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小乘談現代佛子的心行
楊雲唐
前言:原始佛法是佛教的根本,是學佛人共同必修的,解脫道在佛陀時代是共同遵循的道路,後來菩薩道的理念被提出,重於只依解脫道自修者,漸被歸於小乘。小乘教本是了義的,而大乘則自認為是更究竟的,小乘大乘哪個更能表顯佛陀的智慧,到現在還被爭議著。大凡任何理念只要過份強調,有利必將有弊,大小乘各見己長而議他弊,這一方面可促進改革,另一方面卻互相損傷。小乘大乘,延用到現在本是方便之詞,已無褒貶之意,為了避免依文解義,現代教界提出「南傳北傳」取代,這是比較適當的。因本文將涉及兩者於近年來的爭議,才故意用「小乘大乘」來凸顯爭議的存在。
生命之流與無邊苦海
地球海水面積大於路地,恰似人生的苦多於樂。當我們去海邊戲水玩浪,總是很快樂,不會覺得海是苦的。但向大海步步走進後,那勢不可擋的的波浪滾滾沖來,人會開始感到不能承受,若在海上待的時間長一點,無力與恐懼感便籠罩心頭,開始感受到一種苦的事實。苦的存在是人生一大事實。
當你漂在海上時,若心思靈敏些,會感受到苦海才是全面的真相,而戲水只是旁邊的小范圍事,對比這「苦海」的無情與那「戲水玩浪」的樂趣,個人的欲想會有消失的感覺。當人被苦海沖擊時,可使那玩樂的欲想變成泡沫,這樣的覺悟就是佛法出現世間的最初內容。佛教是從見苦而產生的,我們內心只想樂時,往往看不到苦,而看到大苦時,也樂不起來。由於事實上每個人都感受到苦的存在,所以都會有想要追求樂的需求,只是一般人都是用樂來扭轉沖淡或麻醉苦的感受,大家方法雖不同,但根底都是為了解決苦。我們的娑婆﹙堪忍)世界,就是指大家都在苦樂參雜中過一生。當人的樂不夠時,就憂郁或不想活,奇怪的是,再多的樂,都沒法讓這世間的苦真的減少。
事實上,他人與自己的苦是互相影響的,尤其交通發達使人與人的距離縮短後,個人的苦樂已沒有單獨性,也讓人看到「生命其實不是個人的」,眾生與我是一體的真義。佛就是看到如此的「法界緣起」,所以提出「自覺、覺他、覺行圓滿」觀念,其中的智慧與慈悲成為二千年來佛弟子的修學目標。
然而人命在呼吸間,誰都會死,在這短暫而不永恆的前提下,所謂「得到」到底是暫時還是可以永恆?若非永恆,則個人的追求到底有何實質內涵?這一直是宗教與哲學探討的課題。一般言,我們稱志求於個人自覺者是小乘,重於覺他者是大乘,由於小乘看到的「苦海」是個人的無量煩惱,所以追求的是「不受後有」,大乘的「苦海」是無量生死眾生,所以追求的是「無上正覺」。從生命之流言,兩者到底是有了結或是沒有終點的路?而所謂的「終結」是結束苦海還是未來的生命?又終結後是永恆或不可知?這對很多學佛人常還是說不清楚的問題。
學大乘,行小乘
由於大乘佛法一向把話說得很大,諸如「無量、盡未來際」等,這些到底給信眾帶來的是夢想、壓力或願力?若是夢想,則只能寄托未來,若是壓力則不如轉向小乘或其他宗教,若是願力,那是可能實現的嗎?中國學佛人常面臨這不能確定的疑問,信心與力量也就難施展出來。這往往是我們能不能契入大乘的一大因素。
為何現今很多中國學佛人被說是小乘心態?從修學上言,現今學大乘佛法的人,有好多經論要學,而陣容龐大的講經師,又各各精彩,所以佛弟子要花很多時間在講課與聽課上。同時因法門眾多且深,都有其殊勝之處,而偏偏自己的貪瞋癡又如此厚重,如此常年「百般耕耘」下來,目標仍然遙不可及,於是大家覺得學大乘佛法變成一條望不到終點的路。我們看到的是,很多法師們常為了准備講經說法,無暇長期修行,遂未能成就深的證量,而學生們為了要學這麼多東西,也忙得很,在師生都無暇他顧下,不知不覺中便養成自了的局面,於是「學的是大乘,行的是小乘」的問題便出現了。有人說若學佛不必費時研讀佛法,像慈濟般以利他為行,想必能比基督教做得更好,但這樣又不是以覺為宗的佛教了。大乘龐大的經論,是讓學子「歧路亡羊」,還是拓展智慧?這也是中國學佛人面臨的是非題。
再追溯印度時代,因為教團奉養漸豐,人數龐大,必然是非叢生,遇到是非時沒有佛陀出面調伏,於是佛弟子們開始懷念佛陀在世的僧團。一些厭苦的修行人便想避入山林,遠離群眾是非,漸漸地也就遠離社會。本來就不重組織又不認同他力的佛教,便無力於吸引平民(不像婆羅門教深植民間,故經歷回教入侵也未消失)。當時關注眾生與佛教前途(稱為重視菩提心)的人,開始因人因地作出改變,從大眾部漸漸形成了「大乘僧團」。依大乘經典說「忘失菩提心而修一切善法,即同魔業」而言,當時可能是看不慣那些堅持傳統而嚴謹修行,卻不顧佛教已有脫離眾生傾向的危機,因而有人才會總把眾生掛在嘴上(由大乘經典處處提到眾生可見),要僧團重視民間,強調眾生為根,菩提心為干,才有佛果。而一些堅持「菩薩行」的行者,後來之所以會批評為「小乘」,或許原本是源於對自家兄弟的警惕與羯摩,又因看不慣那些標舉著色利弗與迦葉,卻「忘失菩提心」的自了作風,只好忍心地把祖師也列入「小乘」來批評。對堅持自了為先,不聽勸說的師兄弟,認為那些人是不了解佛陀的本懷,便以「如聾似啞」稱之。這些批評的起源都有其歷史背景的。因為那個時代佛法還未外傳,所以其實都是指自家師兄弟,即使至今也是指學大乘而行自利心態的自家人,並非指南傳的系統,因南傳系統的行者也有當時「大乘」的血脈傳承。大小乘本是指心態的問題,不是所學的系統,直到大乘經典的出現,才正式以系統劃分大小乘,這是歷史流變的結果。
然而,在大乘僧團中有人為了不墮小乘,心有余而力不足,勉力而行,高不成低不就卻往往成了「敗壞菩薩」。為了讓這些大乘根性之人也能超越,及為了更彰顯佛陀的智慧與本懷,大乘經典便說得既廣且深。又為了讓更多平民也能接受佛教,於是應機的異方便也就應時而出現了。不過,大乘同時知道異方便的問題,所以前瞻地又加了注腳,說「正直捨方便,但說無上道」,「法尚應捨,何況非法」。
大乘經典的應世出現
大乘小乘本一家,但有人(如阿難之類)悲憫心較強,同修們都證果了,他們還只想到如何讓佛法長住世間,護持眾生的明燈。這種人過去一直浸泡在法海與眾生中,一旦「大器晚成」,便以超凡獨特的心懷與睿智,把所證的法融合佛陀的心,配合對眾生與各種因緣的觀察,深入地將佛陀的教化,用不同的語句大量地說出(大乘經典裡有很多類似小乘經典的語義)。又由於當時他們所面對的眾生有包括外道與同門無瑕解脫的師兄弟,眼看志同道合的兄弟們在逆境考驗下,變成敗壞菩薩,便於悲智中以直接闡發「果地境界」的教法,開發出直入與頓悟的大乘佛法,讓師兄弟們能直探佛陀智慧,能於煩惱苦難中得大安心,繼續行菩薩道。
若大乘經典非釋迦佛所說,那應是後來通於薩婆若的大心行者所說,或是以前的佛所說﹙如法華經中多寶佛稱他說過法華經),然後借釋迦佛之名來流通。其中的人物如觀音文殊等,是古佛再來,而到底有沒有這些人物,這就像有沒有UFO(飛碟)一樣,偶見其跡,卻又超出目前人們可探知的范圍。菩薩的信仰本是通慧行人與信行人,只因信行人占多數,所以慧行人不願承認罷了,即使今天的南傳系統,也把已故祖師當菩薩般的信仰。否定菩薩的再來,有如否定祖師的「五分法身」。
大智慧者的五分法身並未入涅槃,大乘另立以「報身」稱之,報身說法,唯大智慧與神通者能「聽聞」(如智者大師見到佛的法華海會),又如阿含經記載佛曾上天說法,到底說了什麼法?報身說法可能是大乘經典的另一來源。此外據說有些人在雞足山見到迦葉尊者,並有人進入他的石山裡看到大量的經書,若這是真的,那大乘經典甚至還有好幾倍。「大乘經典出自龍宮」的傳說,龍宮是大菩薩與佛相應的心性,或是指雞足山之類的存在,這是千古公案。
重回原始佛法之議
「大乘空義」與「般若中觀」,乃至「唯識」、「如來藏」都是後來應乎悲智的需要,隨緣逐漸出現在世間的經典。探其內容,很多地方承接著阿含經的思想。可以說大乘小乘經都是法身的脈絡,而後來將此融為一爐的就稱為圓教或一乘,其本意是想圓融大小,消泯爭議的。
中觀的色空不二,唯識的世間如幻,加上後期如來藏思想直說「汝本是佛」,都對生命與世間作脫胎性的說明,提供佛子頓悟的勝方便,給佛法帶來生動且豐富的內涵,也給欲行菩薩道而無瑕靜修的大乘行者,提供「直入菩提」的良藥,即使在中國也有很多祖師是讀經開悟的。易言之,大乘佛法是以「聖言量」讓人進入「早知如此,即明當下」的體會,是依於果地來看修行的,問題是學人不肯相信「本自如如」故而流浪。因為很多問題,當從果看因,「古今多少事,多付談笑中」,一切已如夢如幻。當小河流入大海成為整體,個人的得失問題從這結果言,都不存在了,例如涅槃與不來或解脫等,都是從有為生滅角度言才有的。所以若只從未入流或因地的「有為得失」角度去看大乘,就會覺得大乘是「天馬行空,缺乏次第」。尤其是後來發展出的中國禅宗,「閒從 絕壑看雲起,坐對孤峰聽鳥啼;不必更拈言外句,現前聲色是全提。」不跟你多說,只叫你如雲般無心,處處隨緣就是自在之道,這連學大乘者也難體會,更別說未入流之小乘人。另外我們可以說,佛教若沒有大乘佛法,那真的很難與西方的哲學抗衡,也不易於國際學術界占一席之地。因此大乘存在的價值,絕不是用一句「大乘非佛說」或個人不得其門而入就可揚棄。
可惜的是,近數百年來的大乘弘法者,缺乏祖師之證量與靈巧,無法承先啟後,未能掌握大乘關鍵,而信眾只看到一堆繁華的儀式,或浩瀚的經典文字,卻不解其中大乘的真髓,於是大乘也就剩下表層。很多勝方便傳到現在,除「講經說法」更風行外,行門上只剩「淨土法門」最流行,而今天的淨土法門也已窄到「往生西方」而已,於是氣勢恢弘的大乘式微了。一般批評者把大乘與往生淨土劃上等號,卻忽略其他的豐富內涵。比起南傳佛教,今天中國佛教在證量與教導修行上,似乎不能滿足不求往生西方者或想解脫者的需要,難怪現在有很多人提倡弘揚原始佛法,或轉求密宗,以提升解脫與證量。當初大乘忍痛批評遠避山林者為小乘,今天交通發達後,山林被打開了,換成他們忍痛地批評大乘,一心想遠走他方世界,是比小乘還小乘,這真是風水輪流轉哪!
復興佛法必須要依緣起,因時因地應機來創發,不是靠懷念佛陀,一昧回頭就可以回到佛陀時代。古代禅師為讓行者不一昧守成,甚至呵佛罵祖,今天我們若以為應遺棄大乘重回原始佛法,緊抱阿羅漢,就可以有更多證果者,佛教則得復興,依今日情況言,這不是必然的。應是要學當初的大乘行者,以超凡獨特的心懷與睿智,再開展「時代性」與科學性的教法,提出「應機了悟」的法門才行。而這必須當靠融合小乘大乘的特長,尤其要能契入「圓教」的勝義方便,否則難以有大突破。
小乘的入滅
小乘理想的生命歸宿是「不受後有」,不必再來人間,大乘是講菩薩道或往生西方若比較兩者,往生西方還要「回向裟婆」,似乎阿羅漢是比較沒大悲心。但在現實世界裡,有修有證的阿羅漢比寄托來世回向者來得切實。在現世時就可濟度眾生出生死海,論悲心,這已堪為人天師了,對這樣的行者,雖期望他們能像菩薩再來人間,但即使他們再來,誰又能知道?另外,若菩薩可再來,就表示阿羅漢也應沒真的「入滅」,可能是如大乘所言,在某淨土裡(如虛雲老和尚在兜率天見到阿難),總有一天會再來(回小向大)。若說入涅槃後,是永遠消失了,這豈不是斷滅?這種討論被佛陀列入「無記」,從果地言是不存在的問題,但是這樣還未能給一些人一個滿意的交待。
後來中觀的「離四句」指出「有、無、非有非無、亦有亦無」都不對,在「八不中道」中提出了「不來不去、不生不滅」,給涅槃下了個完善的定位,也給追問者一個較滿意的交待。有了這樣的交待,也給很多充滿疑惑不定的佛子一個很大的安心,同時也回答了「到底有沒有涅槃世界」的疑惑。對有些人言,若說入涅槃後是從此「與世隔絕」,那累世修行求得的這成果,豈不就像一個人成了博士後卻離開人世?這對一心掛念著眾生苦的行者,會覺得「可惜」了,也因此會有人寧願「不斷煩惱」,以留惑潤生。也可能是為了要避免走向「入滅」,因此才會把「不再來」的追求比喻成是「焦芽敗種」來自惕。
現實的煩惱與苦難的存在,是很真實的,大家都不想要這種纏縛,所以想解脫。相形之下,大乘行者在事相上缺少「收攝」的工夫,也弱於伏斷煩惱,一般修學小乘的人,會認為大乘只會說卻缺少伏斷煩惱的力量,故不切實。小乘重視伏斷煩惱,是佛子的向往,但那「不受後有」的追求卻不是被一般人打從心底的接受,因為眾生究竟是活在「有」的世界裡,還是喜歡「有」的,除了世間的「有」之外,就不知何處找到自我。喜歡「有」是因為自我愛或欲望,沒有愛欲就能入涅槃。但是只要人若還會為這個「我」設想,就未離開「我」的需要,這細微的念求又阻礙行者離欲入涅槃,所以證入阿羅漢果也是少數,小乘的目標並不容易,在現實上也難普及。
大乘的涅槃觀
然而解不解脫纏縛,是心的問題,不是外境的問題,所以「一切唯心造」就被大乘提出,用來化解現實中煩惱的存在,認為修行人不應怕煩惱,甚至還視煩惱為菩提、為度更廣大眾生的因緣、為菩薩的道場。從「心生種種法生」言,有些行者認為只要「不生妄念」,這世界就「本自太平」。又「牛車不走是打牛」,修行是「明心」的事,不應是「十八般武藝」的練就,所以大乘就傾向「無心是道」的無為修行,而不重「事相」上的有為修行,對眾生喜歡的「有」,便不采厭離的方式,對在家人其適宜。大乘直接從心下手,但事實上卻讓人難有個下手處。
從真理而言,涅槃是真相的呈現,而不是創造,則那是不管何時何地、有無佛出世都如此的,這就是「果」與「因」的同時(或說常住)。既是同時,道即在當下,那麼,大乘經典提出以「果地」為出發的修行,並說「初發心即同正覺」,就是依於「法的常住」的論調,「不起於坐便入涅槃」,當下不離涅槃才是本然的事實。所以說如來藏的「汝本是佛」,雖然眾生都不敢相信能「不歷僧祇獲法身」,可是願相信者卻能得大安心、起大願行,這對生生世世發願留惑潤生,或想學習「地獄未空,不成正覺」者言,的確是最好的強心劑,尤其在忙碌的現代社會裡,大乘經典絕對有其殊勝存在的必要性。
當然「汝本是佛」的信念有「打腫臉充胖子」、數他人錢財的嫌疑,可是從「本來無事」、「黃葉但止小兒啼」而言,這對扎穩腳跟是很有作用的。另外,學大乘佛法重的不是果位,而是無生法忍,這「忍」的力量是源於「肯定」,肯定就是不猶豫、不生二心。果地的本然唯在「無心的反照」剎那才能體悟,六祖教惠明開悟就是一例。最怕的是學而不敢信的人,亂生妄心,倘若再加上高(佛)不成又低(小乘﹚不就,當然就一直徘徊,踯躅不前了。總之,大乘佛法有些是「果」與「因」並觀的,不該以「有為次第」來衡斷其內涵與是非,妄加批評說是「美而無用」。
小乘大乘其實是發心或所想要的不同,因為眾生與我是一體的,眾生的成就即是自己的成就,是全體性的,若有緣眾生未解脫,則自我不是真的解脫。大乘認為小乘個人的「能入」還是有相對性,即使入了也是「毛孔空」而已,真正的「入」是無所入,換言之就是當下本即「不增不減、不生不滅」,是本自涅槃。又從大般若言,「一切如夢如幻,若有過涅槃者,亦如夢如幻。」所以大乘視小乘涅槃果是「出了一個夢又進入另個夢」,只是化城。
學空不證空
同樣是夢幻,小乘見到「假」時是捨離,大乘見到「假」時,卻開展大方便門,這是依個人與依眾生不同的發心。因為,既然佛法是在苦中誕生的,為度眾生的佛子怎能不耐得苦而厭離呢!所以大乘對煩惱苦不是采取「斷除」的方式,而是以「無念」來安住與隨順,若還有不安,不是法有問題,而是疑惑未清。至於大乘的忍住於世間,到底是留惑潤生或有幾分是對世間的戀著,那就是他發菩提心必經的蛻變過程,是如華嚴講的「善根轉明淨,如火煉真金」,只怕他耐不住世間苦而變心。
印老說「菩薩一向是大器晚成的」,即使是三大阿僧祇劫,也不急求暫時的涅槃。正如禅宗說「不識本心,學法無益」,為了能入眾生海,菩薩才急需頓悟,以便有時間培伴眾生。易言之,大乘修行采取的是「頓悟」及「與眾生共事」,不想在那花時間練工夫,而之所以要讀更多書、學更多法門,都是為度眾的需要。因此大乘強調「無生」正見是行者的基本要求,再進一步則是頓悟本來面目或得無我的根本智。「頓悟」其性質同於小乘的「法眼淨」或初果至四果,也就是說開悟不一定是達到「諸事已辦」的解脫位,只要確知「諸法緣起無生(空)」即是「本來面目」,不起妄念地以平常心看待煩惱與生死,如此的肯定、如此的安住(忍),其基本工夫就成就了,爾後就是在眾生的「真槍實彈」中磨練,而不是急著想證果。
至於對煩惱苦的安住與隨順,就像醫生需要病患的臨床經驗一樣,沒親身的試煉,就沒法作更深更廣法門的開展,不是白白受苦。即使被病人傳染,或因煩惱未斷而下地獄,仍會繼續發「久煉成鋼」的大心。這種苦差事是一般人做不到的,因此菩薩道才提出「難行能行,難忍能忍」以自勉,這即是「學空不證空」的大忍。所以這「忍」其實是需要肯犧牲的智慧,否則必然落於二乘。
其實不論學大乘小乘,若能悟後安住,視眾生的磨煉為修行,在福德資糧夠時,自然心性成熟,有天會遇到機緣,一念相應慧而解脫。只是大乘還是視解脫如夢如幻,是對「無為法」的更肯定明白,這才是「無上正等正覺」,所以金剛經說「一切賢聖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無為法」就是法的本來面目,或稱「如如」,是「無智亦無得」的。
大乘佛法本是為大心大勇者說,而小器者就應先除疑息妄,從小乘有為加行下手,再轉向大乘。若我們不願行忍,也可轉依解脫道修行,但別反過來批評或譏笑「煩惱未斷」的大心人,損其信念。因為這世間真的很缺少這種人,佛教更需要這種肯為教犧牲的人。若硬說大乘根器人也要回到小乘法,這是不因材施教了。只是現在沒人敢說自己是大乘根器,所以很多人便走向「怯弱方便法」或只圖「快速成佛」二邊,因而還不如小乘老實按步修行,這是要怪大乘裡的善知識缺乏「忍」的大信,只會說成佛比羅漢高級,卻未表現出學空不證空的大願。沒有大願就沒有人格力,便無法攝受眾生。
數百年來中國佛教在入世不如耶教,出世不如小乘,二方面都交不出亮麗的成績,一些談大願者,多在爭相發展自己的大道場,把信徒當市場,致使想要實修實證的信徒們看不到真正大乘的面目與心行,遂轉向原始佛教,因此小乘大乘的高下爭議也一直未能平息。圓教的思想後來被提出,如華嚴不強調成佛,應該就是見到這裡面的不足,本來是可提供良好的解決方法,然而圓教是需要大小乘為基底的,求大棄小或依小棄大,都是偏失,致使圓教的救世本懷也無法發揮。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就像「休息是為走更長的路」,不是變得更懶,同理,「修行是為更能發揮生命正用」,不是為了不必再來。所以應該說修行的目標是「正覺」及其大用,或說「無住生心」,而非個人的涅槃。若以為有個涅槃處所可得,那還是迷。大乘不以「不受後有」來吸引信徒,而重視能在世間隨順安住而無怖畏,因此,大乘重視的是悟實相的智慧,而不是斷煩惱的本領,易言之,大乘講究的是「離迷轉悟」。迷是迷於「有」,悟是悟本來面目是「無生」,是「本自空寂」。悟後就隨順安住,不畏懼「有」的逼迫,願承擔煩惱。
大乘一直不強調個人的果位或解脫,更重整體的迷與悟,「迷時是眾生(煩惱),悟則為佛」,迷與悟的分野標地,可用「般若心經」來說明。心經一開始標榜的就是菩薩的行深般若,徹悟五蘊是空,一切煩惱苦就超越了。雖然存在是最現實的,尤其苦迫交煎煩惱纏心時,再也難相信那是如夢如幻,這是因為這個「我」太實在了。而其實「我的身心」是心念的妄執,當行者照見此身會病痛老死,故不是我、我所,就破了身見;進一步照見此心是境界的反射,所有的苦受樂受與觀念等不是我、我所,就等於證得四果。
但身心不是「我的」,那會是「誰的」呢?這深細的問題不突破,正見就無法建立。中觀說身心不是我的,而是「緣起法」的,把主觀的迷惑尋覓,用中性客觀的「緣起」化解了,這給人一個「開眼」的觀點。中觀並說「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所以身心與我都是緣起,也是空,如此便把「空」也清楚定位了。菩薩識得身心之實相就證得我空,又法由心生,進而了證法空即究竟涅槃。我法兩者皆空,是緣起卻不是斷滅,這就是心經的般若義。
心經在談實相時,先說「色空不異」,其實「不異」還是暫時緩沖之言,真實言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沒有中間地帶,這才是究竟。而「即是」是打破「二」的差距,統一成「一」,把「分別的自性」徹底打破了。「一」的角度就是跳出「主觀」的角度,自然沒有「我的五蘊」,所以五蘊即空,自我在客觀中徹底地消融了,這是第一層照見。同樣地,若世間與涅槃只是如雙胞胎般的「不異」,表示兩者還有差距,還有相對,讓人以為雖有相同性卻還是兩個,從「此有故彼有」言,則涅槃應與世間一樣是「實質存在」的,表示離世間還有涅槃,那麼涅槃在哪呢?這裡面所含藏的妄執(迷),就是阻礙行者對「諸法實相」徹悟的原因之一,所以行者必須進入第二層的法空。
既然是無我,身心是「中性客觀」,於是心的世界也成為影子。因為「法由心生」,心滅則種種法滅,所以心經接著說「諸法空相」╴╴「空中無色、無受、…無智亦無得」,指出所有相都是「心念的影子」,影子是心中塵,所有認同只是因心而有的「假名」,實際上是不生不滅不增不減的。既然沒有我在得,又沒有我的心,所以就「無智亦無得」,在實相裡以為有「苦集滅道」,如此凡聖的分別,還是主觀,從圓覺經言即是相對於「我見人見眾生見壽者見」,是眼翳生空華。唯有心無罣礙,心中不守一塵,才能打破「顛倒夢想」的分別情見,證得法空。
既然我法兩者本空,心本應是無所住的,平時若能見諸相非相,不執有無,就能離迷。見到這世界不但沒有我(五蘊),沒有十二因緣法的分別,也沒有「無明」的生滅,便回到法的實相,這才是最真實的「究竟涅槃」。既然世間裡沒有一法有實在性,所以「無生」才是實相。
法雖是空的,但人畢竟是活在現實世界中,眼前的存在不是有或無,也不是非有非無,是「離四句、絕百非」的,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是「無生無不生」的,這總名為「中觀」。亦即現實的心大用不可斷滅,不偏一邊,如此才不會槁木死灰,變成執理廢事。這世界本來就是涅槃,而涅槃也即是眼前的一切;從空性言,不管你如何修,還是不生不滅;從「空即是色」而言,離開眼前的因緣,若還能找到真實,那都是化城,所以還要正視現實。亦即,心經不是講空,不是講有,而是有即是空,空即是有,空有是一,不可偏執。若把有無二相分成兩邊,必為得失所惑,因此就難究竟涅槃了。從究竟涅槃言,佛教實無大小乘,只有一乘,這就是圓教思想。
心經最後結論說:三世諸佛都是依如此「本然圓滿」的事實,通達般若空慧,於諸法不生妄見,證入「無上正等正覺」。別以為解脫是在另一個時空裡,而是在當下。因為一切不離當下,所以大家都能依此悟入,達到「彼岸」,這也是禅宗強調的「當下現成」的原因。若領會彼與此的不二,對所謂「汝本是佛」或「是心是佛」與「非心非佛」也能通達了。同樣地,淨土實在眼前,娑婆與西方是一不是二,悟無相則無來無去,迷於相才有東西方之假名,否則怎說「華開見佛悟無生」?
當人在迷時,世間有如牢籠,一旦悟後,知是假名。一切本來即是如來,不是修證後才如此,一直不增不減,果地原來不離因地。若能依此而行,會比世上任何的「神咒」或修煉更迅速地讓眾生識得究竟涅槃。這就是大明咒,是無上咒。以上就是心經的內容。
般若所見的實相是圓滿的,是遍一切處的,在不離眾生界中,只是一般人不知不明。例如「圓覺」言:「地獄天宮同是淨土、YIN怒癡性同是梵行」、「眼不見眼,性自平等」,眾生之所以有差別是因在「有無」上起自性迷執,以致「才有是非紛然失心(迷掉了)」,未能於當下了悟,卻向外求玄。「果不離因」,萬法「當下現成」真的可省卻很多心力,很值得行者參究。
依法的信忍
依般若的觀照下,對這世間的看法變了,從眼到意識都跳出現象界,從小我世界轉向不生不滅的法性界,個人的生死成敗也如海中一浮漚了。人活在如此真相裡,本來只要「隨順真如」就好了,但別忘了「空即是色」,對現實裡的苦難並非放任即名「隨順」。又「本自具足」之說是為了令人斷向外攀緣的貪愛,不是無需做為,還是應「無所住而生其心」,隨順因緣做該做的才是「阿耨菩提」。
有無都是空,只因迷而成二,悟後則是一。而因「一」即沒相對性,也就不是「有或無」了,因此信心銘說「有即是無,無即是有,若不如是,必不須守。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但能如是,何慮不畢。」在談「有無」或「大小」時,別忘了那只是假名,才不會又迷了。菩薩看眾生,於事是有,於理是空;於空起信,於有起忍。空有同生同成,空是從有的實踐而立的,唯在盡心的行後才能見更廣的空,也因此菩薩重於根本、重視眾生,是從行中證理的。要找空,唯有在現前因緣的「有」中發現,這是大乘佛法偏廢的地方。
所以心經不停在「心無罣礙」,進一步以菩提為導向,提出「波羅僧揭谛」╴╴大家都到彼岸,而非自我涅槃。菩薩「行深般若」的方法是不捨眾生,是在全體中了悟空寂無生。因為眾生是菩提的根,所以菩薩不急於自我的解脫,這對以解脫道為本的行者言,被認為是泥菩薩過江,但事實上菩薩並不同於一般學佛人,他們是必須能發大心,依「信忍」來行深般若的。這信忍就是在聞法的頓悟下,起普賢十大願的「現前知見,起深信解」,一步一腳印不貪高地行去。另外,「菩薩畏因,眾生畏果」,世間的苦是果不是因,無法逃避,菩薩深信因果,所以「無有恐怖」,但不是無視苦的事實,這也是信忍。
經過信忍的深信見解,佛子才真的進入佛法僧三寶的皈依,打開生命的領域:『以佛的出現世間之本懷為自皈依,以法的不生不滅、遍一切處為自皈依,以僧的心出家為自皈依。』自皈依是把以前依小我為取捨的觀點,轉向三寶的宏大寬廣,能在依法、依眾生的發心上堅定不捨,超越個人的得失是非,不因小事的成敗而退縮信念。所以雖未解脫,卻敢面對無邊苦海,這都是皈依三寶而生起的力量。這力量在其他宗教也常見到,簡單言就是起深信解的「宗教情懷」,這可以說是佛教徒(尤其是智慧型者)很欠缺的一環。
誰來關懷
非宗教狂熱的宗教情懷,在出世間言為菩提心,出發點是對眾生與佛教感恩圖報的心。我們看佛教在印度、阿富罕等地滅亡,二次世界大戰後韓國已變成以基督教為主的局面,再看今天大陸佛教的怪現象,還有美國國內很多佛學社的消失,似乎這些都與我們無關,但事實不然。現代佛教徒不但需要正見,還需要感恩心、隨喜心,才能和合共事。智慧型佛教徒常視愚癡眾生為頑劣之徒,不堪受教,常忘了慈悲,加上強調自立為先,往往給自己怕是非、厭煩惱的性格一個可以棄捨宗教情懷的托詞,甚至大談「不可執著」,如此無形間便削減感恩心的生起,也走向自了。
眾生的事本就是苦差事,怕煩惱就是怕境界、怕眾生,於是也會怕承擔,佛教的前途就缺乏關懷。大乘的問題不是在法,而是缺乏般若正見而不敢承擔,加上有些弘法者各執自己法門最好,成為互不相容的山頭。「人能弘道,非道能弘人」,佛教徒的心志決定佛教的前途,尤其弘法者與出家眾的導向,往往會決定眾生的慧命,在各執己見中,佛教的量與質也偏廢了。若久學遇到苦難考驗時,拿不出本領而覺得「受騙」後,便認為大乘無用,這對佛教的振興絕對是無益反害的。
依行證理是大乘菩薩循的道路,依修證果是小乘循的道路,前者是投入眾生,後者是依教成道。亦即,大乘行是上求與下化同時進行,小乘是先自立後立他。問題是一般人都說:「我要先學會游泳,再談救人。」所以未證果前,認為對眾生事可以無愧地放捨。我們可以看到,在缺乏主動發心護教的情況下,甚至還認為護教是「放不下」的我愛,可以不需隨喜,則再好的佛法,也無法救度世間。
佛教利生事業難上軌道,乃至整體道風無法提升,或是非不斷,面對教界糾纏問題,只能大歎眾生業力的可怕,自己卻「清靜不動」,更又說「這就是不會游泳,就想救人的結果。」如此未觀照到自己深層的我執,卻能隔岸觀火地安心「修行」,這種超凡的忍力卻不是菩薩可忍的。
面對不可忍,菩薩說「今是學時,非是證時」,以更堅毅的信忍為浮具,敢於「入海算沙」,不會逃避,更視所有的艱難為契入無生的助緣。在是非堆中,雖難免惹得一身腥,也視為折服我見的修行。「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儒家都有這見解,佛教徒為了眾生與佛教,更應敢走上菩薩道。
宗教人格與復興佛教
佛滅度前,是非問題都靠佛來裁決,有人早就知道出家眾素質良莠不齊,佛走後必將引發教團問題,所以問佛以後誰來當大師?佛說「以戒為師」。若佛子有慚愧心,出家眾有人格力,雖一時未得正法力的提升,是非問題也可化解。未得智慧的弘法者,必須以人格力來攝眾,可惜現代出家眾被信徒拉著跑,「市場」角度的取向,把有些出家眾的道心從根俗化。當初印度時代本是因看不慣當時佛教的流弊,而有大乘的出現,那些人的精神與魄力都高人一等。到今天這種精神與魄力低落了,加上平常缺乏正念的修行,大乘已流於空談,戒行也不振,以前一堆大禅師的風景,現又被小乘禅師與密宗上師取代,失魂的大乘,雖仍色澤鮮明,卻沒生氣,於是相形中大乘就失去信徒們的信心。
印老因看到「諸佛皆在人間成佛」,繼太虛大師後提倡人間佛教,強調現代佛教需要如善財童子的精神。他提出原始阿含的重要性,「立本於根本佛教之淳樸,宏傳中期佛教之行解(天化之機應慎),攝取後期佛教之確當者,庶足以復興佛教而暢佛之本懷也欤!」他表示「初期佛法的時代適應性,是不能充份表達釋尊真谛的。初期大乘是菩薩道,不離佛法的解脫道╴╴般若,只是悲心要強些,多為眾生著想,不急求速證而已。提倡純粹的人菩薩法,即由人發菩薩心,以悲智普濟一切有情,直趨無上正等菩提,應著重中期佛教,而脫落天化的傾向。攝取後期佛教之確當者。」這提供我們復興佛教明確的指導。
佛教也是依緣起以成事的,我們應隨著時代作些突破。原始佛教要重視,大乘般若當弘傳,後期佛教莫抹殺,集合各個長處才能再創新的局面。中國佛教一向以「如來藏」為尊,它曾開啟中國禅宗的光輝,太虛大師以「法界圓覺」稱之,認為它是最究竟的教理。但印老認為「緣起性空」才是究竟的,把「法界圓覺」改成「真常唯心」。這一改,無形間把如來藏思想劃入外道的「常見」中,讓很多尊奉印老的人,不分好壞地排斥如來藏思想,看不到其中殊勝,損失可謂大矣。
論教理,緣起性空是大乘的高乘智慧,但人卻偏向空了;論菩薩行,法界圓覺的「大有」(有空不二,故非梵我)正可以平衡偏空的問題,尤其眾生是喜歡「有」與「簡捷」的。強調法性的萬古「如如」,確定「法住法位」不因人異,這種依果地出發的方式,讓人先探諸佛的「莊嚴淨土」,得大安心,仍不失為度眾生的最好法門。又圓教「一多相容、小大相納」的思想,讓人體會整體的相關性,導向「莫以小善而不為,莫以小惡而為之」的正業,能「以戒為師」,再加上弘法者能正視到菩薩的發心,彼此互動關懷人間,佛教不難振興。佛子不必一定要完成大事,但須在眼前因緣中盡力,若為個人解脫卻忘記佛教、捨下眾生,這不是皈依三寶佛弟子的正行。太虛大師說「仰止唯佛陀,完成在人格;人成即佛成,是名真現實。」大乘圓教的「同登華藏、共入毗廬」不是夢想、壓力或願力,而是在當下間依人格與智慧,一步一腳印的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