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揚炯先生離開我們已是整整一年。
在這一年的日子裡,我會常常想起跟隨先生學習時的點點滴滴。雖然於先生門下,我不是最早的,也算不上是最好的,但可以說是與先生相處最久,追隨他做佛學研究的唯一弟子。先生是湖南藍山縣人,1932年12月生於當地一大戶人家。1953年東北師范大學畢業,1955年畢業於北京師范大學馬列研究班,分配至山西大學任教。文革後,曾任山西雁北師范專科學校校長。我與先生的緣份就是在雁北開始的。1979年我參加高考因數學成績不佳而入山西雁北師范專科學校中文系,在校刻苦讀書,被同學稱為“拚命三郎”,二年級時全省9所高校組織文科通考,我獲得全省第一名,受到教育廳的嘉獎,曾轟動全校。消息傳來的當天晚上,我在教室讀書,一位高年級的師兄在門外叫我,說陳先生要見見我,這是我第一次與先生的正式接觸,具體的談話已記不清了,只是記得先生家有許多的藏書,從此我的心底生發出對學術的一份神往。後來借此因緣,我在大三時經教育廳批准以教師身份赴吉林大學哲學教師班學習,這是我生命中的一次重要轉折。其時陳先生已是學校副校長。
陳先生與師母馮巧英先生可以說是才子佳人的組合。陳先生身材魁梧,雅人深致,20多歲時就升任副教授,師母馮先生亦出身名門,其父在舊中國曾授少將軍銜,加之靈性婉約,氣雅如蘭,是山西大學中文系的才女之一。馮先生小陳先生9歲,這一對師生戀亦是當年山西大學裡“采蘭贈芍”的一段佳話。在日後的歲月裡,風雨同舟,育幼養老,二位先生相互牽手,一路走來。
我和妻子是同學,均為二位先生的弟子,再就是一同留校工作,這就成就了與先生一家長久相處的因緣。1983年10月我有了女兒,我們夫妻二人交叉上課,輪班守護孩子。一次陳先生看到我在校園裡帶孩子,就過來輕輕地對我說,學校馬上要升格為本科,你要認真想想。這可以說是後來我考研的緣起。1987年我畢業回來時,陳先生已於前一年調至太原師范專科學校任校長,並兼任山西省政協民族宗教委員會副主任,研究方向基本以佛學為主。隨後,我也於1989年調入山西省社會科學院從事佛學研究工作。因研究專題的關系,與先生的見面與談話就更為頻繁,常常相隨參加學術會議,或一同考察寺院遺跡。
陳先生從1953年執教至1993年退休,高校教齡40載,可謂桃李天下,著述等身。個人專著主要有:《哲學漫談》、《哲學常識》、《當代大眾哲學》、《古清涼傳、廣清涼傳、續清涼傳校注》、《昙鸾集評注》、《話說阿彌陀佛》、《普賢菩薩》、《文殊菩薩》、《哲學之謎》、《玄奘評傳》、《大乘大義章釋譯》、《中國淨土宗通史》、《昙鸾法師傳》、《道綽法師傳》、《善導法師傳》等。主要學術貢獻,一是上世紀80年代初期撰寫的《哲學漫談》曾在全國有重大影響,為哲學普及工作起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我自己對佛學的朦胧意識就是從第一次看先生書中講慧能“不是幡動,不是風動,是仁者心動”的禅機開始的。二是1999年出版的《中國淨土宗通史》成為當代佛學研究的必讀書目,亦是淨土宗研究史上裡程碑式的著作。
2000年陳先生不幸中風偏癱,我曾與先生的次子在醫院日夜輪班護理。望著自己最為敬畏的師長靜臥於病榻之上而無力自理,深深感受到人生的無常,椎心泣血的悲苦久久難以釋懷。2001年我調入北京,臨行先生用不太清晰的聲音囑咐我一路走好。每次返晉,在先生的床前總要靜坐一陣,在靜穆中先生久久握著我的手……
2004年9月我協助廬山東林寺大安法師策劃召開紀念慧遠大師學術研討會,想著馮先生日日環繞於病榻之前,欲借此請她出來散散心且朝禮東林寺,但最終還是未能成行,會前馮先生在電話中對我說:“我放心不下你們病中的陳先生!”聲音憔悴而清瘦,數十年相濡以沫的情份令在電話線一頭的我淚流滿面。
在隨後的日子,我常常感念於二位先生的情意,陳先生肩擔道義,妙手著文,曾出任兩所高校的校長,植棟梁之木,育天下英才,其卓越功業自不待言。而以師母的婉約才情、凌厲性格其實在事業上會有更為耀眼的光芒,只是馮先生將太多的精力投放在相夫教子的家庭經營上。她在艱難的歲月中含辛茹苦,養育了三個子女,一直侍奉自己病中的母親。待子女成人,至為母送終,我們都為馮先生松口氣,但不成想,陳先生又癱瘓在床。一個年過花甲的老太太,本應是兒孫繞膝,頤養天年,老人卻還要日夜操勞,侍奉病榻。馮先生是當年省內為數不多的幾名古典文學教授之一,但平日裡從未見有成就帶來的孤傲,常常呈現的是月朗風清的平和。多年來她以智慧與安祥經營著自己的家庭,讓人真切感受到傳統女性內斂而不張揚的魅力。看著先生的堅毅,以及略帶隱忍與風霜,感受著一種知識女性的智慧與崇高。一個名門閨秀、大學才女、文學教授,消瘦的肩頭卻承當著整個世界,她為丈夫、家庭的奉獻令人唏噓不已,作為忝立門下的弟子,常常又為先生生發一份不忍……
12月底的一個上午,寒風凜冽,北京出其的冷,妻子突然接到陳先生次子陳霆嗚咽的電話,說陳先生剛剛辭世。消息傳來,想著先生輾轉反側於病榻四個春秋,當時竟是“悲欣交集”的復雜心情。其時我正有課,讓妻子連夜趕回。第三日蒙大安法師慈悲,我辭掉原定去參加廬山東林寺大佛奠基儀式的預約,匆匆趕至靈前。師母含著淚說先生曾遺言,家中藏書,我可隨意取走。面對先生以終生心血經營的四壁典藉,睹物思人,禁不住淚眼婆娑……
古人雲:“行遠道者,假於車馬;濟江海者,因於舟楫;求真知者,承於師恩”。先生與師母於我恩同父母,我自己從一個專科畢業生成長為一名佛學博士生導師,期間浸透著先生巍巍教誨之恩。薪火相傳,燈燈續焰,先生加持我吧,讓我為您輝煌!
焚化爐前,對生命的感悟最為真切,如實的個體瞬間就會灰飛煙滅,我是最後一個將先生遺體推入的人。待眾人離去,面對即將焚化的先生,我雙手合十,焚一炷心香,祈禱虔誠,跪拜、再拜、三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