辦法幫助你的。
禅出纏外
一、不迎不拒:禅如何能解決此矛盾呢?其實原則很簡單,即你既不要逃避,也不要營取,所謂「不迎不拒」是也。對一切境界、人事,不要用逃避或拒絕的方法來求自在。不要想只有自己獨在,而別人不在。事實上,如以禅法而言,求自在,反而要「自己不在」。自己不在即是說,不要有太強烈的主觀意識,不要有太凌利的分別心。我要什麼!我不要什麼!自己的意見太主觀了,必容易造成跟外界的沖突、矛盾。
所以自在,要自己不在,或者反過來說,要「與他同在」。對一切人或境界,要想辦法跟他達成和諧、完成共榮。同時也不用占有和掠取的方法來求得圓滿。如果我們用邏輯的思辨來反省這些作為,便知道那必離題愈遠。假如於貧富之間,我取富,不取貧,或者是取貧不取富也好,反正你用二分法,分開之後任取其一,則再怎麼取、怎麼捨,都不可能達成圓滿。因為你已至少先刮掉了一半,而另一半,即使你能究竟得到,也無法圓滿的。各位想一想,是不是這個樣子呢?
所謂的追求,都是相對於另一種你不要的東西而說的,譬如希求聰明而不願意笨,聰明即使被你追求到了,但是對笨的體驗,你還是不知道的,因此,這還不圓滿。
二、安於當下:不用逃避的方式來求自在,不用占有的方式來求圓滿,這就是禅宗常講的一句話:「不迎不拒、安於當下。」對於一切已來的境界我們不要加以抗拒,對於還沒來的,也不要去攀緣迎求。所謂當下,是指我們感官所觸及到的境界,包括眼所見到的、耳所聽到的,以及種種境界。所以禅宗的修行,不在於去煉出什麼神秘境界來,它只是跟一般人不同的心態──用「不迎不拒、安於當下」,則於無為中便得自在與圓滿。
三、和諧之樂:於是,根據這個原則,我們可剖析幾個問題:第一什麼是痛苦?什麼是安樂?痛苦是從矛盾中產生的,而安樂是在和諧中才有的。很多人把快樂跟幸福,定義在某一個需求上。以為我如果擁有什麼東西,便可以得到快樂。其實重點不在東西的擁有,而在於你跟它到底產生怎麼的關系。關系若是和諧,即有安樂可言。而生病算不算痛苦呢?那就要看誰在生病?有的人喜歡生病,生病的時候可以不用上班,可以得到多一些人的關心,於是生病對他反而是安樂事了。因此痛苦或安樂,全看你接納的程度。若全能接納,那就不是痛苦了。
很多人都不免用先入為主的觀念,去認定某個東西不好,我不能接納!如此你只有自討苦吃的份!因為你不能接納,所以讓你痛苦,而非一般人所謂的:因為它就是痛苦的,所以我不能接納?
我們在教打坐時,也常講到這個態度,很多人打坐時,都會有腳痛、腰酸的現象,而一般人對於酸痛的直覺就是:酸痛不好,我害怕,我想逃避!於是乎,這只有兩種後果:一、雖也繼續打坐,但辛苦地忍痛。二、是放腿下座吧!
但如我們對酸痛能用接納的態度去看待它──酸痛是正常的過程,每個人都會酸痛,不是只有你酸痛而已。當我們用接納的態度來看待它時,那酸痛的感受即使還在,也跟原來的淒楚無助大不一樣了。很多人生所謂的逆境,如能用另一種角度去接納它,則它已非逆境。
四、恬淡之美:其次,我們再談到感情的問題,如我們也用「不迎不拒、安於當下」的原則去看待人生,則在環境變動中所產生的情感,反將趨向於平淡!一切都接受了,反而不會走極端──各式的情感,酸甜苦辣、加加減減反而互相抵消而平衡了。這在佛法裡常譬喻為「大海一味」,在無數的江河中,每一條江、每一條河,都各有它不同的味道,但是大海全部予以涵容,則最後反變成一種味道,那就是海的味道。
所以禅宗的修法,絕不用壓抑或造作的方法來修,而是用更寬松更開闊的態度來面對一切身外的境界,來面對所有心內的境界。很多人修行得很苦,都只為用錯心而已。接納的態度,除消極地不自找苦吃外,也能積極地讓我們心胸打開,增長更多的見聞。這如同鑒鏡一般,若鏡子的面是無限的平坦,既沒有凹凹凸凸,也沒有各式各樣的污垢等;於是,鏡子便能很清楚地反映出這世界的本來面目。
「禅」,一般人把它講得太神妙了,但事實上,「禅」反而是最平常的。這就像醫學裡講到健康的的定義,大概就只是功能正常,身心平衡吧!反而沒什麼好說的。但如講到病理學、講到藥理學,那可就精彩萬分。因此,很多人講禅,講得太龐雜了,他其實只是把病理學、藥理學當作禅而已。
五、惺惺寂寂:禅最後總說「惺惺寂寂」,前面說到生命就是有兩種作用:(一)、知性作用,是對外界現象的明白暸解。(二)、感情作用,是對外界刺激的反應。因此,惺惺是指我們對外界能看得明白,而寂寂是指因感情的開放明朗,反將趨向於穩定平淡、安然不動。總之,能以「不迎不拒、安於當下」這種心態來立身處事,那我們就能在一切時、在一切處,皆得自在跟圓滿,這是禅出纏外的妙方。
以上的結論,我相信不一定要通過很深刻的佛理,很專精的禅修才能理解到的。很多現代心理學也有類似的說法,雖這也是來之不易,但不足謂為禅法的究竟義。因此,以下我們將更講到「禅的形上學」。
禅的形上學
「不迎不拒、安於當下」的心態,其實是通過比較深刻的哲學思辨而領悟到的──這就是佛法中的「因緣法」,因緣法是說一切現象、一切生命,都是由很多因緣共同和合而有的。就像今天能有這場盛會,成形的因緣,當然是無量無邊。你今天為什麼長成這個樣子?我現在為什麼又坐在這裡?我們好好想一想都知道,那牽涉到太多太多的因緣。既然一切現象都是因緣所生,都不是單一的存在,你存在你周遭的因緣中,我也存在我周圍的因緣中。因源自於過去的因,緣遍及於現在的緣。因緣牽涉,如網無邊。
從此因緣法再推衍下去,更可得到另一個結論──即一切萬物本都沒有界限的。即你中有我,我中也有你,互相牽涉,互相成就。這在心理學上,也常講到互動關系,你影響著我,我影響著你。事實上不只人互相影響,天地萬物,林林總總,都是互相影響的。所以我們跟萬物本就沒有界限,因此,「生命皆有隨著環境而變動的彈性」,其本來就當是這個樣子。不只是生命,一切萬物也本來就該是這個樣子。一切現象必在因緣變化中,才能展現出它的特性。
既然一切法是因緣所生,於是它就有兩種特性。第一、從個體看,有不斷的變化性。第二、從整體看,在變化中又有它的統一性,有它的協調性。因此,前面說到,人如果用逃避的、抗拒的方法,想由此求得自在,那是不可能的。因為人本來就活在這個世界中,活在這些因緣中。怎麼可能讓他脫開這些因緣,而逃到另一個世界去呢?所以很多人想逃,逃不了,反而增加無謂的痛苦。所以應從因緣法裡去了悟,我們本來就植根在這個世界中,才得安心落實。
前面已講到自在,是「自己不在」,我們如認為生命是一個不變的實體,那這個自己就在了。反之,我們確認生命本是由很多因緣錯綜復雜形成的,這不變的自己便被消融了,於是因為自己不在,所以才能夠「與他同在」。求自在如此,求圓滿亦然。萬物本無界限,如我們能去除掉以分別心所造成的局限,則當下就圓滿了。這也是說從因緣觀來看,生命於環境中的變動性,自在性和圓滿性,都是它本來就有的。
但是人為什麼會這麼辛苦?會有這麼多的煩惱和沖突呢?這都是因為人習於用個體的思想來認識自己,來認識這個世界。所以在本來無「礙」的世界裡,橫生界限,界限太多了,反把自己綁住了,這就是無明。我們學禅、修行,也只是要恢復本來的樣子而已,並不是要我們到另一個世界裡去安身立命。因此,「不迎不拒,安於當下」,不是要我們安於無明迷惑與貪、瞋的習氣裡,而是讓我們安於明淨、開朗、自在圓滿的世界裡。
公案指歸
現在我們再把剛才所留下的公案處理一下:龐蘊問說:「不與萬法為侶者,是什麼人?」他的意思是說,在人生中難免碰到一些令人心煩的境界,我如何才能逃到一邊去,而不受那些討厭境界的干擾;或說,我希望修行到一種最高境界,且這境界只有我能,其他的人都不能,這最高境界到底是什麼?馬祖答:「待汝一口吸盡西江水,才與汝道。」西江水到底多大呢?至少比淡水河還大些吧?那怎麼可能一口吸盡西江水呢?這「口」,其實是指腹量、心量而言。我們常說:「宰相肚裡可撐船。」就是指他的肚量很大。這肚量必須廣大如海,才有辦法容進西江水。否則,即使吸進去了咕噜一聲,又被咳出來了。所以「待汝一口吸盡西江水」的意思是說,等到你能心大如海的時候再告訴你。為什麼呢?你不要老想著高高在上,或遠在天邊。你能用心大如海的態度,去接納一切現前的境界、去待人接物、去觀察萬象時,你心中早沒這個問題了。因為你已跟萬化合一矣。於是龐蘊言下頓悟,哦!原來不需要辛苦,跑得老遠,爬得多高,原來現在一切都OK的。龐蘊已悟了,而你還悟不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