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念頭的剝剔——參話頭種種
上一節所舉的兩則公案,都是禅宗內過來人之間的機鋒往來,雖有逼拶的作用,但只是相互間的勘驗,也可以從中看到緊逼的威勢了。若用以接引那些尚未入門的——未入門的人見到這類公案,必然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如北宋首山省念禅師有一則著名的“竹篦子話”,最能表現這樣的境趣:
山一日舉竹篦,問曰:“喚作竹篦即觸,不喚作竹篦即背, 喚作什麼?”
首山禅師手中拿著一只竹篦子,對他的學生說:“如果把它喚作竹篦子,那是觸——太呆板了,誰不知道這是竹篦子呢?不喚作竹篦子,那是背——它明明是竹篦子嘛,喚作其它東西就與它的性能相違背了。若不觸不背,應該把它喚作什麼才妥當呢?”
這樣的方法也是逼拶,“因為這是對思維的剝剔,離開了思維運動的規則。本來,任何一個東西都有人為它安立之名,並受到人們共同的承認。這樣的名——名詞、概念必須有其穩定性,才不會在人們的思想交流中發生混亂。如豬是豬,牛是牛,狗是狗,人是人,彼此不能混淆。把人稱之為狗,就會發生誤會,引起是非和麻煩,掛羊頭賣狗肉也會引起官司。 因為名實必須相合,名實相合才有秩序和規律。
面對一只大家熟悉的竹篦子,不能用大家通用的名詞來稱呼它,判斷它,也不能用其它的名詞來稱呼它、判斷它,那該用什麼作為判斷呢?這裡,首山禅師是把思維的道路堵死了的,他的本意就是設立一個思維的陷井,設立一個悖論,讓思維在其中寸步難行。如同一頭被縛住爪牙的獅子,盡管周圍有許多獐麂兔鹿,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而不能捕食,憋足了一身勁也無處發洩。
人的思維——第六意識如同千手千足的章魚,老是不停息地捕捉思維的內容,並且不知疲乏地運動著。佛教講禅定止觀,就是要使思維休歇。但禅定止觀仍然是一種意識狀態,也有其相應的精神內容,更何況一出禅定止觀,精神和思維又恢復了往常的狀態。所以,以漸進為程序的禅定止觀與機鋒棒喝參話頭的差別是明顯的。
“竹篦子話”不是禅定止觀,卻如同囚禁獅子的牢籠,讓思維陷在其中寸步難行。如果參學者念念都處於這種狀態、並明白這種狀態,那就是開悟了,但這到底是什麼樣的精神狀態呢?
早在唐代百丈禅師時,有個從湖南來的頭陀對百丈禅師說:“我在湖南發現一座大沩山,是傳法的上等道場,可以容納千五百人,希望老和尚能派一個得力的人去開發。”於時當眾挑選。當時百丈和那位頭陀選定了靈祐,但首座和尚不服,百丈說:“你若當眾能下一句出格之語,那沩山就歸你住持。”百丈禅師指著淨瓶說:“不得喚作淨瓶,你喚作什麼呢?”首座說:“當然不能把他喚作木頭子嘛。”百丈於是又問靈祐,靈祐卻把淨瓶一腳踢翻。百丈說:“首座輸了一座山。”於是靈祐便到了大沩山,成了著名的沩山禅師。
這個“淨瓶話”與“竹篦子”話一樣,都是思維的陷井。人們的思維和念頭,都是附在具體的內容之上的,淨瓶和竹篦子都是對某個事物的判斷,也就是一個念頭。這樣的念頭是有色的、有規定的。無念的念被染上了這樣的外在色彩,就成了有念,被規定、被限制的念頭了。而禅宗的方法,就是要讓人們在這樣的有念中還原到無念,也就是要見自己的“本來面目”。沩山靈祐踢翻淨瓶,表現出了對有念的超越——把淨瓶這個思維的牢籠砸碎,就陷不住人了,若如首座和尚那樣在概念中糾纏不清,哪裡有精神和思維的自在呢!禅宗的話頭,全是這樣的陷井,思維面對這樣的問題,根本無處下手,如藥山禅師在石頭禅師那裡開悟後的感觸就是:蚊子上鐵牛,無下口處。南泉禅師有一則“瓶中養鵝話”,最能表現這樣的情趣,也是一則有趣的思維游戲。
宣州刺史陸亘是南泉禅師的弟子,一次他問南泉:“有人在一肚大頸小的瓶中養了一只鵝,鵝長大了,出不了瓶。有什麼辦法既不傷壞瓶,也不傷害鵝,使鵝安然無恙地從瓶中出來呢?”這是一個根本無法解答的思維難題,在實踐中也根本辦不到。沒有舌頭的人能說話嗎?沒有腿能走路嗎?碗裡沒有吃的能飽肚子嗎?思維處於這樣的狀態中真是麻煩之極。而南泉禅師解決了這個問題,他叫了一聲:“大人。”陸亘說:“在。”南泉幽默地說:“這只鵝不是出來了嗎?”陸亘因之而開悟了。鑰匙是開鎖用的,把鑰匙鎖在鎖內,就失去了鑰匙的作用。思維本身是超然於思維對象的,如果陷在了具體的思維對象之中,思維就失去了自己的母體性和優越性,其功能也受到了限制。禅宗的方法,就是從單一的念頭上下手,使之在其對象上超越,並成為經驗,運用於萬事萬物之中。這樣徹底自由的精神狀態,本身就不是第六意識和第七意識所能規范的,但又不離第六和第七意識,從而顯現了全體精神的力量。
為了對思維進行錘煉,為了杜絕在參禅中的一切“後門”和“假冒偽劣產品”,禅宗在話頭上用了許多功夫,如“竹蓖子話”在大慧宗杲禅師那裡經常使用,並加了若干防范。大慧宗杲常持一只竹蓖,說:“喚作竹蓖則觸;不喚作竹蓖則背,不得有語,不得無語,不得棒,不得喝,不得作女人拜,不得作繞床竄,不得造妖捏怪,裝腔作勢,一切總不得,是什麼?”這就把對思維的限制,擴大到一切行為活動之中。因為機鋒話頭用久了,一些禅師就不用語言,而用行為方式來表達,如沩山踢翻淨瓶那樣。這種行為方式,如棒、喝、打、摔、掩口、掩耳、圓相、女人拜等等,用久了也成為窠臼,使人有跡可尋。大慧杲把這一切都否定了,在這樣的情境中,思維又會處於什麼樣的狀態呢?大慧杲還說:“看(話頭時)不用博量,不用注解,不用要得分曉,不用向開口處承當,不用向舉起處作道理,不用墮在空寂裡,不用將心等悟,不用向宗師說處領域,不用掉在無事匣裡。”在大慧杲的“話頭”裡,思維完全是被架空了的,不允許附著於任何內容之上,包括空——無事匣子在內。這個思維既不空,又不有,什麼內容都沒有,又不是沒有內容,這樣的思維是一種什麼狀態呢?就是這種狀態,就是禅宗開悟的入門通道——超越一切精神的現象,契入精神的本體。而機鋒棒喝和參話頭,就是以逼拶的方式,把精神和思維強行推入這樣的狀態之中。
參話頭的話頭,是宋代禅師對前代精彩公案進行篩選後用於典范的教材以讓學生們去參。這樣的參,如上面大慧杲禅師所作的規定那樣,思維在其中是寸步難行的。而作為話頭的公案,本身就具有這樣的力量,如:
狗子有無佛性的話頭。有個和尚問趙州禅師:“狗子還有佛性也無?”師雲:“無!”雲:“上至諸佛,下至蝼蟻皆有佛性,狗子為什麼卻無?”師曰:“為伊有業識在。”又一個和尚問:“狗子還有佛性也無?”師曰:“有。”曰:“既有,為什麼入這個皮袋裡來(為什麼變成了狗)?”師曰:“知而故犯。”對一條狗有無佛性的問題,趙州的回答是矛盾的,一時說無,一時說有。在禅宗內,趙州是不容懷疑的,這裡也不必用邏輯來鑒別,因為一使用邏輯,這則公案和話頭的意義就失去了。話頭的意義就是要超越邏輯,讓精神和思維在超邏輯中亮相,這樣的精神狀態是“不可說”的,也說不出來,說出來也不是那種意義了。馬祖和西山亮座主的那則公案,最能說明這一問題。
座主是對專精某門經論法師的尊稱,如同現代哲學博士、物理學博士一樣。亮座主參馬祖時,馬祖問他:“聽說你很會講經?”亮座主謙遜地說:“不敢當。”馬祖問:“你用什麼來講經呢?”亮座主說:“當然是用心來講了。”馬祖不以為然,說:“心如工伎兒,意如和伎者,心怎麼有資格講經。”——心如同一個工匠,意如同湊熱鬧的,與根本的佛法不沾邊。亮座主不服,掉頭就走,馬祖在他後面高聲喚他:“法師”,亮座主一回頭,馬祖問他:“這又是什麼呢?”亮座主豁然大悟。忽然被人呼喚時所引起的對自我剎那間的那種絕對存在的感受,是非思維、非邏輯、沒有對象、沒有內容的。這與講經說法時使用理論、邏輯和思維是兩種不同的精神狀態,一是本,一是末;一是體,一是用。禅宗的方法就是要讓學禅的人得本得體,參話頭“剿絕情識”,“斬盡葛籐”就是為了這樣的目的。所以,如何是佛?干屎撅。如何是佛?麻三斤。再如“吃茶去”,“庭前柏樹子”,“我不會佛法”,“不知最親切”,“問取露柱”等種種話頭,都是不容半點思維活動在其間展開,因為在這類話頭中,思維是無路可走的。如同四面是牆,思維在其中東碰西闖,頭破血流也無路可通,只好無可奈何地認輸。當思維收回其觸角,放棄對外在的追逐而回歸自己時,它就是它自身,而不是其它那些種種外在的影象了,這樣就得體得本,明白了自己的“本來面目”。不然,面對“生前死後,在什麼處安身立命”一類的話頭,誰說得清楚!
佛教認為煩惱、分別心是心靈的枷鎖,而機鋒捧喝和參話頭則是解脫枷鎖的鑰匙,把心靈的枷鎖開了,心靈就得到了解脫,所以禅宗的方法,可以說是開啟心靈之門的鑰匙,具體說來,就是對念頭的剝剔。念頭被剝剔得干干淨淨,一無所有,就達到了“隨其心淨,即佛土淨”,並不需要在心性上增添一些奇特的東西。一般人認為開悟成佛,必然神通廣大,總有一種超乎常人的力量。禅宗反對這些認識,用禅門的行話說,修行的方式是“無須求真,但得息妄”。求真,就是求佛,求神通等種種對超人力量的追求,但這恰恰是妄想,而且是大妄想。如果能在心中把種種妄想息滅下去,自己這個清淨的心本身就是真,就是佛了,哪裡還另外需要去尋個佛來拜呢!
圓悟克勤禅師是宋代禅宗的巨匠,他的開示、語錄、著述、評唱都極為老到精彩,下面我們從他的《圓悟心要》中選出一則文牍,看看其中的精神所在:
示華嚴居士
平常心是道,才趣向即乖,到個裡正要腳踏實地。坦蕩蕩、圓陀陀,孤迥危峭,不立毫發知見。倒底放下,澄澄絕照,壁立萬仞,喚什麼作心作佛,作玄作妙?一往直前,不起見,不生心,如猛火聚,不可近傍;似倚天長劍,孰敢撄鋒?養得純和沖淡,透徹無心境界,便可截死生流,居無為捨。端如癡兒拍盲,罔分早白,猶較些子。所謂絕學閒閒,真道人也。了了回光,深深契寂,乃絕滲漏。自然與向上人不謀而同,不言而喻。若作聰明,立知見,懷彼我,分勝負,則轉沒交涉。此唯尚猛利,快割斷,懸崖撒手,棄捨得性命,便當下休歇。只大休處是究竟合殺處爾。
不論機鋒棒喝參話頭,總之禅宗內的總總方法,都是為了達到圓悟克勤禅師所說的這種境地。圓悟禅師,當然還有許多禅師已經說得太多大明了,再多說一些,禅宗就不是禅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