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悟與實現
鄭石巖
第八章 超越與中道
超越是從生活情境中跳出來,以旁觀者的立場,去欣賞和贊美生活上的事事物物。超越令我們真正體會到生活之美,產生清醒和喜悅的感受,敞開心胸,包容萬物,獲大自在。
超越不但能引導我們參悟事事物物的究竟,防止自己墮入偏見,避免走向分辨與執著。禅學上的超越是要我們不要被二分法把自己困住,要我們離開對立的兩邊,悟出一個自由的中道之路。
我們必須注意,生活的本質不是在於追求形而上的道,因為那樣會使我們饑死。當然,更不是只追求形而下的享樂,那樣會使自己悶死或脹死。所以六祖慧能說:“出入即離兩邊”,“二道相因,生中道義”,要離開對立的兩上極端,外離物境的牽纏,內不著空而枯寂,這樣才能落實生活,成為自由自在的覺者。在生活上心如止水是不對的,它造成了精神上的枯萎,在日用中窮奢極侈也是不對的,它會導致嚴重的迷失。兩者都會失去生活的常道。僧璨大師(西元五二六——六O六年)在《信心銘》中說:
“境由能境,
能由境能,
欲知兩段,
元是一空,
一空同兩,
齊含萬象。”
人總是執著在絕對的一方時,才會墮入色相的境界,執著而不能自拔,使心能消耗在物欲裡頭,不能在積極面上發揮,以致快活不起來。人只有“空”掉那陷人困境的兩端,才能真正涵攝兩端,獲得平靜圓融。那時生活就有了創造力,油然有了活力,所以所作皆成,所以能齊含萬象。他又說:
“真如法界,
無他無自,
要急相應,
唯言不二。
不二皆同,
無不包容,
十方智者,
皆入比宗。”
當一個人能超越於彼此,不執著於高下,便能在入世與出世之間當下得到融會;便能在感情與理智之間把握超然的純真,在已知的知識和未知的假設間理出個醒悟。因此超越是一切喜悅的源頭,也是人類創造力的根源。
引導超越
禅師為了啟發學生超越的能力,往往以不說破的方法,來引導學生真正的領會與開悟。我們必須先承認禅家所謂“說食不飽”的道理,因為認識超越與能夠超越畢竟是兩碼事;認識是知性的,而超越是一種實踐的能力;認識只能口頭說,不能發揮為生活的智慧;實踐是超越的本身,它使生活得到自在與豐足。
禅學公案,是禅師與學生的對話語錄。我們仔細留意就會發現,絕大部分的對話,都是為了引導學生學會超越,但無論如何,禅師不肯說出“超越”這個觀念。他們寧可一次一次的從生活中去省發,不願意以申述的方式加以解析,這就是禅師們所謂“苦口婆心”和“老婆心切”的道理了。由於它是直接進行超越性的對答,才會產生偌多令外人摸不著頭腦的公案。但就另一方面來看,這些公案也正是禅師們能得悉學生是否已超越對立困境的試金石。以下舉一些例子,以窺知一二。
唐朝的藥山禅師(西元七四五——八二八年)有一天問學生道吾說:
“你從何處來?”
道吾說:
“游山來。”
藥山說:
“不離此宅,速道將來。”
道吾說:
“山上鳥兒白似雪,澗底游魚忙不徹。”
這段故事在於強調如果你不離此宅(雙關語,一則表示自性,一則表示當時所在的法堂),你如何游山玩水呢?這時道吾沒有陷入文字的知解與思維,而以詩般的景色,答覆老師。
沩山和他的老師雲巖(西元七八一~~八四一年)的一段對話,也很生動地說明了超越的道理。有一天沩山(西元七七一~~八五三年)問雲巖說?
“菩提以何為座?”
雲巖答道:
“以無為為座”
接著雲巖以同樣問題問沩山。沩山說:
“以諸法空為座。”
這時沩山又反問雲巖的意見,雲巖說:
“坐也聽伊坐,臥也聽伊臥,有一人不坐不臥,快說!快說!”
超越使我們對周遭的環境,有清楚的認識,有更微妙的觀察,有更貼切的感受。它能使我們看到真實,不被色想所誘惑,不淪為物欲或自我中心的奴隸。超越使我們有能力承擔責任,承受一切生命的痛楚,也正因為我們參承受,有擔當,才免於一切生、老、病、死的無情折磨,那才是真解脫,真醒覺。德山禅師(西元七八二——八六五年)生病時,他的學生問他說:
“老師,還有不生病的本體嗎?”
德山說:
“有的”
學生說:
“如何是不生病?”
這時候德山就呻吟著,哎呀!哎呀!然後說:
“扪空追響,
勞汝心神,
夢覺覺非,
竟有何事。”
德山說完了這段話之後,據說就坐化了。這段師生間的最後答問,可能是禅宗公案中,最能發人深省的一幕。首先是德山在垂死之時,還能和學生討論生活的真理,而以活生生的身教,述說生活的本質在於能超越。其次是最後的一首偈子,幾乎像春雷一樣,震醒了漫長寒冬的沉睡,它告訴我們“扪空”和“追響”,兩者都是勞神作業的活計。如果能夠以超越的態度去生活,就會像睡夢中醒過來,便會發現原來那些著境時的一些虛幻和勞神苦思,無非是多余的幻夢泡影吧!
為了要訓練學生超越的態度,禅師們也會特別作一些題目,讓學生們去想一想。有時禅師們見面時;也用一些問題來互相玩味琢磨。香巖禅師有一次對學生們說:
“如果有人吊在懸崖上,口銜著樹枝,腳卻懸空無所踏,手也沒東西可攀援。這時有人問,什麼是祖師西來意。若開口即答,就要掉入萬入深淵,若不答又違他問。請問應該麼辦?”這時有一位學生回答說:
“老師!先別談怎麼辦,我倒要問,他是什麼上樹的。”這位學生的回答,得到了老師的微笑與默許。
另外有一次一位學生問洞山禅師說:
“什麼是正問正答。”
洞山說:
“不從口裡道。”
學生又問:
“如果有人問問題,老師是否回答呢?”
洞山說:
“並沒有問啊!”
這短短的對話,又啟發了一項問答的技巧——千萬不要墮入問題的夾縫裡頭,或節外生枝,而成為不中肯的謬論。
唐中和年間(西元八八一年),有一位善會禅師住在夾山。他是一位直問直答,超越於對立,直指見性之門的智者。有一天有學生問他什麼是生活的道理。這種問題對現代人而言,一定是剖析解理地說個半天,結果還是掛一漏萬。但是對於一個禅師而言,只是用一個平常的心,來告訴你,那些爭辯與理解總是屬於知見,而不是屬於生活的本身。於是他的回答就簡短而有力,他說:
“石上無根樹,
山含不動雲。”
這時,學生也許懂了,也許還不懂。又問:
“如何是出了窟的獅子?”(按:意為什麼是解脫的人?)
善會說:
“虛空無影像,
中下野雲生。”
學生又問:
“什麼是夾山境?”(按:意謂什麼老師的批授?)
善會說:
“猿抱子歸青嶂裡。
鳥銜花落碧巖前。”
這幾則師生的問答,不屬於分析的,不屬於歸納的,也不是直述的。它是超越於分析與歸納,而以直觀的趨近,去接觸問題的核心。
在禅師的教導下,學生最容易問的問題是老師的承傳與家風是什麼。而老師總是以超越各門派的回答來激發學生的領悟。
學生問:
“什麼是和尚家同風?”
禾山和尚說:
“滿目清山起白雲。”
欽山禅師則說:
“錦帳銀香囊,
風吹滿路香。”
有一位學生問白雲禅師說:
“什麼是你最深深處的指授?”
白雲說:
“矮子渡深溪。”
又有學生問行修禅師,如何是沙門終日事,他說:
“轟轟不借萬人機。”
又有學生問常察禅師,今日事如何?他說:
“葉葉連枝秀,
華開處處芳。”
禅師們的回答總是超越的,因為只有超越才能把學生帶離對立和分辨的陷阱。
超越才能獲到真我,才能轉境,自己當自己的主人。超越並不是自我中心,而是走出現象界的拘絆與執著,放下虛假的層面,找到真我,找到性靈的真正自由,然後才能流露出來生動的體悟與答案。雪峯有一位弟子叫長慶,他有一首發人深省的偈子說:
“萬象之中獨露身,
唯人自肯乃方親,
學時謬向途中覓,
今日看如火裡冰。”
如果我們在超越現象界去尋覓真理,方能找到自由自在的真我,要想在境界中找到真我,就好像在火堆中找冰一樣的不可能。
超越的范疇
超越的心向,可使一個人的人格走向統整,免於生活在割裂的狀態。當一個人的行為不是落實於一個生活的事實,而被一種虛妄的意念所引導時,我們稱它為割裂。比如說醫生是為了救人濟世,若把醫療當做賺錢的工具,他的生活便有了割裂,有了疏離。超越則與之相反,它的特質在於實現統整的生活意義。就超越的觀點看,醫生既不是為了賺錢,也不是為了證道,醫生的工作就是行醫。
超越的反面就是執著,一個人若執著在自我中心的虛幻裡,便有了許多心理防衛,如文飾、合理化、虛偽、推诿等等的行徑。日子久了自己便與別人不能彼此真正的會心,永遠不能跟別人有個真心和知交的感受,防衛心強,使自己跟別人之間有著無名的牆。自己當然就不敢坦然地待人接物,時時刻刻處於作為和掩飾的心態。如此人際關系就有了障礙,有了障礙就失去安全感,不喜歡跟別人作朋友,甚至連家裡的人也相處不和睦。因此,生活的態度必須超越於人我之間的對立,這是第一個需要的范疇。《六祖壇經》上說:
“除人我,須彌倒。”
當人我的對立消除時。我們就不再為意見而爭得面紅耳赤,因為我們懂得溝通,我們也不必擔心利害沖突而爭執,因為我們都能體會到共存時的自在和喜悅。
其心是心識活動的超越。我們心靈生活就是一個內在的宇宙,它與外在的宇宙是相應的。我們既不能只生活在內在的宇宙,也不能只生活於外在的宇宙。我們的生活超越於內外的分辨與執著,這樣就是統整,就是世俗生活與宗教生活的統整,就是世間法與世法的統整,就是永恆和現實的統整。這種統整是沒有混雜和芥蒂的,是單純自然的,是醒覺自在的。所以經上說:
“隨其心淨即佛土淨。”
“但心清淨即是自性西方。”
在我們的三自性中,有一種收做徧計所執性,它其於現象界的分辨產生了思想、邏輯和科學,產生了分辨,產生了計量,錄然也產生了情緒和種種妄念與聯想。另一種叫依他起性,它的活動是不自存的,是依著現象界的活動而豐在,它是一種價值判斷;它可能是一種偏見或成見,也有可能是直知卓見。徧計所執性屬於八識中的眼、耳、鼻、舌、身、意六識所統御。依他起性則屬於末那識所統御。倘若我們生活在其中的一方,便執著於境界,那就會造成錯誤,並導致生活上的困頓與煩惱。倘若我們超越了兩端,整合了兩個自性,那就是圓融無礙的圓成實性了。《楞伽經》上說:
“心縛於境界,
覺想智隨轉,
無所有及勝,
平等智慧生。”
我們的意識,有時傾向於向外求證,有時傾向於內在的內省;有時是主動的,有時是被動的,這些心識的反應都是一面倒的境界,我們唯有醒覺過來,超越兩邊,才能領悟最深的意義,得到真正的智慧。
第三種超越是對時空的超越,一個人若生活在過去的經驗裡,就執著在對過去的眷戀,而不是能面對現在的挑戰,或者把過去的經驗壓抑在潛意識裡,有意無意間影響生活上的種種判斷。眷戀於守去的人通常是以古非今的,是有成見的,是不能樂於接收新知的。至於生活在“現在”的人,又因為太現實,以致名利薰心,太勢利,太工於心機。固然不錯,活在現實裡頭的人看來比較積極,凡事比較落實,但是太執著於貪求和欲望,又免不了成為物欲的奴隸,一生總有貧困匮乏的感覺。至於生活在未來的人,就如同生活於過去經驗的人一樣,充滿著虛幻。由於這種人心理過分敏感,對於未發生的事情,早已過當的防衛和懼怕。固然這種人比較多謀,比較能為未來設想,但因為太緊張,太懼怕而形成一種強烈的不安和憂慮。因此,禅師告訴我們,要生活在超越於過去、現在和未來的當下,生活在悟透的清醒裡,以智慧照亮一切。《金剛經》上說:
“如來所說諸心皆為非心(悲心是沒有執著、作為和扭曲的平常心),
是名為心(才是真心),
所以者何?須菩提!
過去心不可得,
現在心不可得,
未來憫不可得。”
德山禅師(西元七八二——八六五年)年少出家,精通《金剛經》,尤其對青龍疏抄最有研究。在未得到之前,他聽說南方禅宗很盛,而對於所謂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很不服氣。於是挑著青龍疏抄,到湖財來找禅師理論。有一天他因為趕路,肚子很餓,看到一位賣餅的老太婆,便放下自己的疏抄,向老太婆買點心。老太婆問他帶的是什麼書,德山具實麼告,說那是一本注解《金剛經》的書。老太婆便說:
“我有一個問題,如果答得出來,免費供給點心,否則請你到別的地方去買。《金剛經》上說,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不知你點的是什麼心。”
德山苦思不答案,無話可說,只好餓著肚子直往龍潭,潛心和龍潭禅師學習。
德山在遇見賣餅的老太婆時,是尚未超越的。一直到當了龍潭的學生才開悟,才超越了對立的心態。他的得道經驗是這樣的:有一天晚上,他陪著龍潭,龍潭說夜深了,何不回去?德山道過晚安,走到外頭,卻又折回來說:
“外面太黑了!”
於是龍潭點一盞燈給他。當他要接時,龍潭突然把燈吹息,就在這時候,德山大悟,便向龍潭禮拜。龍潭問:
“你見到了什麼?”
德山說:
“從今以後,再以不懷疑天下老和尚的話了!”
次日早晨,龍譚向大眾宣布說:
“你們當中有一位大丈夫,牙如劍樹,口似血盆,一棒打不回頭,他日要在孤峯頂上建立宗門。”
德山所悟的是什麼呢?就在於超越明暗的對立,在於用智慧來統合過去、現在和未來,不再受過去的成見,未來的不安和現在色相的牽纏,直透生活的真理。
超越表示一個人能夠洞見事實,能夠參透為何,能夠真正的發現真實性,而不被煩惱和苦難所吞沒,那就是人生的喜悅,是悟的一種表現。
現代人太重視科學而忽略哲學與宗教,太強調唯物而疏於精神生活,太偏向計量的數據而無視於理念的圓通,我們生活在現象界,而脫離了精神世界,如果我們不從超越中尋求中道,我們將會生活在一個瘋狂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