沩仰宗眼
溫金玉
沩仰宗由靈佑和他的弟子慧寂創立,因靈佑住潭州沩山(今湖南寧鄉縣西),慧寂住袁州仰山(今江西宜春縣南),故稱為沩仰宗。
靈佑 (771-853),福州長溪人,15歲依同郡建善寺法常剃染,於杭州龍興寺受具,學大小乘經律。23歲游江西,見百丈山懷海而入室,居參徒之首。元和末,他遵懷海之囑,到沩山去開法。《景德傳燈錄》卷九記其赴沩山主法的因緣:一日,司馬頭陀從湖南來,對百丈懷海說:“尋得一山名大沩,是一千五百人善知識所居之處”。百丈說:“吾眾中莫有人住得否? ”司馬曰:“待往觀之。”時華林和尚為第一座,百丈使侍者請至問曰:“此人如何?”司馬請華林咳嗽一聲行數步。司馬曰:“不可。”百丈又喚靈佑,靈佑當時為典座,司馬一見乃曰:“此正是沩山主人也。”其夜,百丈召佑入室,囑雲:“吾化緣在此,沩山勝境,汝當居之,嗣續吾宗,廣度後學。”時華林禅師聞之曰:“某甲忝居上首,典座何得住持?”百丈說:“若能對眾下得一語出格,當與住持。”即指淨瓶問雲:“不得喚作淨瓶,汝喚作什麼?”華林說:“不可喚作木也。”百丈乃問靈佑 ,靈佑踢倒淨瓶便出去。百丈笑雲:“第一座輸卻山子也。”從上面的言語作為中,可以隱約看到沩山靈佑的宗風特色。
沩山靈佑的基本思想,是“三種生”說,即把主客觀世界分為“想法”、“相生”、“流注 生”。《人天眼目》卷四記載雲:
“師謂仰山曰:‘吾以鏡智為宗要,出三種生。所謂想生、相生、流注生。《楞嚴經》雲: “想相為塵,識情為垢”。二俱遠離,則汝法眼應時清明,雲何不成無上正覺?想生即能思相生即所思之境歷然,微細流注,俱為塵垢。若能淨盡,方得自在。’ ”
其實,沩山三種生,也是靈佑為接引學人證得大圓鏡智(即佛智)、達自由無礙境地而設的三種機法。《人天眼目》卷四載:“後有僧問石佛忠禅師‘如何是想生?’忠雲:‘兔子望月 ’。‘如何是相生?’忠雲:‘山河大地。’‘如何是流注生?’忠雲:‘無間斷’。”石佛忠禅師用最為簡潔的禅機妙語概括了“三種生”的意義。具體地講,“想生”,指主觀思維,所謂“想生為塵,識情為垢”。即認為所有“能思之心”都是雜亂染污的“塵垢”,必須遠離它們,才能得到解脫。而所謂解脫,也就是發現自己本源常住佛性,“思盡還源,性相常住”。這實際是要求僧侶放棄習慣的思維模式和分別情識的認識能力。《人天眼目》卷四中,石佛忠禅師頌“想生”雲:“密密潛行世莫知,個中已是涉多歧。如燈焰焰空紛擾,急急歸來早是遲。”“相生”,即指“所思之境”,也就是客觀世界。沩仰宗強調外在世界不可執著,否則便會妄起爭執,不得自在,無法達到對佛法的悟解。石佛忠禅師對此頌曰:“法不孤生仗境生,纖毫未盡遂峥嵘。回光一擊便歸去,幽夢一開雙眼明。”“流注生”,指心中微細塵垢煩惱不斷升起,世間萬物均生滅不已,變化無窮。石佛忠禅師對此頌曰:“塵塵聲色了無窮,不離如今日用中。金瑣玄關輕掣斷,故鄉歸去疾如風。”
總之,“三種生”是沩山靈佑依據《楞嚴經》而引出的三種障礙佛道的邪惡想法。這三種生 “俱是塵垢;若能淨盡,方得自在”,否定和拋棄它們是成佛得“自在”的前提。對此三種生,如能遠離和否定,乃至伏斷,則能證得圓明之鏡智,達到自在的境地。
沩仰宗“三種生”思想所要表達的核心思想即是“無思”。當年靈佑至江西,參禮百丈懷海,一日侍立至深夜,百丈說:“你撥爐中有火否?”師撥了一下說:“無火”。百丈走下座來親自去撥,撥到深處,撥出了一點火,便舉給靈佑看,說:“此不是火”靈佑由是大悟禮謝,並陳述自己的見解。百丈說:“此乃暫時歧路耳!經雲:欲識佛性義,當觀時節因緣。時節既至,如忘忽憶,方省已物不從他得。故祖師雲:悟了同未悟,無心亦無法。只是無虛妄凡聖等心,本來心法元自備足。汝今既爾,善自護持!”因此,靈佑受到百丈的啟發,悟得了他的深機妙用。佛性本自具足,只須自我挖掘,自可開發心地,不需於外苦求。他繼承百丈禅法,以無事為宗,他對弟子們說:“夫道人之心,質直無偽,無背無面,無詐妄心,行一切時中,視聽尋常,更無委曲,亦不閉眼塞耳,但情不附物,即得從上諸聖只是濁邊過患。若無如許多惡覺、情見、想習之事,譬如秋水澄渟,清淨無為,澹濘無礙,喚他作道人,亦名無事人。”(《景德傳燈錄》卷九)。靈佑僅對於自心起念,告誡弟子不要為外界假相所惑。他讓侍者喚第一座,第一座來,師雲:我喚第一座,汝來作什麼?又讓喚院主,院主來,師雲:我喚院主,汝來作什麼?所謂第一座、院主,皆是寺院中的職事名稱,可以用來泛指任何具有此種身份的人,而一個具體的人,可以用很多類似的名稱稱謂,因此,禅者不應惑於外在名相而失,其實,得其用而忘其體。據說,靈佑臨終問其門徒說:“老僧死後山下作水牯牛,肋上書雲:沩山僧某甲;與麼時,喚作水牯牛?喚作沩山僧某甲?”這些問答恰是對沩仰宗“三種生”的具體說明。靈佑說:“以要言之,則實際理地,不受一塵,萬行門中,不捨一法。若也單刀直入,則凡聖情盡,體露真常,理事不二,即如如佛。”
慧寂(814-890)作為靈佑的上首弟子,執侍15年,他繼承靈佑“三種生”思想,更以“無思”來重新發揮。據《五燈會元》卷九載,靈佑接引慧寂便是運用“無思”思想的。慧寂問:“ 如何是真佛住處?”靈佑說:“以思無思之妙,返思靈焰之無窮,思盡還源,性相常住,事理不二,真佛如如。”慧寂於此言下大悟。此處的“無思”,即無念、無心。無念說是慧能禅法的一貫主張,而慧寂又用“無思”這一概念重新發揮。他在答韋胄問時,認為曹溪宗旨是不勸看讀,而主張“不收、不攝、不思”。他認為慧能攜衣法南遁,於大庾庚嶺對追來的慧明所說的五祖“密語”就是“端坐靜慮,不思善,不思惡,正與麼時,還我明上座本來面 目。”可知,慧能的“無念”說就是禅宗頓悟入理門的意旨。沩仰宗要求禅師們遠離“三種生”,於物無念,於事無心,自會證得圓明鏡智,達到自在的境地。
此外,慧寂承接師風,又別出一手,以畫圓相,接機對物,為師資水乳一家之風,共振其道。《五家宗旨纂要》明確指出:“沩仰宗風,父子一家,師資唱和。語默不露,明暗交馳,體用雙彰,無舌人為宗,圓相明之。”可見,“圓相”的運用確是沩仰宗的一大禅風特色。
沩仰宗圓相的運用,據《人天眼目》卷四《圓相因起》記載說:
“圓相之作,始於南陽忠國師,以授侍者耽源。源承谶記傳於仰山,遂目為沩仰宗風。”
所謂“圓相”,指佛法真如的圓滿與絕對,禅宗師徒一般是用拂子、如意、拄仗或手指等,於大地或空中畫一圓圈,或用筆墨書寫一圓形圖,以象征真如、法性、實相,或眾生本具的佛性等。在禅林中,相傳圓相始作於南陽慧中忠,授予侍者耽源,耽源又授與仰山慧寂。《袁州仰山慧寂禅師語錄》及《人天眼目》中均記載此段緣起:耽源對仰山說:“國師(慧忠)當時傳得六代祖師圓相,共九十七個,授與老僧。國師示寂時,復謂予曰:‘吾滅後三十年,南方有一沙彌到來,大興此道。次第傳授,無令斷絕。’吾詳此谶事在汝身。我今付汝,汝當奉持。”遂將此本送與仰山,仰山接得一覽,便一火焚之。一日耽源又對仰山說:“向所傳圓相,宜深秘之。”仰山告訴他,已經燒掉了。耽源奇怪地說:“吾此法門,無人能會,唯先師及諸祖師,諸大聖人方可委悉,子何得焚之?”仰山說:“慧寂一覽,已知其意,但用得,不可執本也。”耽源說:“然雖如此,於子即得,來者如何?”仰山說:“和尚若要,重錄不難。”便又重集一本呈上,一無差失。
由上可知,圓相的運用主要是以仰山慧寂為主的。其實,翻閱現存資料,沩仰宗圓相符號的運用,在靈佑時已有開端。如《靈佑語錄》中載:“師(靈佑)見仰山來,遂以五指搭地畫一畫 ,仰山以手於項下畫一畫,復拈自己耳,抖擻三五下,師休去。”《慧寂語錄》中亦記載: “沩山一日見師(慧寂)來,即以兩手相交過,各撥三下,卻豎一指。師亦以兩手相交過,各撥三下,卻向胸前。仰一手覆一手,以目瞻視,沩山休去。”靈佑在與慧寂的慧心交接時,避開言語機論,直接示以胸前交手,虛空畫畫。當然,靈佑也曾運用圓相。《靈佑語錄》中載;“師一日呈起如意,復畫出○相雲:有人道得,便得此如意。道!道!時有僧雲:此如意本不是和尚底。師雲:得而無用。又有僧雲:設與某甲,亦無著處。”一僧問靈佑如何是祖師西來意,靈佑豎起拂子,後來此僧遇到王常侍,把前番經過說與,王常侍便修書一封給靈佑,“師拆開,見畫一圓相,內寫個“日”字,師雲:‘誰知千裡外有個知音。’仰山侍次,乃雲:‘雖然如此,也只是個俗漢。’師雲:‘子又作麼生?仰山卻畫一圓相,於中書‘日’學,以腳抹卻。師乃大笑。”可見,在靈佑時代,圓相已開始運用。
靈佑時,雖亦偶用圓相,但並不以此作為接引的主要手段,圓相的廣泛運用,抑或說是濫用,主要是在慧寂時。據《慧寂禅師語錄》載:
“耽源上堂。師出眾作此○相,以手拓呈了,卻叉手立。耽源以兩手相交作拳示之,師進前三步,作女人拜。耽源點頭,師便禮拜。”
“師侍沩山行此,忽見前面坐起,沩山雲:‘面前是什麼?’師近前看了,卻作此 相。沩山點頭。”
“師因韋宙就沩山請一伽陀,沩山雲:‘觌面相呈,猶是鈍漢,豈況形於紙墨。’韋乃就師請,師於紙上,畫一圓相。注雲:‘思而知之,落第二頭;不思而知,落第三首。’ ”
圓相的運用,貫徹於慧寂接化學人的全部過程之中。《人天眼目》卷四沩仰宗條,更奉圓相具有的六種含義,即暗機、義海、字海、意識、默論、圓相。在這裡,圓相,實際上是以圓形為本的種種符號,在《慧寂語錄》中所出圓相有:○ 等。《人天眼目》記有:“ 仰山親於耽源處,受九十七種圓相。後於沩山處,因此○相頓悟,後有語雲:諸佛密印,豈容言乎?又曰:我於耽源處得體,沩山處得用。謂之父子投機,故有此圓相。”這些圓相,在參禅問答的過程中,或被用作無可表示之表示,或為不加言解的默旨。所有這些圓相,都是用來勘辨端的。比如畫此相,乃縱意;或畫此 相,乃奪意;或畫此 相,乃肯意;或畫○相,乃許他人相見意;或畫 相,或點破或劃破,或擲卻或托起,皆是時節因緣。因此,才有圓相,便有了賓主、生殺、縱奪、機關、眼目、隱顯、權實等作用。真是入廛垂手,或閒暇師資辨難,互換機鋒,貴圖當人,大用現前矣。《人天眼目》中更舉五冠了悟用圓相來表示,從初心漸至佛心的境界,即 。
可知沩仰家風,舉緣即用,忘機得體,所謂“月落潭無影,雲生山有衣”。沩仰宗風細密,靈佑接引學人頓超得妙,慧寂功行綿密,不是大根器不易繼承。慧寂的法嗣有西塔光穆、南塔光湧等十人。光穆傳資福如寶、寶傳資福貞邃,前後四世而法系不明。光湧也只傳芭蕉慧清,清傳逞州繼徹而絕。沩仰宗在禅宗五家中興起最早,衰亡也最早,法脈僅維持150余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