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念三千和圓融三谛——天台宗的意識萬花筒
佛教修行的目的,是“斷煩惱,了生死”,這需要“轉煩惱成菩提,轉生死成涅槃”這一艱巨的修行過程。眾生們沉溺於煩惱生死苦海的原因在於對“人我”、“法我”的執著,而“人我”、“法我”的根子在於八識中的末那識,修行的最大障礙也在於這個末那識。
在唯識學的論述中,要斷除或轉變煩惱是極為艱巨的,時間也是漫長的,因為末那識在人們的精神中根深蒂固,是那麼的難以動搖,不僅有“見所斷”的煩惱,還有“修所斷”的煩惱。這都因為無始以來的煩惱,以“種子”的形態被“藏”在阿賴耶識之中,生生世世難以除盡。何況修行成功與否,關鍵也在“種子”上,有善“種子”就可以修得善果,沒有善的“種子”是談不上修得善果的。以此類推,要修成羅漢,得先有羅漢的“種子”;要修成菩薩,得先有菩薩的“種子”;要成佛,當然也得先有成佛的“種子”。有因方有果,天經地義,所以唯識學認為“一闡提”人——不信佛法之人不能成佛,因為他們不具備成佛的“種子”。“種子”學說精細嚴密,邏輯理性極強,論證也似乎無懈可擊,但無意中卻在佛與眾生間劃出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也與佛教廣泛宣揚的——“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皆可成佛”,“心佛眾生三無差別”的理論相矛盾。玄奘大師在印度時就提出過這樣的疑問,認為會影響在中國的傳教活動。但玄奘的老師戒賢法師卻呵斥他,說這是根本義,你們支那人懂什麼!玄奘大師回國後囿守師說,因而使這套唯識學難以普及推廣——中國人信就信一切眾生皆可成佛,既然那一套學問不能使我們成佛,又何必去學呢!
相比之下,《起信論》就榮幸得多,它那個“一心二門”把佛菩薩真如心和眾生的生滅心統一在一起,中間沒有那條不可逾越的鴻溝。人們只要如法修行,自然會有所成就的。你看,生滅心與真如心是相通的、一體的。有念心動,真如門就成了生滅門;無念心息,生滅門就成了真如門,多麼方便。
雖然如此,生滅心和真如心之間的關系究竟如何?特別是真如心的內涵到底是怎麼回事?《起信論》因其結構簡略未能明說、細說。還有,中國人大多怕麻煩,都希望當世就解脫成佛。所以歷來就有漸悟和頓悟之辯,而趨向於頓悟。《起信論》對此沒有詳細的答復。
天台宗是最早把印度佛教轉變為中國佛教的一大宗派。從南北朝後期的慧文、慧思兩位大師開始,到陳隋間智者大師集其大成,盛於唐宋,延至明清,在中國歷史文化中,特別在中國佛教中有特別的意義。天台宗的中心理論就是“一念三千”和“三谛圓融”。
一念三千的念,就是我們前面所談到的念頭。這個小小的“念”可以貫穿唯識學的心法、色法和心所有法,也可以貫通不相應行法和無為法;這個小小的“念”,在《起信論》中,一面可以是真如門,一面可以是生滅門。當然,這只是在這裡臨時發揮,其根據就在天台宗的這個一念三千和三谛圓融中;也在華嚴宗的法界緣起和事事無礙中;也在於禅宗的即心即佛和非心非佛中。
以念頭與念頭的差別而言,惡與善、煩惱與菩提是根本不同類的。要完成從惡到善、從煩惱到菩提的轉變,是一種漫長的精神轉變過程。基於以上道理,佛教的漸修漸悟是牢實可靠的,也是穩妥可行的。念頭是有根的,這個根,就是潛藏在阿賴耶識中的種子;念頭是有緣的,這個緣,可以是外面色聲香味觸法六塵,也可以是內面的眼耳鼻舌身意這六根或六識,但根本之根本在於識。而識的根子則是真如。依照《起信論》的宗旨,念頭之根就是真如,念頭在真如中生起、顯示,又消失、潛藏在真如之中——這就是真如緣起之說。依據真如緣起之說,念頭本身就是真如,關鍵在於你是否有所覺悟。悟——一切皆是真如;迷——一切都是生滅。在這樣的原理下,頓悟在修行中是有依據的,能夠取得成功的。
天台宗的智者大師建立一念三千之說,可以說把真如緣起的道理發揮得淋漓盡至。智者大師在其重要著作《摩诃止觀》中說;
一夫一心具十法界,一法界又具十法界、百法界。一法界具三十種世間,百法界即具三千種世間,此三千在一念心。若心無而已,介爾有心,即具三千。亦不言一心在前,一切法在後;亦不言一切法在前,一心在後。……若從一心生一切法者,此則是縱;若心一時捨一切法者,此則是橫。縱亦不可,橫亦不可,只心是一切法,一切法是心。故非縱非橫,非一非異,玄妙深絕,非識所識,非言所言。
“介爾有心,即具三千”。介爾就是那麼一點點,也可以說是剎那一念。三千是什麼意思呢?天台宗認為,一念之生, 就具有相、性、體、力、作、因、緣、果、報和本末究竟十個方面的內容和性質。分別指念頭的形相、性能、本體、業力、作用、內因、外緣及相應的後果和實際的獲得(報),還有本末究竟——包括這一切的,從因到果的所有因素。這十大方面又稱為“十如是”。如是,即“就是那樣”或“就是這樣”,無須推論證明的客觀存在。
因一念之中就具有這“十如是”,所以必然與“十法界”相應。天台宗以迷悟為尺度,將一切眾生分為凡聖兩大類,凡即六凡、六道,就是地獄、餓鬼、畜生、人、修羅、天人這種六道輪回中的眾生。聖即四聖,指佛教中的三乘——聲聞乘、緣覺乘、菩薩乘,上面還有佛。這六凡四聖就是“十法界”。智者大師認為,這“十法界”是因主觀意識而產生的,你是地獄意識就有地獄果報,是天人意識就有天人果報,是佛菩薩意識就有佛菩薩果報。另外,這“十法界”不是絕對隔離不變的,“心生種種法生”主觀意識的轉變可以使自己所處的“法界”得到相應的轉變,既可向上通向佛菩薩的“法界”,也可以向下通向地獄的“法界”。因此“十法界”是相互捨攝、可以轉化的,每一“法界”都與其它九“法界”相通。這樣,“十法界”就是“百法界”。
另外,不論“十法界”也好,“百法界”也好,其體性都是由色、受、想、行、識這五蘊構成,所以是“五蘊世間”。“五蘊世間”是廣義,如人類社會一樣,是由具體的、個別的眾生單元所組成,這些眾生都是有情意識活動的,所以叫“有情世間”。“有情世間”的眾生不是生活在虛空裡,他們都有自己賴以生存的依據——山河大地這樣的生存環境,這就是“器世間”。所以,每一個“法界”必然具有這三種“世間”,而“百法界”則具“三百世間”。“十如是”再與這“三百世間配合,當然就成了“三千世間”,又稱為“三千如”。這個“三千”包容了宇宙中的一切存在,包容了過去、現在和未來。千差萬別、無量無邊的現象和事物全都歸攝於一心或一念之中,並且圓融無礙,這就是天台宗的“一念三千”之說。
“一念三千”是天台宗特有的教義及修行的門徑之一,看起來深奧玄遠,難以臆度,其實不外用佛教的方式說出了人們的意識和心理的那種多層次、多內容的復雜結構;善於思索的人不難發現,人們日常起心動念,原本就有這個“一念三千”’的籐葛糾纏在其中。不說成年人,在幼兒的心念中,也可以清楚地發現這種趨向。一個幼小的兒童,常常向其父母或老師提出無窮無盡的問題,並窮追到底,如:面包是從哪兒來的?是面包房烤出來的。用什麼烤的?用面粉烤的。面粉從哪兒來的?用麥子磨的。麥子是從哪兒來的?是地裡種的。地為什麼要生麥子?農民伯伯種的。農民伯伯為什麼要種麥子?……再如:什麼是英雄?英雄是英勇頑強;捨己為人,敢於與壞人作斗爭。那什麼又是英勇?什麼又是捨已為人?什麼又叫壞人呢……每一個問題都與無數問題相聯系,無數的問題又通向無數的問題,其中有善有惡,有是有非,都與相、體、性、力、作、因、緣、果、報這“十如是”相連,農民、英雄、壞人,國王、公主、王子、妖婆等童話表現的兒童心理,就已與“十法界”相聯了。在性情未顯、智力未熟的兒童心理意識中尚有這樣的層次界域,何況一個成年之人,一個在社會大染缸中浸泡幾十年的人。
如果說“一念三千”主要是社會倫理式的說教,那麼“十如是”則更注重於思維的功能和作用。一念之萌動如能自覺地與“十如是”相應,那麼在生活和事業中必然具有前瞻性,並能獲得相應的自由和成功。
中國佛教的修行實踐最注重止觀,一念三千是智者大師 在《摩诃止觀》這一巨著中提出來的,是天台宗最根本的教旨和觀法之一。除了這個一念三千之外,天台宗還有一根本教旨和觀法與之相應,這就是三谛圓融。
天台宗的初祖慧文禅師是禅教俱通的大師,慧文在修習 《摩诃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大智度論》和《中觀》時,領悟到 “一心三觀”的妙旨。“一心三觀”就是在一念之中,同時觀照到“道種智”、“一切智”,和“一切種智”。這分別是小乘、大乘和佛乘所具的智慧,彼此有很大的層次和差別,需要漫長的修行方可逐步達到,但慧文則認為無需這樣的漸修,可以通過“一心三觀”而頓悟。他在思考《中觀》“眾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為是假名,亦為中道義”時,就達到了這樣的頓悟感受:“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這是真谛,萬物因緣而起,沒有固定不相之相,所以是空,可以通往一切智;“亦為是假名”——萬物因緣而有,雖空,但不妨礙其為“假有”,萬物萬法是幻,是“假有”,這是“俗谛”,可以通往道種智;“亦是中道義”——中道即非真非假,空不妨礙那個假有,假有也不妨礙那個真空,這就是中道,是“中谛”,可以通往“一切種智”。這個“空、假、中”把“三智一心”、“三谛一心”用在觀法上,就是“一心三觀”。通過“一心三觀”這樣的禅修,就可以達到佛法的最高境界,並可頓悟而得。
智者大師把“一心三觀”的禅法,加以發揮就成了圓融三谛的教法和觀法。智者大師認為空假中三谛原本就是一體的圓融,說到底就是人們一念之中的三個不同的方面而已。在一念之中,偏著於空是真谛,偏著於假是俗谛,偏著於中是中谛。但不論偏著於什麼地方都不行,因為中、假、空三谛本來是無礙自在的,一念也本來是無礙自在的。因假而有空,因空而有假,因空假而有中,有中必有空假。其間在時間上是並立的,在空間上是並行的,在心念中是同一的。所以不僅一念具有三千,而且一念具有三谛,一與三無礙無別,與三千無礙無別,都是人們的心念中的實際。
一念三千和圓融三谛可以說是天台宗對“三界唯心、萬法唯識”的特殊表達方式。一念也好,一心也好,是不必去分別眾生和佛的,佛與眾生都平等地居於這個心內。而三谛和三千則涵融了一切精神內容——一切善惡、高下、美丑、凡聖的境界,從地獄餓鬼到佛菩薩們都同居於這個三谛或三千之中,這已是具有中國特色的佛教理論了。
從人們的常識采看,地獄餓鬼之類是窮凶極惡的,純惡無善的;而佛菩薩則相反,他們大慈大悲,捨己為人,功德無量,神通無邊,是純善無惡的。但天台宗卻認為真正的佛性不是純善,同樣含具了惡性,不含具惡性的善不能稱為至善。因為這種至善不包含惡,那麼這種至善的佛性就是有限的,不全面的,有缺漏的。所以真正的佛性就是一切種,一切種當然就包容了一切。不過佛的這個一切種又是一切種智,雖包容了惡性,但卻斷絕了惡行,一切惡性在佛的行為中都表現了普度眾生的方便善巧,都為大慈大悲的另一種表現形式。不然的話,釋迦牟尼佛就不可能到這個五濁惡世來教化眾生了,地藏王菩薩則更不可能到地獄中去普度眾生了。
天台宗的這個一念三千和圓融三谛,雖為佛教修行的禅法和觀法,但在現代的社會生活中,在現代心理學中仍然有其積極的意義。心病還要心藥醫,對那些失意的、得意的、心理失調的、患有各種心理暗疾的人,若能幫助他們在這個一念之中“圓融”起來,將會得到莫大的效益。如那些所作所為有愧於天理人心、惶惶不安的人,若有所覺悟,有所反悔,當知自己的心念仍然與善相通,奮然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從頭作起,以重新塑造自己的人格和創造自己的事業。再如一些功德累累的,若居功自傲,或因步自封,則當警惕一念逆轉,衰相即露,稍不留意,反成苦境。
智者大師在領悟一念三千和圓融三谛之時,有一種由衷的喜悅和自在感,他的弟子灌頂大師在記錄整理《摩诃止觀》時說他:“此之止觀,天台智者,說己心中所行法門。”“說己心中所行法門”,這就超越了墨守印度經典的窠臼,有那種大徹大悟、雄視古今的氣概,並使中國佛教走上了獨立發展的道路。就這個意義上說,智者大師的成就甚至優於後來的玄奘大師,因為玄奘大師一生,都固守於“述而不作”,沒有那種“說己心中所行法門”的創意。相比之下,後來的華嚴、禅宗就在這條路上大踏步地走了下去,如唐末著名的巖頭禅師對雪峰說,“他後若欲播揚大教,一一從自己胸襟中流出,將來與我蓋天蓋地去。”
人的心念是活的,不是死的,一方面可以盡可能地接受和容納過去的一切知識和信息,另一方面又可以不斷創新,開 辟更為廣闊的思維空間。既然一念可以通往三千世界,或一念本身就具備了三千世間,並且是把三谛均圓融在這一念中,那麼孟子的“萬物皆備於我”在這裡就有了更加生動和豐富的內容,人們盡可能在這一念之中去開發、去創造、去發揮,找到和確立自己的人格和存在的價值,並奉獻給我們共同的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