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門一宗,至雪窦而宗風大振,號稱中興。其法嗣有八十四人,而以天衣義懷為上首。義懷承繼雪窦家風,曾以“一二三四五六七,萬仞峰頭獨足立,骊龍颔下奪明珠,一言勘破維摩诘”的偈語為重顯稱善印可,並為後世禅林廣泛傳唱。其一生凡五遷法席,所到皆興其荒廢,大振雲門法道,在雲門禅發展史上占有極為重要的地位。
一、
義懷(993-1064)谷姓陳,永嘉樂清(今屬浙江)人。自幼即天資聰慧,秉具善根,家族世代以漁為業,兒時常隨父出海,父得魚令其串之,心懷不忍,乃私投江中,父怒笞之,而其不以介意,恬然如故。及長,入京師景德寺為童行,天聖(1023-1031)年中,試經得度。於眾中清臞緩步,如鶴立雞群。有一誦《法華經》的神異高僧,於市井中遇義懷,拊其背說:“雲門臨濟去。”懷不喻其意,請教耆宿,告曰:“汝其當宏禅宗乎?行矣,勿滯於此。”從此立志遍參。初谒荊州金銮善禅師,又參葉縣歸省禅師,皆不契。遂東游至姑蘇,上翠峰參雪窦重顯(即明覺禅師)。據《五燈會元》卷十六載,義懷初見重顯:
覺問:“汝名什麼?”曰:“義懷。”覺曰:“何不名懷義?”曰:“當時致得。”覺曰:“誰為汝立名?”曰:“受戒來十年矣。”覺曰:“汝行腳費卻多少草鞋?”曰:”和尚莫瞞人好!“覺曰 :”我也沒量罪過,汝也沒量罪過,你作麼生?“師無語。覺不恁麼打曰:“脫空漫語漢,出去!”入室次,覺曰:“恁麼也不得,不恁麼不得,恁麼總不得。”師擬議,覺又打出。
可見,義懷初參重顯,即受到重顯機鋒棒喝的考驗,可憐義懷未悟本心,無語作答。如此這般四次,仍未能悟,被派為負責供水的水頭。一日,下因汲水擔折,忽然開悟。呈偈曰 :“一二三四五六七,萬仞峰頭獨足立,骊龍颔奪明珠 ,一言勘破維摩诘。”重顯聞後俯案稱善印可,遂嗣其法,為雲門宗傳人。
不久,義懷即辭去,出住無為軍(在今安徽無為縣)鐵佛寺,大倡法要,義懷去後,雪窦久未聞義懷消息,一日有僧自淮上來,對重顯說,義懷已於鐵佛寺出世,化行道場,嗣法者眾。重顯令其述義懷提唱之語,曰:“譬如雁過長空,影沉寒水,雁無遺蹤之意,水無留影之心。”重顯以此語如同已出,十分贊賞,並專門遣使慰撫義懷。義懷後由鐵佛寺遷至越州(治今浙江紹興)天衣山,再後五遷法席。所到皆為荒涼之地,義懷至後必建立樓觀,設建道場,化行海內,振光雲門法道。晚年以疾,居池陽(安徽池州府)杉山庵,於宋治平年元年(1064)卒,壽七十二。世稱 “天衣義懷”,谥號“振宗禅師”有《天衣義懷禅師語要》一卷存世。
二、
義懷的禅法,在基本思想脈絡上,繼承了其師重顯的遺風,主張禅道自然,貴在悟心。據《五燈會元》卷十六載:
僧問:“如何是佛?”師曰:“布發掩泥,橫身臥地。”曰:“意旨如何 ?”師曰:“任是波旬也皺眉。”曰:“恁麼則謝師指示?”師曰:“西天此土。”
問:“學人上來,請師說法。”師曰:“林間鳥噪,水底魚行。”這裡的意旨最明白不過,佛法是原初的生命本色,它所顯現與表露的就是再平凡不過的自然之道,“林間鳥噪,水底魚行。”自然即是佛法,佛法即是自然,修禅者應於本色心上作功夫,不可於身心之外另求佛法意旨,所以當僧問:“如何是頂門上眼?”義懷告訴他:“衲僧橫說豎說,未知有頂門上眼。”而只知“衣穿瘦骨露,屋破看星眼。”義懷反對於外著境,向外用力,提倡任心自在,隨順自然,他告誡學人:“要會靈山親授記,晝見日,夜見星。”意思是說,佛祖在靈山會上告訴你的不過也是晝見日夜見星的道理,各於自性本分事上用力。他舉例開示學人說:“芭蕉聞雷開、葵花隨日轉,諸仁者,芭蕉聞雷開,還有耳麼?葵花隨日轉,還有眼麼?若也會得,西天即此土。”芭蕉無耳能聞雷而開,葵花無眼而能隨日旋轉,並非其有意作為,而是天性使然。自自然然,率性而行,這就是佛理,這就是禅法。
義懷將此禅法自然作為其思想基礎?極力反對妄起分別之心,徒使背理之功,在其語錄中有一段較著名的話,集中反映了他和這一思想:
上堂:“夫為宗師,須是驅耕夫之牛,奪饑人之食,遇賤即貴,遇貴即賤。驅耕之牛,令他苗稼豐登;奪饑人之食,令他永絕饑渴。遇賤即貴,握土成金。遇貴即賤,變金成土。老僧亦不驅耕人之牛,亦不奪饑人之食,何謂耕夫之牛,我復何用?饑人之食,我復何餐?我也不握土成金,也不變金作土。何也?金是金,土是土,玉是玉,石是石,僧是僧,俗是俗。古今天地,古今日月,古今山河,古今人倫,雖然如此,打破大散關,幾個迷逢達摩?”上堂:“雁過長空,影沉寒水。雁無遺蹤之意,水無留影之心。若能如是,方解向異類中行。不用續凫截鶴,夷岳盈壑。”義懷一反往常許多禅師所用的激將之法,“驅耕夫之牛,奪饑人之食,”將學人逼至無可用心處,言語道斷,心行處滅,令他們疑情奮起,絕路逢生。義懷在這裡既不點石成金,亦不變金成土,他告訴學人,千古一月,萬年山河,金是金,土是土,不可截鶴續凫,頭上安頭,嘴上安嘴。所以他說:“虛明自照,不勞心力。”
禅門主張,迷悟只在一心,頓悟只是一念,所謂前念迷即眾生,後念悟即佛。古德雲:“一念之喜,景考慶雲;一念之怒,震雷暴雨;一念之慈,和風甘露;一念之嚴,烈日秋霜。”所以後世禅門弟子多於此一念上著力用功。義懷完全禀承了這一禅法,他說:“無邊剎境,自地不隔於毫端。且道妙喜世界,不動如來,說什麼法?十世古今,始終不離於當念。”這樣,學人於自心自念上下功夫便可自悟本心,自性自度,他說:“行路難,行路難,萬仞峰頭君自看”。這番前程之路,別人是無法代你們走的。只有自性自度,自覺本心,方可佛即眾生,眾生即是佛,西方與此土相同。義懷雲:大道無偏,復誰迷悟?諸仁者,迷則迷於悟,悟則悟於迷。迷時力士失額上元珠,悟則貧子獲衣中之寶。誰人不有。故聖人雲:如我現身實相,觀佛亦然。前際不來,後來不去,今則無住,無住之本,流出萬端。森羅眩目,全彰古佛家風,音聲聒耳,盡是普賢境界。雖然如是,笑殺衲僧。佛性本自具有,不假外求,只於一念一悟,不可於外妄求。所以義懷對於禅宗大德一貫主張的否棄於言語名相中求解、於概念玄論中妄生分別情識的作法深表贊同。如有僧問:“天不能蓋,地不能載,未審是什麼人?”師曰:“掘地深埋。”曰:“此人還受安排也無?”師曰:“土上更加泥。”所謂“天不能蓋,地不能載”的人是無法言說的,所以只好“掘地深埋,”“土上更加泥。”此說與問“
不與萬法為侶者為誰?”答曰:“待汝一口吸盡西江水,再與你說”的公案同出 一轍,反映的是禅不可言說,亦不須於名相概念上妄生分別,更造戲論的宗旨。可以說,義懷在禅學基本思想上,仍是承襲了其師雪窦雲門一系的禅法,所以,慧洪在《禅林僧寶傳》卷十一中評價說:“予觀雪窦天衣父子提倡之語,其指示心法,廣大分曉如雲廓天布。而後之學者失其旨的,爭以識情數量義學品目缁穢之。”
三、
義懷作為一代宗師,其禅法盡管未脫雲門一系之窠臼,但也並非一味承襲,而是在繼承融會的基礎上別有創意,提倡淨禅兼修,將雲門禅法更向前大大地推進了一步。
據《禅林僧寶傳》卷十一載,義懷晚年以疾居池陽杉山庵,示寂之夕,其徒智才問卵塔已成,如何是畢竟事。義懷豎拳示之,推枕而逝。後世學者認為其曾化人念佛,有勸修淨土之說。明代道衍在《諸善人詠》中即頌義懷禅師為:“五遷名剎萃英賢,淨土兼修不礙禅。豎起拳頭推枕化,寶花池上綻青蓮。”在宋宗曉《樂邦文類》卷四《唯心淨土文》,明大佑《淨土指歸集》卷上均記載:
天衣懷禅師一生回向淨土,問學者曰:“若言捨穢取淨,厭此欣彼,則取捨之情,乃是眾生妄想。若言無淨土,則違佛語。夫修淨土者,當如何修?”復自答曰:“生則決定生,去則實不去。若明此旨,則唯心淨土,昭然無疑。”《唯心淨土文》更直接明確地指出:“先自天衣懷禅師以下,專用淨土法,遞相傳授,皆遂往生,各有明驗,具載《寶珠集》。”可見在這些典籍中,義懷已被推為淨禅兼修之始作俑者。
其實,從整個中國佛教文化的大流程來看,淨禅兼修的淵源,可追溯至東晉慧遠以前。如後漢末的安世高及支婁迦谶都以不坐不臥之長行而念佛,如支婁迦谶所譯《般舟三味經》就是專述念佛禅,而得般舟三味;道安法師亦是初修安般禅,後又持彌勒名,誓生兜率;慧遠法師結社念佛、其念佛即是禅之念佛。可見,當時的許多法師都是注重禅定而念佛,即將念佛看作是修習禅定的法門。所以禅淨兼修於慧遠前已萌其端。後至達摩、慧能提倡“自心即佛,”心淨則佛土淨,可說是“唯心淨土說”的確立,致使禅淨隔絕,如《壇經》雲:“若悟無生頓法,見西方只在剎那,不悟頓教大乘,念佛往生路遙,如何得達?”當然這裡不排除禅門旁系如法持、智洗、宣什等修持念佛禅。至宋時,中國佛教內部提倡諸宗融合,於外則倡導三教合一,成為一時之潮流,法眼宗永明延壽《萬善同歸集》,呼吁“淨禅一致”,其說風靡天下。義懷作為一方宗主,敏銳地把握住時代之脈膊,大倡禅淨兼修,其門下弟子慧林宗本、楊傑等皆追隨師說,主張禅淨兼修。後來再傳弟子即宗本之嗣法雲善本、守讷等所謂禅淨兼修,其淵源亦出義懷之倡導。再傳弟子長蘆宗頤更仿東晉大師白蓮社,建蓮花勝會,普勸道俗念誦佛號,日記其數,回向發願,期生淨土。雲門師徒,前呼後應,法旨相承,遂使調和融合思潮成為雲門一系一時之主流,這一思想影響甚遠。此後,繼起禅淨雙修者甚多,真歇清了、中峰明本、天如惟則、北間居簡,楚石梵琦皆為一時倡導禅淨兼修的領袖。特別至明末有雲棲宏、紫柏真可、憨山德清、藕益智旭等四大高僧的合力提倡,使淨禅兼修之風幾乎席卷整個禅門叢林,此風一直延續至今。可見,義懷禅師對後世影響之深遠。
義懷一生七坐法席,大興雲門宗風,其門下弟子遍及江南江北,其中尤以慧林宗本、法雲法秀、長蘆應夫、天缽重元等為上首,使雲門一脈、源遠流長。今天,我們研習雲門宗義,於天衣義懷禅師之法意悲心,是應銘記於懷,心香供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