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1)
問:“實際理地,不受一塵時如何?”師雲:“一切皆在裡許。”
真如自性,不受一塵,亦不捨一法,是“一切皆在裡許。”直下明此,即可得大休歇處,此心可安矣。
(242)
問:“如何是一句?”師應諾。僧再問,師雲:“我不患聾。”
此為第三位問“如何是一句”者也。趙州從無陳飯與人,這裡又略露風光。那僧若是靈利,於趙州“諾”時,早應窺破機關。誰知他耳不聾,心卻聾,故再問。趙州豈是耳聾心聾之人,只得申辯“老僧不是耳聾。”
(243)
問:“初生孩子,還具六識也無?”師雲:“急水上打毬子。”
此問看似簡單,卻不好答他。《涅槃經》有“嬰兒行”之教示,為其“五行”中之一行也。《涅槃經》雲:就自利釋之,則菩薩之大行,總離分別,如彼嬰兒,故名嬰兒行。就利他釋之,則人天聲聞緣覺之諸乘,猶如嬰兒。菩薩為化彼,以大悲心示現此等小善,故明嬰兒行。
“菩薩之大行,總離分別,如彼嬰兒”,若此,還具六識別也無?若離分別,則無六識;若有六識,則不離分別。趙州雲:“急水上打毬子”,卻令人費解。燈錄於此話頭,尚有豹尾。那僧不領趙州之語,往問投子:“急水上打毬子,意旨如何?”投子雲:“念念不停留。”好個“念念不停留”,投子乃趙州少有的知音之一,此為趙州作注,不亦宜乎!“念念不停留”者,亦分別亦無分別也。說分別,無妄生之分別也,赤子之心,尚未染污故也。於此,雪窦重顯禅師有頌雲:
六識無功伸一問,
作家曾共辨來端。
茫茫急水打毬子,
落處不停誰解看。
白雲守端禅師亦有頌雲:
何謂識兮還具六,
八萬四千殊不足。
初生孩兒尚喃喃,
急水打毬攔口築。
趙州此則語,《碧巖錄》中有所評唱,可參照看。
(244)
問:“頭頭到來時如何?”師雲:“猶較老僧百步。”
“頭頭”者,處處也。明心見性之後,體用無礙,頭頭上顯,物物上明,於此,自可慶快平生。這僧眼界初開,以此來問趙州。趙州既不非他,也不肯他,而雲:“猶較(差)老僧百步。”法貴流通,執則成滯,此乃趙州善為人處。趙州如大樂師,絃緩則緊之,絃緊則緩之,要使音律諧和。人心亦復如是,人之心絃,又當如何調理?
(245)
問:“如何是和尚家風?”師雲:“老僧自小出家,抖擻破活計。”
“家風”之問,盛於唐宋,趙州語錄中,亦多見問。“家風”乃歷代祖師的傳承,為行之有效的教法。趙州所答,從不與人同,此雲:“老僧自小出家,抖擻破活計。”原來,這“破活計”即趙州“家風”。
僧問馬祖:“如何得道?”馬祖雲:“我早不合道。”南泉雲:“王老師賣身去也,還有人買麼?”一僧出雲:“某甲買。”南泉雲:“不作貴,不作賤,汝作麼生買。”僧無語,趙州代雲:“明年與和尚縫一領布衫。”此趙州之家風,識麼?若說這“破活計”,自“水牯牛”生後,唯知“本分草料”,不尊不榮,不富不貴,無人希罕,唯自取去。故慕名而來者,多失望而去。是趙州諷雲:“今佛法在南方”也。
(246)
問:“請和尚離四句道。”師雲:“老僧常在裡許。”
“四句”者,有“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有漏皆苦,涅槃寂靜”,這四法印之“四句偈文”;有“有非空,空非有,亦有亦空,非有非空”之“四句分別”;有“常,無常,亦常亦無常,非常非無常”之“四句執”;還有“諸漏已盡,梵行已立,所作已辦,不受後有”之“四句成道”。
這僧之離四句,當為“離四句,絕百非”之“四句分別”。趙州不論這“四句”所指,概言“老僧常在裡許”而一坐坐斷,一口吞盡。須知萬法不離自性,“離”與“不離”又為何物?
(247)
問:“扁鵲醫王,為什麼有病?”師雲:“扁鵲醫王,不離床枕。”又雲:“一滴甘露,普潤大千。”
“醫王”者,醫中之王也,經中常以之贊佛。如《無量義經》雲:“醫王大醫王,分別病相,曉了藥性,隨病授藥,令眾生服。”《涅槃經》雲:“成等正覺,為大醫王。”
扁鵲者,戰國時之良醫秦越人也,入秦為秦太醫所嫉,使人殺之,後世尊之為醫王。
醫王則不應有病,此世人糊塗之見也。如來亦嘗以寂滅示眾生,以顯諸行之無常。趙州雲:“扁鵲醫王,不離床枕”,此與眾生無別。如來住世時,每日亦“飯食訖,收衣缽,洗足已,敷座而坐。”此亦與眾生無別,以示佛法在世間。雖與眾生無別,然“一滴甘露,普潤大千”,則唯佛能之,唯醫王能之。
(248)
問:“如何是露地白牛?”師雲:“這畜生。”
宗門中常以“露地白牛”,喻真如自性。若無實證,亦一句名相而已,與真如何涉?後代祖師制“十牛圖”,於頓門中又以“圓”而訓之,可見成“牛”之難。趙州早年於南泉門下,已識“牛”得“牛”,故數十年來,對“牛”性極熟,何以言之?“這畜生”,真是一言難盡……
(249)
問:“如何是大人相?”師側目視之。雲:“猶是隔階趨附在。”師雲:“老僧無工夫趨得這閒漢。”
“大人”者,見道人也;“大人相”者,法身之相也。趙州於那僧之問,“側目視之”,此“視”,是啟雲門之“顧”欤?(雲門大師有顧鑒咦之宗風),後世宗師,亦多有人以顧視接人者。那僧是作家,知趙州用處,故雲:“猶是隔階趨附在。”法身無相,描也描不成,繪亦繪不就,以目“視”之,亦有滯跡也,故那僧以“隔階趨附”非之。趙州豈與他周旋,抗聲雲:“老僧無工夫趨得這閒漢。”將“大人相”發配七千裡,這裡,何“隔階趨附”之有?
(250)
問:“才有心念,落在人天;直無心念,落在眷屬時如何?”師雲:“非但老僧,作家亦答你不得。”
佛有“內、大”二眷屬,“內”者,阿難等侍者也,“大”者,迦葉等諸大弟子及文殊、彌勒等大菩薩也。密乘亦有“內、大”二眷屬之說。凡夫之報,落在“人天”等六道之中。“無心念”喻修行至致而成佛,亦有“內、大”二眷屬圍繞。該僧之問,可謂“超佛越祖”之問也。趙州若答他,便“落在人天”;不答他,便“落在眷屬”。趙州自有為人處:“非但老僧,作家亦答你不得”。兩俱不“落”,出入自在,且無痕無跡,不可思議之手段也。
船子雲:“直須藏身之處沒蹤跡,沒蹤跡處莫藏身。”同安雲:“不向如來行處行。”趙州雲:“有佛處不得住,無佛處急走過。”且道,當落在何處?如何又不落在此處?
(251)
問:“凡有施為,盡落糟粕,請師不施為答。”師叱尼雲:“將水來,添鼎子沸。”
趙州門下,往來參學者亦多俊秀。上之諸問,多為行腳萬裡,廣見尊宿,摸著鼻孔者也。故趙州不得不施出格外手段,以降龍伏虎。
“將水來,添鼎子沸”。火猛水沸,一可釜底抽薪,二可添水止沸。那僧之問話,可謂“鼎沸”之語。趙州置這僧於不顧,可謂“抽薪”;“叱尼”可謂“添水”。雙管齊下,是有“施為”,是“無施為”?是“落糟粕”,是不“落糟粕”?一虛一實,端的趙州“好手”。
(252)
問:“如何是般若波羅蜜?”師雲:“摩诃般若波羅蜜。”
此問雖是平實,卻不好答他。若據義而答則觸;不據義答,則背。施出格外手段,又當中規中矩。六祖雲:“般若無形象,智慧心即是。”那僧既如此來問趙州,豈是為了啟蒙?趙州於問話上加“摩诃”二字答之,可謂“答在問處”。是宗門之人,於“般若波羅蜜”亦應“摩诃”之。無“摩诃般若”,安能“波羅蜜”!此電光石火之際,見者自見,不見者自不及見。
(253)
問:“如何是獅子咬人?”師雲:“歸依佛,歸依法,歸依僧,莫咬老僧。”
叢林中常有“獅子咬人,韓獹(獵犬)趁塊”之語,喻利根人如獅子咬人——直入菩提;鈍根人如韓獹之犬——尋尋覓覓,曲折往返,不知指歸。呈此問端已是韓獹而非獅子也。趙州雲:“歸依佛,歸依法,歸依僧,莫咬老僧”,已如獅子,將那僧一口咬住。那僧又何曾見過獅子?
(254)
問:“離卻言句,請師道。”師咳嗽。
趙州道了也,且是“離卻言句”的,此間有何滋味?
(255)
問:“如何得不謗古人,不負恩去?”師雲:“阇梨作麼生?”
“古人”者,歷代祖師也;“恩”者,祖、佛、父母、國土之恩也。祖、佛施無緣慈,同體悲,原無法可說,無眾生可度,是欲“報恩”者,“謗古人”也。若不“謗”,則又“負恩”。宗門之中,常以這上下兩難、是非難擇之語拶人,非大手段,不得透出此羅網。趙州雲:“阇梨作麼生?”這題目,還是留於學生去作吧,自己得出的,才是自己的。
(256)
問:“如何是一句?”師雲:“道什麼?”
又是一個直問真如的,然真如“只許作家會,不許作家知”。趙州既不棒,亦不喝,反問他雲:“道什麼?”這回光返照之際,或可得窺光境。
(257)
問:“如何是一句?”師雲:“兩句。”
莊子曾雲:“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過此以往,巧歷不能得,而況其凡乎?”莊子已知此理,何況趙州。真如為不可說之“一句”,說真如者非真如,言句而已,故趙州雲:“兩句”。若再問,則三句四句,至無窮矣。古來論道之語,固無窮矣,然道為一,亦未因之而萬,習道者當於此省之。
(258)
問:“唯佛一人是善知識如何?”師雲:“魔語。”
“唯佛一人是善知識”,則佛法乃無用之法,佛乃無用之人,眾生則無可度化,是知此語為魔語無疑。唯心佛眾生三無差別,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皆可成佛——為善知識,才有佛之教法,才有般若波羅蜜,此佛之所以為善知識也。
(259)
問:“如何是菩提?”師雲:“這個是闡提。”
此“闡提”通煩惱。佛雲:“菩薩未成佛時,以菩提為煩惱;菩薩成佛時,以煩惱為菩提”。是菩提煩惱,一體而二相也。二祖見達磨,雲:“我心未寧,乞師與安。”“未寧”,煩惱也,“安”則菩提矣。是欲知菩提,當先識煩惱,當在自心煩惱處看出光明,看出自在,則知菩提矣。
(260)
問:“如何是大人相?”師雲:“好個兒孫。”
不知東,則不知西;不見小,則不識大。欲知“大人相”——法身,須先識“兒孫”—小人之煩惱相。法於此中建立,法幢於此中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