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慧能禅學三無觀念實質
胡曉光
太虛法師在《中國佛學》一書中曾說過“中國佛學特質在禅”,這是對中國佛學史性質的深刻結論,一語道破玄機。在以禅為特質的中國佛學中,禅宗之禅是最為特勝的法門可以說禅宗之禅是中國佛學的主流。而中國化的禅宗之禅的開,創者就是南宗慧能六祖大師。慧能禅學思想集中表現在《六祖壇經》一書中。所謂慧能禅學思想的基本特點就在於講明心見性與頓悟成佛。對明心見性與頓悟成佛提供理論根據和實踐方法,則是《六祖壇經》一書的一貫之旨。關於明心見性與頓悟成佛的理論根據與實踐方法,在一定意義上,可以概括為禅學的總綱;通過實踐方法的現實性來顯現理論根據的邏輯性,這是慧能禅學的別具風格;三無觀念就是慧能概括出的禅學三大要素,一無念為宗、二無相為體、三無住為本。我們認為方法與思想應是一致的,禅是通過方法來表達思想,盡管具體的方法不能全部顯現出禅的整體思想,但也能使得學人由方法而悟入整體禅觀。從現代哲學角度看,慧能禅師在《六祖宜壇經》一書中所提出的三無觀念,具有極為深刻的哲學思想涵義。本文試圖通過對“三無”命題的研究分析,從而澄清三無觀念的內在實質,以便學禅人立正知見,如理親修,證無言妙道耳。
一
無念為宗可謂禅學實踐方法的第一觀念。慧能禅師在《壇經》中是這樣解釋無念的,“何名無念?知見一切法,心不染著,是為無念。用即遍一切處,亦不著一切處。但淨本心,使六識出六門,於六塵中無染無雜,來去自由,通用無滯,即是般若三昧,自在解脫,名為無念。善知識,於諸境上心不染,曰無念。於自念上常離諸境,不於境上生心”。我們都知道,慧能禅師是在五祖弘忍處聞聽《金剛經》中“應無所往,而生其心”後,開悟見道的。可以說慧能的禅學都是在闡發其所悟證的般若真性之理。他在開悟前曾有一偈,即“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五祖認為此偈已經對佛性真心有所領悟,但是尚須進一步深悟般若真谛,因此,更為說《金剛經》。慧能聽《金剛經》徹悟時曾說“何期自性本自清淨,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這時五祖便認可慧能徹悟了萬法根本之自性。慧能偈語是從真空門道出,五祖則認為一切萬法不離自性,只知真空尚不徹底,還需深悟般若玄義,從般若空義中再悟萬法不離自性的妙有觀來才算圓融。慧能聞經後之歎語則屬於從妙有門道出。真空妙有本為一味,慧能深契一味真如之理,便成為一代祖師。後來他就以真空妙有不二而二的辯證觀來闡釋他的禅學理論。對於“無念為宗”這一命題,也是充分地體現了他的這一思想。所謂無念,並非止念,而是在念離念,無念本質上是一種中道觀。在慧能的理解上,無念就是般若三昧。何謂般若?般若是梵語音譯詞,漢意是智慧。般若有三重內容:一是文字般若,指理智思維與語言符號;二是觀照般若,指禅觀體認的智慧;三是實相般若,指真性與智慧不二性。無念是屬於觀照般若義,故可稱為般若三昧。在《壇經》中,慧能曾說:悟無念法者,萬法盡通;悟無念法者,見諸佛境界;悟無念法者,至佛地位”。在慧能禅學中,定慧是體用關系,故在講無念般若之定時,即時也就顯現般若菩提所親證的諸法真如自性了。慧能的禅學是一個不二法門。因此,無念中道也是不落兩邊的正觀,無念中道法是明心見性與頓悟成佛的共同法則,只有無念才能明心見性與頓悟成佛。而無念的合理性是什麼,則有必要進一步地闡明。無念是什麼?為何無念?無念後會有什麼境相呈現?無念就是在念離念,心不被相轉。心有念即落兩級,或常見或斷見,常斷二見與真如自性相違,故不能契入佛境。只有通過無念修為,才可能斷除兩極執見而直入佛境,由於無念之時為正定,在無上定中所呈現的就是法身自性的全體。因此,無念是學禅的基本信念,只有踐行無念行,就會頓悟成佛與明心見性。無念的實質就在於“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無執之心是真心,真心無所住,無所住就是無念,在無念的觀念上建立禅的實踐論。
二
與無念觀念相應的是無相為體觀念。如果說無念義是從主體建立的禅學命題,那麼無相義就是從客體上建立的禅學命題。慧能在《壇經》中是這樣解釋無相義的:“善知識,外離一切相,名為無相。能離於相,則法體清淨,此時以無相為體”。建立無相義的理由是:作為一切客體現象,都是緣起自性空的,當體無實性可言。因此《金剛經》雲“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壇經》也雲“本來無一物(相)”。物相本無,故稱為無相,無相之體是實相,故稱為無相之體。無相與無念,是從主客兩方面來建立的中道方法原則。有念則必有相,有念則為妄念,有相則為妄相,離妄則真,真相無相,真念無念。由於學禅之人易有兩極執情,一是執外為實,二是執內為實,或一是執外為虛,二是執內為虛。本來法性無實無虛,但由凡夫執著而有。慧能禅學是開中道正門。雙破兩極,故立無念無相義。無相義的深蘊是極其奧妙的,它可以解決存在論的本性問題。在一般哲學中,客體事物是離心而獨立存在者,它不以主體心識為轉移的。在禅學維度看,一切事物皆於主體心識功能而有差別相生,離心萬物無體,萬物皆依心而生。無相義實質就是認為相不離心,心體無念,物體則無相,主體與客體統一為一體真如本體時,無相與無念的真義就自然地呈現出來。不過對真知的體證有兩種:一是證入真如、二是言诠真如。一切經教典籍都是言诠真如,但依此即可行入離言真如。真如有二性:一是本體不變性,這是指理體而言;二是現象隨緣義,這是指事相而言的。“諸法無常”就是對真如之相的定義,“無常”之理則常恆不變,就是真如之性的定義。由於無常無住,故無一法可相,無一法可念。為此,慧能禅學立無念無相義為其要素,做為學禅的方法論。從這一點上我們可以這樣說禅學不是哲學,但是禅學確實包括了哲學的本性問題,並且給予了禅的解答。
三
無住為本是三無觀念的最後一個命題。其實無住在理論邏輯上是無念與無相的前提。何以證之?《金剛經》“應無所住,而生其心”這是一個證明。而生其心就是無念之真心,而無念之真心是在以無住為前提而提出的,只有應無所住,才能生其無念真心。諸法性體緣起緣滅,無常住之性,一切諸法都以無住為本性,因無住為本,才能有無相為體,這就是又一證明。
無住觀念的哲學意義也是極為深刻的。從哲學維度看,無念與無相都是在主客境遇中靜態的觀照,而無住則是在萬有變化中動態地整體體認,靜態與動態的統一觀構成了禅學方法論的整體輪廓。通過三無統一的體認,禅學的真如自性本體才能呈現。禅要實現的是宇宙大統一的活生命,而在凡夫必然的境域裡,只有通過大徹大悟之聖者們慈誨的既定方法來做指南,去獲得那活自在。三無觀念是互為表裡的統一觀念,缺一不可。三無思想高度概括了大乘佛教的全部教義,處處體現緣起性空的實相法印。然而禅學又以獨傳“佛祖心印”為自居,其實教內所傳的實相印與教外別傳的佛心印是一致的。就連慧能禅師也是聽經悟道的,在理論的層面上,三無的義蘊就是這麼大概意思。但從純禅學來看,一切萬法都不離自性,所謂無念、無相、無住都不過是自性所生之法而已,諸法自性本心唯證乃知。因此禅學是以真參實悟為其本懷。至於在禅學中解決了多少哲學問題,那不過是禅學的副產品而已。
四
正因禅學的副產品在世間上有一定學術價值,才在當今哲學界有一席之地,雖然世間治禅學者不修禅觀,只從文字上揣摩禅義,但在文化發展上確實也有推動作用。只要學人是以尋求終極本體為己任,並且力圖用實事求是的觀念看問題,也許有一天也會從迷轉悟的,因為佛性人人都有。禅的著眼在於明心見性與頓悟成佛。慧能的禅學理論與方法就是提供理論實在的根據和方法的現實性。作為一種表義之言,它就會有其目的性與邏輯合理性的,否則就是無意義之舉。禅學的目的性是切實的,它的表義言也是有其邏輯性的。因此,用現代邏輯規范禅學的一般范疇命題也不失一種方便。現代哲學習慣把哲學內容劃分為三大類:本體論、認識論、實踐論,我們也可用這個模式來比附禅學。從慧能的禅學內容看,屬於本體論性質的問題就是他所提出的“萬法不離自性”這個命題。萬法作為宇宙中的事事物物,它都是真如自性心所生,這個自性心就是萬法的終極本體,所以可稱禅學為心性本體論;屬於認識性質的問題就是他所提出的“三無”,在禅學中認識論就是方法論,主體上的無念,客體上的無相,和主客統一的人本性的無住,都是要澄明心性作為萬法的本體而呈現出無限的自由境界之本然。所謂明心見性就是明其真心之無念,見其真性就是見其無住為性的真性本體,所以可以稱禅學為體認認識論;屬於實踐論性質的問題就是他所倡導的“頓悟成佛”說,由於三無觀念本性所決定,學禅人要徹悟萬有之本體,只在頓悟上,因為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即萬有一理,明則一切明,迷則一切迷,所以悟即頓悟。所謂“頓除妄想,悟無所得”。
禅學是有系統的理論體系,並且其中貫穿著一貫之中道,用哲學的方式講禅理有助於樹立正知見。但我們也深知道,慧能禅師的一切言教都是對治方法,其本旨在於化導凡夫親證自性本真之體而已,這與佛陀是一致的,為一大事因緣故出現於世,所謂開示悟入佛之知見。
筆者是學禅之人,深知自我無修無證,對終極本體真如自性未能體認,但又不揣淺陋,拉雜一席,目的僅在於讓世人知道禅學是最勝法門,並以此死句為拋磚,望求善士痛杖三十棒,與天下同道共沾法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