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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群教授:融合的佛教 第五章 禅教合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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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合的佛教

第五章 禅教合一論

宗密的融合論,向內分析到第二層次,就是禅教合一。禅教合一,最表層的意義就是禅宗各派和教門各派的融合和統一,實際上代表佛教內部的統一。這種統一,佛教界當時很少有人去重視,人們還在熱衷於宗教之爭,禅教之間,互不融通。宗密致力於改變這種狀況,前後花了十年的時間研究禅教的統一(1),以及禅宗本身的融合問題。宗密試圖論證華嚴宗思想和荷澤宗思想的統一性,並以此作為禅教合一的基礎。但禅教合一的實際傾向卻是以教融禅,以教來對禅加以限制,抬高教門的地位而貶抑禅家的地位,禅教之間並不是平等的,這也是禅門難以接受的,特別是難以為發展最盛的洪州宗所接受。不過,他提出的觀點,從宗教發展的角度看,卻是很有意義的。

第一節 禅教合一之原因分析

一、宗、教的界定

討論禅教合一,首先必須明確禅(或宗)、教(或經)這兩個基本概念的內涵,這一點,作為學者的宗密已經解決了。一般的理解,宗是指禅宗,教指禅宗外諸派。禅門之中,荷澤、洪州、保唐、淨眾等,都是宗;教門之中,三論、天台、華嚴、唯識等,都是教。但這只是表層的意思,依宗密的解釋,這兩個概念有三層意義:第一層,宗(禅)指的是佛祖之心或意(2),教(經)是指佛所說的話,是語言,“經是佛語,禅是佛意”(3)。這是最本質的含義。他以前的觀點,則是以佛心或人心為禅,佛意為教,“教約佛意,權實有殊;宗就人心,所尚差別,故宗與教,其旨不同”(4)。顯然這樣的解釋沒有後期的准確。第二層,禅指句偈,教指經典。這是保存第一層意義之禅教的載體,佛祖心有所思,意有所動,沒有說出來的話,通過以心傳心的方式,傳授給學生,學生將自己的體悟又用偈頌表達出來,就是禅。佛說的話,記錄下來,形成文字,流傳下去,就成為了教,“教也者,諸佛菩薩所留經論也;禅也者,諸善知識所述句偈也”(5)。這一層的含義,宗密還表達為“經是佛語,禅是僧言”(6)。佛之心意無法用語言表達,可以表達的都形成語言了,不能表達的,只能靠心悟。禅師為了教學的方便,不可說,有時又不得不說。這種說不可說之說,常常用奇特語來表達,諸如“麻三斤”、“干屎橛”、“面南看北斗”、“日午打三更”等,都是如此,言下不留蹤跡,意在使學人不執著於名言。宗密總結為:“有問修道,即答以無修;有求解脫,即反質誰縛;有問成佛之路,即雲本無凡夫;有問臨終安心,即雲本來無事。”(7)這同時也反映出禅宗教學應時應機的特點。禅師之所說,就是禅。有時也用詩偈的形式,來表達這種不可說之說。佛祖的言說,通過結集,將之會集、甄別、整理,而有了經藏。經藏中討論戒律的部分單獨整理出來,稱為律藏。印度佛教史上的大師們討論诠釋佛教的作品,稱為論藏。第三層,諸師依照經典而建立不同教派,形成教的一系。依佛心意或諸師句偈,建立禅的一系,最終發展為禅宗。禅宗不依經教而立,稱為教外別傳,以示與教門的區別。禅的傳授標榜不立文字,而教門卻要大立文字。也就是說,從表象上看,禅和教似乎一開始就是不同的。

從融合的意義看,禅教合一,首先是要在每層意義上理解,即。首先是佛之心意和口說的一致,其次是經論和禅僧所言句偈的一致,最後才是禅宗和諸教的融合,然而這卻是禅教融合的最重要的內容,前兩者都是對此種融合的證明。

二、十大理由

禅教合一的現實的原因,是針對唐代佛教界禅門和教門互相阻隔、水火不容的實際狀況,當時禅教之間,“講者偏彰漸義,禅者偏播頓宗,禅講相逢,胡越之隔”(8)。宗密試圖從理論上證明,禅教分離是不合理的,有十種原因,決定著禅教必須融合:一、師有本末,憑本印末;二、禅有諸宗,互有違阻;三、經如繩墨,楷定邪正;四、經有權實,須依了義;五、量有三種,勘契須同;六、疑有多般,須具通決;七、法義不同,善須辨識;八、心通性相,名同義別;九、悟修頓漸,言似違反;十、師授方便,須識藥病。

一、師有本末,憑本印末。這是宗教性理由,從禅和教的第一層含義而談禅教合一:

諸宗始祖,即是釋加,經是佛語,禅是佛意,諸佛心口,必不相違。諸祖相承,根本是佛親付;菩薩造論,始末唯弘佛經……未有講者毀禅,禅者毀講。(9)

根本性的理由就是“諸佛心口必不相違。”師有本末,本是釋迦牟尼,末是佛教史上諸祖師。從本祖的角度看,其心其語,都是一致的,語言是心意的體現,心意又通過完全反映其內容的語言體現出來,這是禅教能夠融合的根本原因,也就是說,禅教在佛祖那裡,本來就是同一的。這條理由的提出,且作為第一條不證自明的原則,正是宗密的信仰之體現,信仰的意義大於理論的意義,沒有這一點,其他的討論都沒有實際的意義。用一個“必”字,表示不證自明,表示公理。如果離開信仰的立場,這一原因的可靠性本身就是需要檢視的。

釋迦牟尼心口必不相違,諸祖師也是如此,所傳都是佛的思想,摩诃迦葉、優波毱多、提多迦(10)、馬鳴、龍樹,都是如此。摩诃迦葉和優波毱多,在傳佛心意的同時,都在同時弘傳三藏經典,提多迦四祖之後,也兼傳經論,也就是說,印度的禅是融合教門的。馬鳴、龍樹等著名的論師,造論釋經時,也作了無數的句偈,也就是說,印度佛教中的教的一系,也是融禅的。

中國禅宗,在達摩祖師,是禅教合一的,只是鑒於當然的中國佛教只重教門名相,不重禅門心意,而講教外別傳,“欲令知月不在指,法是我心,故但以心傳心,不立文字,顯宗破執,故有斯言”(11)。並不是要離開經教文字而得解脫,所以用《金剛經》《楞伽經》傳禅,“頻贊《金剛》《楞伽》,雲此二經是我心要”(12)。這是藉教悟宗。但中國禅宗沒有能夠理解達摩的本意,卻將禅與教嚴重對立起來,教門也是如此,“修心者以經論為別宗,講說者以禅門為別法。聞談因果修證,便推屬經論之家,不知修證正是禅門之本事;聞說即心即佛,便推屬胸襟之禅,不知心佛正是經論之本意”(13)。一談到理論問題,修證問題,禅宗便以為這是教家涉及的范圍,與禅無關,卻不知禅家正是講修證的;一說到心佛關系,眾生即佛,佛即眾生,教家便認為這是禅宗討論問題,與教門無關,卻不知一切眾生皆有佛性,正是經論所說的。中唐佛教界的這種現狀,不符合佛祖的精神,也不符合印度佛教的精神。要改變這種不合理現狀,必須以教融禅。宗密以此觀點也回答了禅界“禅師何得講說”的疑問。

二、禅有諸宗,互有違阻。這是直接批評禅界內部的理行混亂。禅宗發展到宗密時代,大小宗門上百家,《禅藏》所集大概就有百家,依宗義分判,宗密列為十家。這些不同的宗派,宗義各別,具體而言:

有以空為本;有以知為源;有雲寂默方真;有雲行坐皆是;有雲見今朝暮,分別為作,一切皆妄;有雲分別為作,一切皆真;有萬行悉存;有兼佛亦泯;有放任其志;有拘束其心;有以經律為所依,有以經律為障道。(14)

但諸宗不知和會,以己宗毀損他宗,“確弘其宗,確毀余類”。(15)這種批評其實也包括荷澤宗在內的,荷澤確實不知和會,還以曹溪毀損北宗。

禅宗內部,也必須融合,理由如下:

至道歸一,精義無二,不應兩存;至道非邊,了義不偏,不應單取,故必須會之為一,令皆圓妙。(16)

因為,最高的真理只有一種,是一元的,全面的。諸宗都屬於片面真理。因此,不能從片面的諸宗教義中單獨取出一種,來代表禅宗精神,代表佛法的全體,諸宗必須和會。

如何和會?宗密強調以作為絕對真理的至極之道為標准判斷諸宗,保存其合理成份,否定其不合理部分:

俱存其法,俱遣其病,即皆妙也。(17)

這樣就能使諸宗都達到圓妙的境界。這種經過整合的境界,實際上已不是原來的諸宗了,如何操作?事實上這是很困難的,每一個宗派,都有其勢力范圍,甚至在政治上也各有所靠,如何去整合它?宗密提出一個原則,就法不就人:

以法就人即難,以人就法即易。人多隨情互執,執即相違。誠如冰火相和,矛盾相敵,故難也。法本稱理互通,通即互順,自然凝流皆水,镮钏皆金,故易也。(18)

以人為標准,人有執著,有片面性,只能增加融合的困難。必須以佛法的至道為准。

三、經如繩墨,楷定邪正。這是直接從經教對於禅的作用方面論證禅教融合,宗密說:

繩墨非巧,工巧者必以繩墨為憑;經論非禅,傳禅者必以經論為准。中下根者,但可依師,師自觀根,隨分指授,上根之輩,悟須圓通,未究佛言,何同佛見?(19)

經教是禅的標准,如同墨斗線繩是木匠瓦匠的標准。經對於禅的意義,特別體現在上根禅師中。上根禅師決定了禅的發展方向,他們的體悟要求極高,必須達到融會貫通的境界,這不是依師而有,只能從對佛語的體悟中來,對經教的體悟中來。所以,禅必須依經為依准,這叫以教照心。

四、經有權實,須依了義。對佛經進一步討論,佛經當然也有了義教和不了教義,因為佛說法的因緣很多,“有隨自意語,有隨他意語;有稱畢竟之理,有隨當時之機;有诠性相,有頓漸大小,有了義不了義”(20)。不論何種情形下的說法,佛法宗旨本身是圓通的,雖然在表述上會有不同,甚至還有相互違反的現象。對於佛經,首先就要習佛了義經,體會佛法圓融之意,然後依此原則理解眾經,則從每一句中,都能了悟禅的意義,“句句知宗”。這個了義之經,從宗密的思想體系中,不難看出是《華嚴經》《圓覺經》《大乘起信論》等經論。如何來判定浩瀚大藏之權實?依據心意。這是以心解教,而此以心解教的目的又是以教照心。

五、量有三種,勘契須同。這也是講以教照心。量是判斷知識真偽的標准,有三種:比量、現量和佛言量。比量,窺基定義為“用已極成,證非先許,共相智決”(21)。是用已經成立的為眾所周知的道理,來比喻、證明需要說明的、還未成熟的道理。宗密也理解為用已知的事實來推度,“比量者,以因由譬喻比度也。如遠見煙,必知有火,雖不見火,亦非虛妄”(22)。屬於由推理而得的認識。現量,窺基解釋為“行離動搖,明證眾境,親冥自體”(23)。通過自身的感官對外境進行感知,與自己的本體之心冥合。宗密則明確現量為親證的知識,“親自現見,不假推度”(24)。不須通過推理,直接從自己的實踐活動中得到的親身感知和體驗。佛言量,是公理性知識,不需要推理和實踐證明,是不證自明的先驗前提,指佛說,指諸經,經教中的了義教。

宗密從三方面討論三量皆具的意義:

第一,如果只有佛言量,而缺少現量和比量,那麼,據此得到的信仰是寬泛的,缺乏親證和推理的證明。接受這樣的公理,不能產生實際利益。從這個角度講,經教也依賴於禅的親證。宗密在這層意義上強調了禅宗之親證的重要性,每個人必須根據自己不同的修證能力去證悟本心,證悟的結果,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對佛教經論的理解,最終要落實在這種親證上,才會產生解脫的利益。

第二,只有現量,而沒有佛言量,不憑借佛教經論的思想作指導,又怎麼能知道自己的所悟是正確的呢?外道六師也講親證,能說他們的親證是正確的嗎?這樣,又回到了以教照心的方面來了。

第三,如果只有比量,而不講現量和佛言量,那又如何進行推量?推理一定要有公理,也要有經驗知識,這些構成推理的前提。缺乏這兩種前提的推理,又能得到什麼結果呢。比量這種認識形式,是受宗密批評的,比如洪州宗就是從心的作用上推度心的存在,只知比量而不知現量。

提出這一證明的最終結果是要說明這樣的問題:

禅宗已多有現、比二量,今更以經論印之,則三量備矣。(25)

其目的還是要以經教融禅,以經教來限制和規范禅宗。

六、疑有多般,須具通決。這裡主要介紹禅教兩家的僧人向宗密提出的各種疑問。這都是以禅教之分為前提的,由此顯示當時佛教界禅教分離的嚴重狀況。人們能在數十年中不斷向宗密提出這類問題,既說明宗密在佛教界的地位,也說明宗密醞釀、思考融合的佛教為時已久,其觀點也久為人知。

教家僧人們提出的問題有四個:

第一問,實際上是否定禅宗存在的必要性:

四禅八定,皆在上界,此界無禅,凡修禅者,須依經論。引取上界禅定,而於此界修習,修習成者,皆是彼禅。諸教具明,無出此者,如何離此別說禅門?既不依經,即是邪道。(26)

這是個二難問題。如果說禅須依教而修,修成的是上界禅法,不是此間之禅,這樣的禅對於此間現實的人生有無意義?如果不依經教而修,這種禅,是邪禅,不應該存在。宗密對此問題的回答是,依經教之義,一切皆空,“尚不住佛,不住心,誰論上界下界”(27)?沒有上界下界之分。提這種問題的人,只知教門中的某一種道理,而不知了義教。實際上是說他們只知人天因果教之類的道理。

第二問,指出禅宗的頓悟和經教的漸修之間的矛盾:

經雲漸修,祗劫方證菩提,禅稱頓悟,剎那便成正覺。經是佛語,禅是僧言,違佛遵僧,竊疑未可。(28)

漸修是經教中所講,歷多劫才能證得菩提果,而禅宗卻標榜頓悟,這是只遵僧言而不遵佛言。對此;宗密認為頓與漸有不同的種類,經教中有頓漸,禅門中也有頓漸,經教中講頓,比如《圓覺經》《華嚴經》等,像《華嚴經》,就屬於化儀頓的經典,“此唯《華嚴》一經,及《十地》一論,名圓頓教,余皆不備”(29)。

第三問,揭露禅門中的派別紛爭是違背禅門宗旨的:

禅門要旨,無是無非,途割怨親,不瞋不喜,何以南能、北秀,水火之嫌,荷澤、洪州,參商之隙?(30)

宗門不幸,授人以柄,禅宗內部的派系紛爭,成為教門批評的對象,這裡還特別提出了荷澤和洪州之間的嚴重對立。依禅宗的原則,沒有分別心,宗派紛爭,不正是分別之心?宗密對此的回答是,雖然諸宗各說一義,實際上卻無本質區別,“舉體圓具,故無違也”(31)。

第四問,揭露禅宗教授方式之間的前後矛盾:

六代禅宗師資傳授禅法,皆雲內授密語,外傳信衣,衣法相資,以為符印。曹溪已後,不聞此事,未審今時化人說密語否?不說,則所傳者非達摩之法;說,則聞者盡合得衣。(32)

又是一個二難問題。如果已經不說密語了,就不是達摩宗旨。如果還說,人人都能得法,因為既然是密語,誰聽懂誰不懂都沒法證明,都可以說聽懂了,都應該繼承衣缽。宗密解釋說,傳密語確是達摩的方法,現在的禅宗傳授都采用顯傳而非密傳的方法,但所承繼的仍是達摩之法,“法是達摩之法,故聞者淺深皆益,但昔密而今顯”(33)。對達摩之法的理解可以有深有淺,但不能說所理解的就不是達摩之法。

禅宗大德也向宗密提出過許多問題,宗密舉出兩個,都是诘難禅教合一論的:

第一問,指責宗密違背達摩宗旨:

達摩傳心,不立文字,汝何違背先祖,講論傳經?(34)

這是把禅和教對立起來,正是宗密所批評的狀況。對此,宗密認為,這就是十大原因所要回答的。

第二問,指責宗密勸導坐禅違背禅的無修傳統:

《淨名》已呵宴坐,荷澤每斥凝心,曹溪見人結跏,曾自將杖打起,今問汝:每因教誡,即勸坐禅,禅庵羅列,遍於巖壑,乖宗違祖,吾竊疑焉。(35)

宗密講頓悟漸修,頓悟之後,還須漸修親證,這被認為和曹溪、荷澤相乖違。批評者又引《維摩诘經》中呵坐禅之典故,此典在惠能、神會反對坐禅時都曾加以引用。至於惠能打起坐禅人之說,則不符合其平實的禅風,這更像是洪州一系的風格。宗密對此問題的回答是:曹溪、荷澤呵斥坐禅,只是破除人們對於坐禅的執著,並不否定他們所修的禅法,“但是除病,非除法也”(36)。況且坐禅作為入道方便,都是大師印可的方法,不必毀此(坐)贊彼(不坐)。

對於這些疑問,宗密雖然都在《都序》中先後加以回答,但他還提出了一個根本性解決的方法,就是以經教來解決:“須開三門義,評一藏經,總答前疑,無不通徹。”(37)把經教判別攝為三類,從中可以徹底解決這些疑問,基本思路仍是以教照心。

七、法義不同,善須辨識。這是從法、義融合的角度論禅教合一。法、義概念是從《起信論》中借來的,法指眾生之心,不變不動、不生不滅之心,“所言法者,謂眾生心,是心則攝一切世間法、出世間法。依於此心,是摩诃衍義”(38)。義是心從發動到現象的產生而顯現的種種表現,具體體現為性(本質)、相(外在體現)、用(功能)三個方面:“所言義者,則有三種,雲何為三?一者體大,謂一切法真如平等、不增不減故;二者相大,為如來藏具足無量性功德故;三者用大,能生一切世間、出世間善惡因果故。”(39)宗密認為,法和義必須互相資借融合,才能顯示出各自的意義,“依法解義,義即分明;以義诠法,法即顯著”(40)。《起信論》以一心為法,真如門和生滅門為義,真如門為心之性,生滅門為心之相,性相都是一心之法所擁有的義。以此心法為基礎,性相兩種義是互相融合的。由此反觀佛教,其性宗和相宗,實際上都是佛之一心所體現的兩種義,在中國佛教中,兩宗卻是互相非難的。性宗,或法性宗,從一般的意義上說,是指華嚴、天台、三論諸宗,但對三論宗,宗密專門判攝為破相宗,相宗則指唯識宗。這是對教門的判攝。教門的性相兩宗,互不融通,而違背了法義相融的原則,之所以兩相非,宗密認為都是因為不識真心,不識法,對於心的認識,只在八識的層次上,不知八識只是真心的隨緣作用而已。禅宗的缺點是只講法,不知義,所以,禅教之間對法義關系的處理都是片面的。“今時禅者多不識義,故但呼心為禅;講者多不識法,故但約名說義。”(41)禅教之間也難以會通,但只要了解法義融通原理,禅教自然也可以融合。理解法義,還必須以教門三宗相對照。這還是強調經教對於禅宗的意義。

八、心通性相,名同義別。從心的性相關系角度論證禅教的融合,說明以心解教之理。經論中關於心的觀點很多,有贊心修心,有毀心除心,有以善惡淨垢論心,也有以貪瞋慈悲講心,有的以為境能生心,有的以為心能生境,有的以寂滅為心,有的以緣慮為心,許多觀點甚至相互違背。對這些看法,如果不以禅宗為標准加以整理,純粹依經論,很難理解清楚。禅宗如何理解心?宗密將禅宗的心歸納為不同的層次,提出了著名的四種心的分析,即肉團心、緣慮心、集起心和真心。四種心,總稱為心,又都依於同一個真心本體。因此,可以將四心分為性相,前三為相,後一為性,性相融合,“依性起相,蓋有因由;會相歸性,非無所以。性相無礙,都是一心”(42)。宗密的意思,教門之心,多屬心之相,禅門(荷澤宗)論心,是心之性,性相的融合,不是唯依教或禅就能實現的,“若空尋文句,或信胸襟,於此一心性相,如何了會?”(43)必須是禅教統一。

九、悟修頓漸,言似違反。以頓悟和漸修的相互依資,而論禅教之融合。宗門對於悟修頓漸,有多種不同的觀點:有漸修頓悟說,也有頓悟漸修說;有頓修漸悟說,也有漸修漸悟說;有頓修頓悟說,也有法無頓漸,頓漸在機說。這些觀點,似乎是相互違背的,漸修就是表示煩惱還沒有除盡,怎麼會和頓結合在一起?頓就表示不是漸,漸就表示不是頓。宗密認為,頓漸其實並不違反,而是相資相融的,對此,宗密專門有頓悟資於漸修論說明之。這有兩層融合意義:一是以漸修之宗融合頓宗,有禅宗的南北融合之意;二是以漸修之教融合禅宗,有禅教融合之義。

十、師授方便,須識藥病。從佛法方便法門的融合性角度論禅教融合。宗密說,佛法都是從佛的一心中流淌出來的,佛祖說法,如同醫生開藥方,都是隨病而治,對症下藥,因此,不可執著於一種,而應以融合的態度對待之。從本質上講,佛法要求依性修禅,但是有的人本性難見,多執著於事相,所以才講一個破相顯性,司是宗門卻有人執著於破相,以為究竟法門(此批牛頭宗之類)。修行時,入門較難,心多放逸,所以又說調息調身之法而調治散亂心,有的人又熱衷於此,而重在漸修(此批評神秀北宗)。有的根性浮淺者,一聽到一些禅意,就以為是悟了,就自稱為師(這是批評禅界廣泛的淺薄現象)。這些人,各成偏執,盲人摸象,終於形成“頓漸門下,相見如仇雠;南北宗中,相敵如楚漢”(44)的對立局面。解決問題的方法,是依教門,使宗門互不乖背。

三、以教融禅傾向

這十大原因,是宗密禅教合一論的基礎理論,其方法,從一般的意義上說,是禅教互融,以教照心,以心解教,“因了自心而辨諸教,故懇情於心宗;又因辨諸教而解修心,故虔誠於教義。”(45)其實大多數的原因,是在講以教照心,宗密的實際傾向和真實意圖,也是要依教融禅(46)。

第一條原因,特別講明:“今若不以權實之經論,對配深淺禅宗,焉得以教照心,以心解教?”(47)第二條原因中,也講到:“若不以佛語,各示其意,各收其長,統為三宗,對於三教,則何以會為一代善巧,俱成要法妙門,各忘其情,同歸智海?”(48)第三條原因,則更以經論為繩墨。第四條原因,則進一步說明要以了義之經教為繩墨。第五條原因,禅宗所缺乏的,就是佛言量,必須以經論印之,方能三量俱備。第六條原因,講到對於諸多問題的解決,根本性的方法就是以三種經教的意義來回答。第七條原因中講的法義,本質上也是經的精神,又講“須約三宗經論相對照之”(49)才能融合。第九條原因,頓悟漸修,也有以漸修之教融頓悟之宗的意義。第十條,也明確地說:“欲識傳授藥病,須見三宗不乖,須解三種佛教。”(50)以三宗三教之融合才能識藥識病。這一條仍然是以教融禅,證據是,宗密在討論十大原因之前,就明確講到,撰寫《禅藏》的一個目的,就是要證明禅教合一,如何合?“須判一藏經大小乘權實理,了義不了義,方可印定諸宗禅門,各有旨趣,不乖佛意也。”(51)十條原因,有九條是講經教照心,只有一條在講以心解教。

因此,宗密很明顯是在以教融合禅門。從實際的作用看,這是要用經教的標准限制、同化、改造禅宗,取消其作為宗派的獨立存在意義,特別像洪州宗一系的後人之所以對宗密的持批評態度,根本的原因也就在此。宗密在《承襲圖》中批評的三家禅宗,神秀一系和牛頭一系,其勢力都不能和洪州相比,批評的內容,對洪州批評的也最多,宗密要限制的,主要也就是洪州宗。這一宗,以作用為性,任運為修,超越一切限制,要行就行,要坐就坐,由此推演出去,易形成狂禅。宗密的批評也不是沒有道理,他站在正統佛教的立場上論禅教關系。

第二節 三宗和三教

宗密禅教合一的具體內容,是三宗和三教一融合。三宗、三教,是宗密對教門和宗門的又一種更為簡明的判攝觀點,從人天教到一乘顯性教的判攝,是專門針對教門的,從五種禅到禅宗諸門的本末之分,則是針對禅的,宗密在此,從禅和教統一的角度試圖把整個佛教作一個判攝:“謂一藏經論,統唯三種,禅門宗教,亦統唯三宗,配對相符,方成圓見。”(52)

一、禅之三宗

禅之三宗,分別是息妄修心宗、泯絕無寄宗和直顯心性宗。這三宗並不是可以和禅宗的十宗或七宗簡單對比的,兩者有交叉的成份,宗密對此有具體說明,在這裡,他對於禅的判攝從定慧角度的分析更精密了。

第一,息妄修心宗。

息妄修心宗,“息妄”,指息滅妄念,“修心”,修治本心的煩惱,兩者其實都指修行的方法,但息妄之法更多地體現出此宗修行所依的禅理。宗密對此宗的禅理是這樣歸納的:

息妄修心宗者,說眾生雖本有佛性,而無始無明覆之不見,故生死輪回。諸佛已斷妄想,故見性了了,出離生死,神通自在。當知凡聖功用不同,外境內心,各有分限。故須依師言教,背境觀心,息滅妄念,念盡即覺悟,無所不知。如鏡昏塵,須勤勤拂拭,塵盡明現,即無所不照。(53)

此宗的禅理,是如來藏理論,一切眾生皆有佛性,但佛性又藏覆於煩惱之中,佛與眾生之別,眾生因煩惱而不見佛性,而佛則見性。對於眾生來說,修行的主要內容息滅煩惱妄念,稱之謂息妄,息妄的目的是顯現本覺的自心,因此又稱修心。基本的方法,是在禅師的指導下,去除對外境的執著,反觀自心,滅除妄念,直到除干淨,就是覺悟,與佛無異。此宗雖然也講本覺,但又強調煩惱的障礙作用,一切皆妄,所以把主要的煩惱看出是修治的對象。此宗的修行方便,是漸修:

須明解趣入禅境方便,遠離愦鬧,住閒靜處,調身調息,跏跌宴默,舌拄上腭,心注一境。(54)

這種漸修方便法門,看心看淨,凝心入定,傳統的禅定方法,在安靜之處,端正坐姿,調整呼吸,使心漸漸定,特別有一項要求,是舌頂上腭,使鵲橋貫通,便於真元之氣在小周天中循環。對照宗密對於神秀北宗的分析(55),兩者是基本相同的。

屬於此宗的禅宗宗派,在禅理和禅行方面都符合的,宗密判攝為南诜(淨眾宗系)、北秀(狹義的北宗系)、保唐宗、宣什宗等。但是,在《承襲圖》中,宗密又講保唐宗與神秀“所解似同,修全異”。禅理上的見解似乎是相同的,因為講“滅識”,即息滅妄識,但修行卻是完全不同的,保唐的修行講“教行不拘”。宗密也曾批評此宗“阙於方便事相”。前後的說法並不完全一致。至於淨眾和保唐自身,則否認屬於北宗,是自稱為南宗的。只在修行方法上與此宗表現相同,都講方便法門,但禅理見解不同於此宗的宗派,是牛頭、天台、惠稠、求那等。但在《大鈔》中,牛頭宗也是被批評為缺乏方便的,在討論悟修頓漸時,牛頭宗又被判入具有“頓悟頓修”的表現方式之一類:“且就事跡而言之,如牛頭融大師之類也。”(56)

第二,泯絕無寄宗。

泯絕無寄宗,“泯絕”,指一切皆空,空卻一切,指其禅理,“無寄”,指心不寄於一事,行不系於一法,指其修。宗密這樣分析此宗的禅理:

泯絕無寄宗者,說凡聖等法,皆如夢幻,都無所有,本來空寂,非今始無,即此達無之智,亦不可得,平等法界,無佛無眾生,法界亦是假名。心既不有,誰言法界?無修不修,無佛不佛,設有一法勝過涅裲,我說亦如夢幻,無法可拘,無佛可作,凡有所作,皆是迷妄。如此了達本來無事,心無所寄,方免顛倒,始名解脫。(57)

這是建立在般若空觀基礎之上的禅法理論,一切皆空,體悟空觀的智慧也是空,佛教的境界也是空,空得非常徹底,禅的修行,是以無事、無寄為修。具體的修行方法則是:

便令心行與此相應,不令滯情於一法上,日久功至,塵習自亡,則於怨親苦樂一切無礙。(58)

根據一切皆空的禅理,心與空相應,心不執著於任何一法,這樣自然會得解脫,“日久功至”,是說明此宗從修“無寄”“無事”禅行到覺悟之間的時間過程。

歸入這一類禅法的禅宗派別,在禅理上與此完全相符合的,是牛頭宗和石頭宗。宗密特別說明,牛頭宗自法融一直到徑山道欽,都持此理,從行文的意思看,似乎此兩宗在禅行上也是符合此宗的。在禅理上與此有相似原理的,是荷澤、江西(洪州)、天台等宗,但這些宗派並不能列入此宗,因為空觀只是這些宗派禅理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它們並不以此理為宗,“亦說此理,然非所宗”(59)。

第三,直顯心性宗。

此宗的基本原理,是強調真性不空,以此為萬法之體,能隨緣起用:

直顯心性宗者,說一切諸法,若有若空,皆唯真性,真性無相無為,體非一切,謂非凡非聖,非因非果,非善惡等。然即體之用,而能造作種種,謂能凡能聖,現色現相等。(60)

其指示心性的方式,有兩種不同。第一種實際上是洪州宗的方式,直指染心為真性,以相顯性,指事為理,修行方面講任運自在:

即今能語言動作,貪瞋慈忍,造善惡受苦樂等,即汝佛性,即此本來是佛,除此無別佛也。了此天真自然,故不可起心修道,道即是心,不可將心還修於心;惡亦是心,不可將心還斷於心。不斷不修,任運自在,方名解脫,性如虛空,不增不減,何假添補?但隨時隨處息業,養神聖胎,增長顯發,自然神妙。此即是為真悟、真修、真證也。(61)

第二種實際上是荷澤宗的方式,直接指示靈知,知是真性,在修行上,以無念為修:

諸法如夢,諸聖同說,故妄念本寂,塵境本空,空寂之心,靈知不昧,即此空寂寂知,是汝真性,任迷任悟,心本自知,不藉緣生,不因境起。知之一字,眾妙之門。由無始迷之,故妄執身心為我,起貪瞋等念。若得善友開示,頓悟空寂之知,知且無念無形,誰為我相、人相?覺諸相空,心自無念,念起即覺,覺之即無。修行妙門,唯在此也。

故雖備修萬行,唯以無念為宗。但得無念知見,則愛惡自然淡泊,悲智自然增明,罪業自然斷除,功行自然增進。既了諸相非相,自然無修之修。煩惱盡時,生死即絕,生滅滅已,寂照現前,應用無窮,名之為佛。(62)

這是把洪州宗和荷澤宗判入一宗,承認了兩宗有共同性的一面,也就是承認真性的作用是相同的,會相歸性的思想是相同的,這一點更符合兩宗禅法的本來意義,但宗密的重點是指出兩宗在指示心性方式上的差異,特別是荷澤講知而洪州不講知,又把兩者區分開了。

通過此三宗判攝,又把禅宗分為不同的類,在這些類中,分別包括不同的宗派,從對禅宗的百家左右的描述記錄,到十宗的分類,又到七宗的判攝,再到五宗的比較,最後是這裡的三宗的分析,將整個禅宗作最小化處理,目的之一,也是為論證宗教融合的方便。作此種最處理的還有教門,這樣可以呈現對象的最清晰的特點,而避免許多次要因素的干擾。

對此三宗,宗密在此也簡單地說明了融合的必要性,“皆是二利行門,各隨其便,亦無所失,但所宗之理,即不合有二,故須約佛和會也。”(63)諸宗都是自利自他有的效方法,但是在目前的情形下,禅宗必須和合統一起來,而諸宗在禅理上又各有所宗,各執一理,融合的要求不允許多元的至理存在,因此,必須依佛之教說為標准,使三宗和會為一。還是以教融禅。

二、教之三種

教之三種,分別為密意依性說相教、密意破相顯性教和顯示真心即性教。宗密分別討論其不同的思想特點。

第一,密意依性說相教。

此教的教名,宗密解釋出三層意思:其一,依據諸佛的教法原理,三界六道眾生,都是真性緣起之相,由於眾生不解這一真性,造業受報,而起種種生命之相,從真性的角度看,眾生之我相,都是空幻,除了真性之體,別無自體。相依性有,稱為“依性”。其二,這些眾生,都是鈍根,對於他們的教化,不能直接指示真性,而只能隨順他們所執著的事相,說明諸相皆空之理,就這層教化方法的意義講,是“說相”。其三,這種教化的方式,不是直接顯示真性,而是間接地、隱晦地、秘密地指示真性的作用,所以稱為“密意”。這一類教法,包括三個層次的內容,即人天因果教、說斷惑滅苦樂教和將識破境教。

1.人天因果教。

此教就是《原人論》中對佛教之五教判攝的第一教人天教,與《原人論》中的分析相比,兩者所述原理也相同,只是個別表達稍異:

說善惡業報,令知因果不差,懼三途苦,求人天樂,修施、戒、禅定等一切善行,得生人道、天道,乃至色界、無色界。此名人天教。(64)

從此教的教名,就體現其基本思想,以因果報應論為基本原理,追求的理想境界是人、天等勝樂之境,在修行上則修諸種善行。詳見本書第三章。

2.說斷惑滅苦樂教。

此教就是《原人論》中的小乘教,與《原人論》中的分析相比,此處結合四谛原理更具體,而對於《原人論》中涉及的宇宙觀和社會歷史觀則沒有再討論:

說三界不安,皆如火宅之苦,令斷業惑之集,修道證滅。以隨機故,所說法數,一向差別,以揀邪正,以辨凡聖,以分欣厭,以明因果。

說眾生五蘊,都無我主,但是形骸之色,思慮之心,從無始來,因緣力故,念念生滅,相續無窮。如水涓涓,如燈焰焰。身心假合,似一似常。凡愚不覺,執之為我,寶此我故,即起貪、瞋、癡等三毒,三毒擊於意,發動身口,造一切業。業成難逃,故受五道苦樂等身,三界勝劣等處。於所受身,還執為我,還起貪等,造業受報。身則生老病死,死而復生;界則成住壞空,空而復成。劫劫生生,輪回不絕,無終無始,如汲井輪。都由不了此身本不是我。(65)

接著是對人天因果教的批評,使用的方法是析色明空法,最後得出結論說:

便悟此身心等,但是眾緣,似和合相,元非一體;似我人相,元非我人。誰為貪瞋?誰為殺盜?誰修戒施?誰生人天?遂不滯心於三界有漏善惡,但修無我觀智,以斷貪等,止息諸業,證得我空真如,得須陀洹果,乃至滅盡患累,得阿羅漢果,灰身滅智,永離諸苦。(66)

此教的教名,斷惑,就是斷滅業惑,因我執而生的造業之惑。滅苦樂,是否定人天教所持的厭下欣上的價值取向,三界中下界之苦,上界之樂,都是空,都應斷滅。基本的理論是緣起論,並結合了四谛論來說明。亦詳見本書第三章。

判入此教的佛教經典,宗密認為,經有諸部《阿含》等618卷,論則有《大毗婆沙論》和《俱捨論》等698卷。

3.將識破境教。

此教就是《原人論》中的大乘法相教,與《原人論》中的分析相比,此處所述原理更為具體,增加了唯識觀、轉識成智等內容:

說上生滅等法,不關真如,但各是眾生無始已來,法爾有八種識,於中第八藏識是其根本,頓變根、身、器界種子,轉生七識,各能變現自分所緣,此八識外,都無實法。

問:如何變耶?答:我法分別熏習力故,諸識生時,變似我法,六七二識無明覆故,緣此執為實我、實法。如患、夢者,患、夢力故,心似種種外境相現,夢時執為實有外物。寤來方知唯夢所變。我此身相,及於外境,亦復如是,唯識所變。迷故執有我及諸境,既本無我法,唯有心識,遂依此二空之智,修唯識觀,及六度、四攝等行,漸漸伏斷煩惱、所知二障,證二空所顯真如,十地圓滿,轉八識,成四智菩提也,真如障盡,成法性身大涅槃也。(67)

此教以識破除前教所說的境相,一切都是情識妄起。至於具體的唯識原理討論,則分析了識的作用。宗密在此更突出修行問題,強調此教的漸修,這樣更方便於論述與禅宗的融合。所修的唯識觀,指五重唯識觀:遣虛存實唯識、捨濫留純唯識、攝末歸本唯識、隱劣顯勝唯識、遣相證性唯識,從寬至狹,從淺至深,從粗至細,漸漸深入最精微的識體。加以兼修一般大乘佛教中要求的六度和四攝法門,逐漸斷滅煩惱礙和所知障。煩惱障是以我執為首的各種煩惱對於涅槃的障礙,斷煩惱障,而證得我空真如;所知障是以法執為首的各種煩惱對於涅槃的障礙,斷所知障,而證得法空真如。到這個境地,才有可能轉八識而成四智。識有分別,是對世界的有分別性的認識,智無分別,是對世界之終極本質的認識。通過轉識成智,才能真正實現解脫,轉前五識為成所作智,轉第六識為妙觀察智,轉第七識為平等性智,轉第八識為大圓鏡智。

此教包括的經論,宗密認為,經有《解深密經》等幾十種,論有《瑜伽師地論》《成唯識論》等數百卷。此教指印度的瑜伽行派(有宗)和中國佛教的唯識宗。

第二,密意破相顯性教。

此教之教名,宗密分析出三層含義:其一,眾生執著於虛妄之相為實有,不知其本性空幻,不能得悟,為了破除此種執著,所以破除一切相,不論是善相還是惡相,都破除之,稱為“破相”;其二,破相的目的地為了顯現緣起萬法的真性的存在,從這個角度,而說“顯性”;其三,此教不是直接顯示真性的作用,因而是“密意”。

此教就是《原人論》中的大乘破相教,與《原人論》中的分析相比,此處所述原理相同:

說前教中所變之境皆是虛妄,能變之識豈獨真實?心境互依,空而似有故也。且心不孤起,托境方生;境不自生,由心現故。心空即境謝,境滅即心空。未有無境之心。曾無無心之境。如夢見物,似能見、所見之珠,其實同一虛妄,都無所有。諸識諸境,亦復如是,以皆托眾緣,無自性故,“未曾有一法,不從因緣生”。“是故一切法,無不是空者”。“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是故空中無色,無眼耳鼻舌身意,無十八界,無十二因緣,無四谛,無智亦無得,無業無報,無修無證,生死涅槃,平等如幻。但以不住一切,無執無著而為道行。(68)

前一教破除了對事相的執著,但又講一個識相或心相的存在,此教進一步說明,這個識相也是空的,不只是法空,心識也是空,一切皆空,空亦是空。在修行上,則以“不住一切”為修,無住為修,無住表示沒有執著,心不滯於一法。

此教涉及的經論,宗密認為包括諸部《般若》類經典一千多卷,《中論》《百論》《十二門論》和《廣百論》等,都在其中。《大智度論》也討論這一原理,但不是專講此理,也廣收大小乘法相原理。此教指印度佛教中觀行派(空宗)和中國佛教三論宗。

第三,顯示真心即性教。

此教直接指示真心的存在,不是“密”顯,即不通過事相而顯,也不通過心相而顯,又不通過方便而顯,而是“明”顯,故稱“顯示”。

此教就是《原人論》中的一乘顯性教,與《原人論》中的分析相比,此處的敘述更為詳盡,廣作注釋、問答,而基本原理則相同:

此教說一切眾生,皆有空寂真心,無始本來性自清淨,明明不昧,了了常知,盡未來際,常住不滅,亦名佛性,亦名如來藏,亦名心地。從無始際,妄想翳之,不自證得,耽著生死。大覺愍之,出現於世,為說生死等法,一切皆空,開示此心全同諸佛……如是開示靈知之心,即是真性,與佛無異,故顯示真心即性教也。(69)

又大量引《華嚴經》中的觀點來說明此原理。此教包含的經論,宗密認為有《華嚴經》《密嚴經》《圓覺經》《大佛頂首楞嚴經》《勝鬘經》《如來藏經》《法華經》《涅槃經》等40多部經,《寶性論》《佛性論》《大乘起信論》《十地經論》《大乘法界無差別論》《涅槃論》等15部論。所指的具體的教門,主要是華嚴宗,但是宗密把天台宗的宗經《法華經》也包括其中,至少可以說,天台宗也在此教之列。在引《華嚴經》解釋其教義時,討論到佛境界智,眾生本有,但須開示,宗密講,這如同《法華經》所說,“即《法華》中開示悟入佛之知見”(70)。這就可以看出宗密判教中包容性的一面,超越宗派立場的一面,不像傳統的華嚴判教,僅以《華嚴經》判為最高,也不像天台宗,把《法華經》判為最高。但是也要看到因為對教門作最小化處理,對天台宗只有判入此教,這並不能完全證明宗密就否認兩教之別,實際上他對天台的排斥批評之處也很多。就同直顯心性宗,把洪州和荷澤都歸於一宗,但並未說兩者完全相同。

三、性宗、相宗、空宗之比較

這三種教門判攝,宗密又用相宗(有宗)、空宗、性宗來概括:“第一第二,空有相對,第三第一,性相相對。”(71)第一宗中的將識破境教,屬相宗,有宗,第二密意破相顯性教,是空宗,第三顯示真心即性教,是性宗。在宗密的判教中,又有這樣的判攝:“然大乘教,總有三宗,謂法相、破相、法性。”(72)即相宗、空宗和性宗。宗密以性宗為基點,辨析性、空之別,性、相之別。他的這種思想,很少為人重視,但他以對佛教的精深研究,區別不同佛教流派的特點,對於我們現在理解佛教原理,至少有著教科書式的意義。

1.性宗和空宗之別。

宗密特別討論了空宗和性宗的十大差別(73),也可以說是三論宗和華嚴宗之間的差異,一般意義上也包括三論宗和天台宗的差別在內,但宗密在此多次提到知的問題,基本上又把天台宗排斥在外,而重在分析三論和華嚴之間的區別。也可以體會出荷澤宗和牛頭宗,甚至荷澤宗和洪州宗的某些差別,宗密在此實際上也討論禅法的差別。

第一,法義真俗異。

這也是用《起信論》中的法義關系論來分析。空宗因為沒有顯示真靈之性,所以只是以一切差別之相為法,法就成為俗谛,而以能照察一切事法無為無相、無生無滅、無增無減等等的本質為義,義就成為真谛;性宗則相反,以真性為法,事物或空或有的各種差別之相為義,法是真谛而義是俗谛,法是知自性,義是知生滅,法是知真谛,義是知俗谛,法是知一乘,義是知諸乘。

第二,心性二名異。

空宗以諸法的本源為性;性宗以諸法本源為心。性宗之所以如此,宗密推論,大概是由於性宗講的諸法本性,不但有空寂的性質,還有知的性質,為了區別於空宗的無知之性,而稱其為心。也就是說,以心論本源,比以性論本源,內容要更豐富。

第三,性字二體異。空宗以諸法無性為性,以空寂為性;性宗以靈明常住不空之體為性,以知為性。

第四,真智真知異。

空宗以分別為知,無分別為智,智深知淺,實際上是賤知貴智;性宗以能夠證得聖理的妙慧為智,以包含了神聖之理和能夠證得聖理的智慧,並且通於凡夫和聖人的靈性為知,知通智局,知通於凡聖,智只在聖理中有。

第五,有我無我異。

空宗講諸法無我,以有我為妄說,無我為真理;性宗以無我為妄說,有我為真理。性宗所存之我,就是真性。

第六,遮诠表诠異。

在思想的表達方式上,有遮、诠之別。遮诠是否定性的、迂回式的、間接的表達,表诠是肯定性的、正面的、直接的表達。空宗用遮诠,性宗用表诠。當時佛教界的狀況,“皆謂遮言為深,表言為淺,故重非心非佛,無為無相,乃至一切不可得之言。良由但以遮非之詞為妙,不欲親自證認法體,故如此也”(74)。這裡所批評的,實際上已是禅宗界的弊病,特別是洪州一宗,強調禅的不可說,第一義不可說,而注重離四句,絕百非,以此為深妙,叢林中奇特語大行。這對於文人特別有吸引力,居士禅中文人較多,而文人更喜歡這種語言表述,而對親證悟入自性這一點,卻並不看重。這正是切中時弊之言,但宗密所批評的現象並沒有消失,反而在唐代之後大為流行。

第七,認名認體異。

名體之別,實際上是現象和本質之別。一切事物,都有其名稱,也有其體性。宗密說,心是名,知是體。空宗(以及相宗)只說名,而不說體,這是因為對初學之機的緣故。性宗則直認本體,一言直示,直指人心。這是對久學和上根眾生而指示的。宗密在此表明了這樣的看法,洪州以貪瞋慈忍為心,只認心之名,是淺說,而荷澤以知為心體,是深說。這種結論是不能令洪州接受的。宗密並不反對心之名,而主張首先認其體,然後於種種名,都通達無礙,“認得體已,方於體上照察義用,故無不通矣”(75)。在未認體的情形下,而只認名,容易引起禅病。

第八,二谛三谛異。

在真理觀上,空宗講二重真理,而有真俗二谛說;性宗在二谛之外,還講中道谛,是三谛:以緣起的諸法為俗谛,諸法之空性為真谛,真心非空非色,能空能色,而為中道第一義谛。宗密講的中道,是以真性的存在為基礎的,與中觀行派講的中道有別。這一點,宗密突出了天台宗和三論宗的區別,因為天台明確以三谛立論,依三谛而修三止三觀。

第九,三性空有異。

三性,即遍計所執性、依他起性和圓成實性。宗密認為,空宗講三性,都是無。講有,就從遍計、依他二性說,二性是無;講空,從圓成實性說,此性也是無。性宗則三性都有空有之義:遍計所執性,是情有理無;依他起性,是相有性無;圓成實性,是情無理有。

第十,佛德空有異。

空宗從一切皆空的原則出發,否定佛德,否認菩提;性宗則明確講一切諸佛的性德,常樂我淨,十向、十智,種種相好,都是言其德。

2.性宗和相宗之別。

性宗和相宗也有十大差別。宗密在《都序》中沒有討論,但在《大疏》中早就分析過了:一乘三乘別、一性五性別、唯心真妄別、真如隨緣凝然別、三性空有即離別、生佛不增不減別、二谛空有即離別、四相一時前後別、能所斷證即離別、佛身有為無為別(76)。

第一,一乘三乘別。

三乘為聲聞、緣覺和菩薩乘,一乘指一佛乘。法相宗以一乘為權而三乘為實;法性宗則以三乘為權而一乘為實。宗密特別引用了《法華經》的開權顯實、會三歸一的觀點說明性宗的一乘實教說。

第二,一性五性別。

五性,是法相宗對眾生先天具有的五種本性的區分,宗密引用《入楞伽經》中的觀點,而有聲聞乘性、辟支佛乘性、如來乘性、不定乘性和無性(7)。特別是無性之人不能證得菩提。性宗只有一乘,即佛乘,一切眾生都有佛性。

第三,唯心真妄別(78)。

相宗的觀點:萬法唯識,八識都是生滅之法,都是業惑所生,一期報盡,都將壞滅。這種生滅之識,成為眾生的生死涅槃之因。性宗的觀點:八識都和如來藏相通,是如來藏隨緣成立,不生不滅與生滅法結合,而有阿賴耶識。不生不滅的是如來藏,是真;有生有滅的是業惑所生的識,是妄。

第四,真如隨緣凝然別。

相宗的觀點:真是真實不虛,如是如常不變。因此,真如凝然不變,不贊成真如隨緣,因為隨緣表示變動,是無常。性宗的觀點:真如有兩義,一是不變,二是隨緣。由於真如的體性不變,而能隨緣成就一切法;雖然隨緣成法,又不失自身的不變本性。

第五,三性空有即離別。

相宗講三性,三性的空有特征是分離的,而性宗三性空有相即不離。相宗認為:遍計所執是空,比如夜間見繩,以為是蛇,這個空,指蛇空,而不是繩空。依他和圓成二性,不空。空和不空,截然不同,不能相即。性宗講三性有無,依他起性也是空,但此空和圓成實之有相即,因為諸法依他,自無本性,無性就是空,空也就是圓成實性,此性是有,所以說,“依他無性,即是圓成”(79)。

第六,生佛不增不減別。

在眾生和佛的關系上,兩者都講眾生界和佛界不增不減。相宗的觀點是:因為五性中有三分半的眾生不能成佛,從這個意義上說不增不減,佛界不增,眾生界不減,如果說一切眾生都有佛性,都成佛的話,那麼眾生界要減少,佛界要增加;性宗的觀點是:眾生和佛平等,即使一切眾生都成佛,眾生界不減,佛界不增,因為眾生和佛,都依法性為本,不出法性。

第七,二谛空有即離別。

同空有相分一樣,相宗講真俗二谛相分。宗密在此的分析,和澄觀不同,澄觀從三性析二谛,宗密則分析相宗是四重二谛。有四種勝義谛:世間勝義,即蘊、處、界等;道理勝義,指四谛說;證得勝義,指二空真如;勝義勝義,指一真法界。又有四種世俗谛:世間世義,指草木、樹林等;道理世俗,指蘊、處、界等;證得世俗,指預流等;安立世俗,指安立真如。兩者相合,有四重二谛:世間二谛,草木樹林為俗谛,蘊、處、界等為真谛;事理二谛,蘊、處、界等為俗谛,四谛為真谛;四谛勝義二谛,四谛為俗谛,安立真如為真谛;安立非安立二谛,安立真如為俗谛,非安立真如為真谛。這四重中,第一重是俗谛,第四重是真谛,中間兩重,對前為真,對後為俗。真俗二谛,一一差別,各不相同。而性宗對於真俗二谛,則是講二谛相即的。

第八,四相一時前後別。

四時是指事法的生住異滅。相宗的看法:生是本無今有,在產生之前沒有存在過,住表示暫時的存在,也表示前後分別,異表示暫時之有,並走向無,滅就表示往後就沒有了;性宗的觀點:四相同時,並無前後之別,滅與生等其余三時即而不離。

第九,能所斷證即離別。

智,根本智和所得智,有兩種功能:一是斷惑,二是證理。相宗中,斷惑和照理分開的;性宗中,兩者二而不二。

第十,佛身有為無為別。

相宗的觀點:佛果報身是有為;性宗的觀點:有為無為,非一非異,佛身是無為。

3.三宗之和同。

此三宗,宗密認為,本質是會通為一的,“各執所據,則互相乖反,若得意會釋,亦不相違,謂就機則三,約法則一”(80)。用法義原理來看,就法,則一法無別,就義,則三義全殊(81)。既然本質上是一法,佛教史上為什麼會有宗派之爭呢?宗密認為:印度佛教史上的這種紛爭,並不表示相異,恰恰是相成。問題倒是在中國佛教中,不識此中奧妙,互相排斥,相見如仇雠,這怎麼能使教門統一起來?由此自然可以推論下去:教門不統一,又如何會通禅宗?禅教不會通,佛教又如何會通儒道?三教不會通,又如何發展中國佛教?

印度佛教中,龍樹和提婆所屬的大乘空宗廣說破相思想,強調一切皆空,破除對有的執著,顯示真空的原理。後來大乘有宗的無著、世親等人,又講唯識教,依據唯識,廣泛分析名相,而說法相,又區別性相之異,破龍樹、提婆所執之空,顯示妙有之義。宗密認為,這兩宗,一講真空,一說妙有,但真空和妙有,並不相違,“真空者,是不違有之空……妙有者,是不違空之有”(82)。雖然各說一宗,而內在的意義是互相融通的。

宗密又假設這樣的問題:既然此兩家似異實同,為什麼後來清辨和護法又要互相破斥呢?清辨是中觀學派在提婆之後的第一個重要的論師,強調一切皆空,護法則是大乘有宗中唯識今學派的創始人,主張識體有,並立唯識四分的認識論學說。護法主持那爛陀寺時,清辨曾經想去找其論辨各自宗派的高低,護法寫有《廣百論釋》作答(83)。宗密認為,兩人的爭論,根本上不是相破,而是相成。在清辨,所破斥的有,實際上是後學所執著的緣起幻有之有,“為末代有情根器漸鈍,聞說幻有,謂為定有”(84)。通過證明事物的畢竟空,而證明了護法的有,如果沒有清辨對畢竟空的論證,不能達到護法的緣起幻有。為了成有而破有。護法所破的空,是後學所執著的對緣起性空之空理解為斷空的誤讀,“彼聞說緣生性空者,謂為斷無”(85)。為了破除這種執著,而破空以存有,只有證得了這種有,才能成就清辨的真空觀,為了成空而破空。

結論是,真空和妙有的關系,體現為極相違和極相順兩種。由極相違,勢必互相對立,要將對方之說奪盡。由極相順,必然要與對方融合一體。奪盡的目的是要將其收盡,盡收入自身的理論體系之中而為一體,沒有這種相奪,如何能夠相順?所以,“極相違,方極順也”(86)。龍樹和無著,依據的是極相順的方法,清辨和護法,依據的是極相違的方法。不論是相違相順,都是融通無礙的。宗密在這裡實際上為自己的廣泛批評的做法尋找到了歷史依據,相奪,也就是批判,沒有批判,就沒有融合。這一點,即使純粹從方法論的角度看,也是很的意義的。宗密的融合,就其基本願望而言,是希望望達到批判性的整合,但實際上並不能達到這一點,因為其荷澤宗和一乘顯性教,在宗密的體系中,其理論已經是至上的了,無需要再引入其他宗派的思想資源,對於其他宗派而言,只是要求承認這兩宗的本體地位而已。

宗密提出這段歷史經驗的討論,最終想要批評的是,中國佛教的宗派分裂狀態,不知會通,教門是如此,宗門也是如此:“哀哉!此方兩宗後學經論之者,相非相斥,不異仇雠,何時得證無生法忍?今頓漸禅者,亦復如是。”(87)宗密建議佛教界,努力融合,相互溝通,不要各自偏局於一宗。

宗密又自設一問:印度佛教中相破可以相成,為什麼中國佛教中就不能如此,“相非”變成了“相嫉”?宗密要大家自省:“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各各觀心,各各察念。留藥防病,不為健人;立法防奸,不為賢士。”(88)很明顯,有的人不是出於公心,而是出於私心;不是出於發展中國佛教事業之心,而是想利用佛教滿足個人的私欲。因此,純粹從佛教理論本身來研究宗密對諸宗批評的得與失,是否符合被批評者的原意,並不能窺其思想全貌,他對宗門的許多批評,都隱含著對當時實際存在著的宗教弊端的批判。這些弊端是不能從宗門語錄、禅師碑銘中完全反映出來。

第三節 宗教融合

三宗三教的融合,基本方法是:以三教一一對照融合三宗,然後這三個層次又融會為一體,構成了宗教的一體性。基本的傾向還是以教融禅,“約三種佛教,證三宗禅心”(89)。然後,才能禅教雙忘,心佛俱寂,念念皆佛之教,句句皆禅之心。這樣的融合之境中,“頓漸、空有,既無所乖,荷澤、江西,[神]秀、[惠]能,豈不相契”(90)?宗密所要消解的,是禅界盛行的荷澤和洪州的對立,神秀和惠能的對立。後一種對立,更多地是一種歷史象征,真正現實中的宗門對立,主要在荷澤和江西之間。這兩宗,代表了佛教發展的兩種模式,傳統模式和非傳統模式,或者說如來禅的模式和祖師禅的模式,兩宗如果能統一,那麼禅宗的問題就大致解決了。

一、將識破境教和息妄修心宗的融合

這是第一層次的融合,是密意依性說相教中第三將識破境教和息妄修心宗的融合,宗密對此有說明:“此上三類,都為第一密意依性說相教,然唯第三將識破境教,與禅門息妄修心宗而相扶會。”(91)

如何“扶會”、融合?首先要比較兩者的相同的成份。“宗”講心,“教”說識,兩者相同。“宗”講心是萬法的本質,眾生由於妄念的污染,流浪生死。“教”說阿賴耶識含有萬法的種子,六七兩識,由於無明的作用,將阿賴耶識所含之識由於現行熏習而變現的“似我”、“似法”執著為實我實法,從而產生煩惱障和所知障,不能成佛。在修行上,“宗”講漸修,“教”也說漸修,通過漸修去除妄念煩惱,妄盡才能成佛,兩者“以知外境皆空,故不修外境事相,唯息妄修心也。息妄者,息我法之妄;修心者,修唯識之心”(92)。雙方都認為事相是空,事相的本質在於心或識,所以修行工夫全在於修心觀識,“宗”講息妄修心,所息之妄,不僅是宗門所講的無明妄念,也是教門所說的二障引起的我執和法執之妄,兩者是一致的。修心,不僅是修宗門的心,也是修教門之識,兩者也是一致的。

這一層次的融合有什麼實際意義呢?意義在於論證北宗漸修的合理性,強調南頓北漸的融合。在宗密看來,將識破境教的修行方法是漸修,這是佛說的方便法門,無可非議。同理,宗門的漸修也應該是符合佛說的,那麼,為什麼禅宗內部還要排斥北宗漸修呢?“既與佛同,如何毀他漸門”(93)?宗密分析說,當時禅宗界對北宗的漸修法門多有非議,而以頓漸分離南北兩宗,首先是荷澤神會的觀點,他鑒於北宗漸修大行於世,不顯禅宗即佛之旨,“恐圓宗滅絕,遂呵毀住心、伏心等事。但是除病,非除法也”(94)。實際上,神會為了給南宗爭正統,而批評北宗法門是漸,傳承是旁,洪州門下已經盛行以頓毀漸,神會的“革命”,也促進了這種風氣。宗密又提出漸修合理性的證據,認為漸修方便,也是五祖弘忍所傳;四祖道信,40年中脅不至席,也是坐禅;達摩的壁觀,“教人安心,外止諸緣,內心無喘,心如牆壁,可以入道”(95)。是坐禅。更廣泛地說,廬山慧遠組織翻譯的《禅經》,也講漸修。這些祖師和經典勸修的漸修,都和天台、智诜、神秀等門倡導的漸修相同。沒有必要毀漸贊頓,頓漸都是隨病對治之方。這也為論證宗密的頓悟漸修說提供了理論資源。

宗密在討論此一宗一教的融合時,著重談其同,而對其異則沒有涉及。其差異表現為,宗門講的心,是自性清淨心,淨而無染,所謂污染,不是清淨心的恆常性的本質,是可以消除的,強調染淨的差異;教門說的阿賴耶識,是染淨俱含的。宗門說一切眾生都有佛性;教門講五種性,其中還有無佛性。

二、密意破相顯性教和泯絕無寄宗的融合

這是第二層次的融合,依宗密的意見,兩者“全同”。至於如何全同,沒作具體解釋,也許在他看來,這不需要再說明了。如果要分析,可以看出,在基本理論上,兩者都講一切皆空,“宗”講一切事法,都同夢幻,本來空寂,連空這個觀念也是空;“教”也說我法皆空。在修行方法上,“宗”講泯絕無寄,心不滯於一物;“教”也說心無執著,心無所住。這兩者之同,在三論宗和牛頭宗體現得最明顯,牛頭宗本來就吸收了三論宗的思想,特別在法融的禅法中是如此。

這兩者的融合有什麼實際意義呢?也是為了推動中國佛教界內部的融合。宗密說,宗門中的漸修論者,以及教門中人,聽到此宗此教的這類說法,都批評為“撥無因果”,以致於禅門內有分歧,教門內也有分歧。所謂“撥無因果”,是指否定因果關系的邪見。親密說,沒有業報,是佛所說的,“佛自雲無業無報,豈邪見乎”(96)?既然這一宗一教都是諸佛所說,菩薩所弘,為什麼有人要否定掉?如果說,佛所講的這一原理具有深意,難道禅門中講此法,就沒有深意?這也是為牛頭宗一類尋找合理性的依據,強調教與宗的會通。同時,宗密特別說明了此一密意破相顯性教並不和前密意依性說相教違背,性相兩宗,也互相融通,強調教門的會通,並用印度佛教史中龍樹、無著的相融和清辨、護法的相融來說明,上文已及,以此激勵中國佛教宗教間的融合。

三、顯示真心即性教和直顯心性宗的融合

這是第三層次的融合,實際所指,是直顯心性宗中的荷澤宗和顯示真心即性教中的華嚴宗的融合,融合的基礎,是基於真心,心體之知,經論的基礎,是《起信論》和《圓覺經》。

這一宗一教,從宗密解釋的內容看,也可以說完全一致,分不清是宗是教。兩者都講空寂真心,只是在表述上,有時宗講真性,教說真心,其實真性和真心,在宗密的思想中,都是相同的。空寂體上,又都講知,明明不昧,了了常知。都講眾生因煩惱覆蓋,障礙真性而不能見性成佛,必須有大善知識出來為其開示本有佛性,指出其本來覺,煩惱本空,眾生因此才會頓悟成佛。在修行方法上,“宗”講無念為修,頓悟漸修,“教”說頓悟和漸修的結合,“必須頓悟自性清淨,性自解脫。漸修,令得離垢清淨,離障解脫”(97)。也是頓悟漸修。但宗密似乎沒有提到過荷澤的頓悟漸修思想,而著重於討論其知和無念的觀點。

這一層次的融合又有什麼實際意義呢?對於教門的統一和宗門的統一都有意義,尤其對於後者來說是這樣。以教門而言,既然此教講知,馬鳴和文殊(98)都講以知為體,因為有知,眾生才能體悟自心佛性,才有即心即佛論,但是,密意破相顯性教卻只講寂滅心,而不講真知,密意依相說性教則是不懂知,所以不能即心即佛,這兩種教,因此都是淺教、末教,必須以直示靈知之心的顯示真心即性教來會通,而成本末融合。以禅門而言,荷澤講知,達摩說默,兩者並沒有差別,達摩的默,就是默的一個知字,荷澤只是直顯這個知,兩人的方法不同,目的相同,內容一致。從這個知字出發,禅宗內部也是應該融合的。綜合起來,既然禅教都講知,以此知為基礎,禅教也都是應該融為一體的。

這三個融合層次,以第三層次為最高,也是宗密最為強調的。三種教之內中本末融合,三種禅之內也是如此,又以三教印三宗,宗教層層融合,縱橫之間,都會通起來,最後互融為一個整體,所講的還是以教照心。

這第三個層次,也就是華嚴宗和荷澤禅的融合,華嚴禅,最基本的內容就是這一層融合。在宋代以後的華嚴禅,是一個寬泛的概念,而在宗密這裡,首先就是這種內容,然後才可以作寬泛的理解。宗密之所以將華嚴宗和荷澤禅結合在一起,也和其學問經歷有關,對佛學的研究選擇有關。為了證明這一層次的融合,宗密不是像在討論第一層次的融合時使用比較分析的方法,而是以華嚴宗和荷澤禅互釋,一方面以荷澤禅的立場解釋華嚴,另一方面又以華嚴的立場解釋荷澤禅,使兩者完全相同,形成的最後觀點,所述的華嚴,並非華嚴宗傳統的觀點,所釋的荷澤宗,也與荷澤本身的禅法有距離。這種看法,正代表了宗密的觀點,是宗密的華嚴觀,宗密的荷澤觀。

傳統的華嚴,或者說一般理解意義上的華嚴的基本思想是什麼呢?依法藏的解釋是這樣的:

圓教中所說,唯是無盡法界,性海圓融,緣起無礙,相即相入。如因陀羅網,重重無際,微細相容,主伴無盡,十十法門,各稱法界。(99)

法藏理解的華嚴宗,是以法界緣起為核心的,實際上從傳說為杜順所說的《華嚴五教止觀》,到澄觀的《華嚴法界觀門》,這一原則都是一致的,法藏表述得較為系統,以自性清淨心為本原,緣起世界,整個世界在此心的作用下,處於圓融無礙的關系中。具體地,法藏又以三性同異、因門六相、六相圓融和十玄無礙等義來說明圓融無礙之理。澄觀華嚴宗的法界思想歸納為一真法界和四法界,則更為明確。法界緣起論中體現出的思維方法和理論特點,是圓融無礙。關於圓融無礙這一點,顯然已被宗密化現在其融合的體系中了,但對於華嚴思想的敘述,宗密不是不明白這一點,他也說過,華嚴圓頓之教:

所說諸法,是全一心之諸法;一心,是全諸法之一心。性相圓融,一多自在,故諸佛與眾生交徹,淨土與穢土融通,法法皆彼此互收,塵塵悉包含世界,相入相即,無礙熔融。具十玄門,重重無盡,名為無障礙法界。(100)

這就是傳統的華嚴。宗密的華嚴觀,是荷澤化的,具體表現為,以即心即佛的本覺論和寂知為體的本知論解釋華嚴。關於即心即佛,雖然宗密在敘述顯示真心即性教時沒有明確提到,但他在批評將識破境教時,就指責其在佛性論上“不許即佛”(101)。言下之意,顯示真心即性教是即佛的,華嚴宗是即佛的,是即心即佛的。“真心即性”的提法中,“即性”,所“即”之“性”,也就是佛性。而即心即佛,是禅宗的說法,也是荷澤佛性論思想的實際體現。寂知論,則是宗密對荷澤解釋中的中心理論,宗密引用《華嚴經》中講智的許多觀點,說明眾生都具有如來智,但宗密又明確講過,性宗(特別是華嚴宗)講的智,是局於聖的,而稱聖智,而有時候,宗密又將華嚴的智在荷澤的知的意義上使用,把華嚴的智和荷澤的寂知統一起來。宗密在非常了解華嚴傳統思想的同時,自覺將其荷澤化,也是表明了他與傳統的華嚴的不同,或者說是發展之處。

就荷澤宗的情形看,宗密在解釋中又依據了華嚴的思想,比如說荷澤宗的頓悟漸修論,宗密是以華嚴類經典來說明其合理性的,當然這一點沒有明確說出來,他是在說明華嚴的頓悟漸修論時,引用了《寶性論》中的思想,認為華嚴宗講兩種清淨心,一是自性清淨,二是離垢清淨。二種清淨,代表兩種解脫,一是性淨解脫,二是離障解脫。兩者的統一,是頓悟漸修,頓悟自性清淨,得性淨解脫,漸修,而得離障解脫。以此也可以理解荷澤宗的頓悟漸修論。荷澤講的知,實際上宗密也是用《華嚴經》中講的智來論證其合理性的。

這種互釋形成的共同部分,就是華嚴禅的主要內容,也是宗密佛學思想的基礎。

注 釋

(1)宗密講到,面對禅教分隔的現狀:“宗密不知宿生何作,熏得此心,自未解脫,欲解他縛……遂捨眾入山,習定均慧,前後息慮,相計十年。”(《都序》卷1)研究的結果,匯成《禅源諸诠集》,可見其《禅源諸诠集》的基本指導思想,就是禅教合一,以及頓漸合一,這種指導思想及研究成果後來再現於《宗鏡錄》中。

(2)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禅宗又稱佛心宗。

(3)(5)(6)(7)(8)(9)(11)(13)(14)(15)(16)(17)(18)(19)(20)(22)(24)(25)(26)(28)(30)(32)(34)(35)(37)(40)(41)(42)(43)(44)(45)(47)(48)(49)(50)(51)(52)《都序》卷l。

(4)《大疏》卷上之2,《續藏經》第l輯第14套第2冊第119頁。

(10)在中國禅宗的西天二十八祖世系中,摩诃迦葉為初祖,優波毱多為四祖,提多迦為五祖,菩提達摩為二十八祖。

(12)《都序》卷1。依傳統的觀點,達摩傳四卷《楞伽經》,神會則說只傳《金剛經》,“達摩大師,乃依《金剛般若經》說如來知見,授與慧可”(《荷澤神會禅師語錄》第50節)。宗密綜合了兩種不同的說法,而講兼傳此兩種經。這反映了對達摩解釋的多元化,在原達摩和被解釋的達摩之間,產生了差別。

(21)(23)《因明入正理論疏》卷上,《大正藏》第44卷第93頁中。

(27)(31)(33)(36)(53)(54)(57)(58)(59)(60)(61)(62)(63)(64)(65)(66)(67)(68)(69)(70)(82)(86)(87)(88)(91)(92)(93)(94)(95)(96)(97)《都序》卷2。

(29)(56)(71)(74)(75)(81)(89)(90)(100)(101)《都序》卷3。

(38)(39)《大乘起信論》,《大正藏》第32卷第575頁下。

(46)張春波特別重視這種以教壓禅的觀點,但沒有提出詳盡的證明。見張春波、李曦:《宗密禅教一致說的實質》,《五台山研究》1991年第1期。

(55)參見第四章注釋(80)。

(72)《大疏》卷上之1,《續藏經》第1輯第14套第2冊第114頁。

(73)《都序》卷3。在《大疏》卷上之1中,宗密只分析了五種差別,即:無性本性別、真智真知別、二谛三谛別、三性空有別、佛德空有別。見《續藏經》第1輯第14套第2冊第115頁。

(76)《大疏》卷上之1,《續藏經》第1輯第14套第2冊第114頁。此十別,與澄觀所說全同,見《華嚴經普賢行願品疏》卷1,《續藏經》第l輯第7套第3冊第241—243頁。

(77)《入楞伽經》卷2。《大正藏》第16卷第597頁上、中。

(78)此下八種區別,宗密在《大疏》中只是概說,而在《大鈔》卷2之下則有具體展開,澄觀在《華嚴經行願品疏》卷l中也早有詳述。

(79)《大鈔》卷2之下,《續藏經》第l輯第14套第3冊第252頁。

(80)《大疏》卷上之l,《續藏經》第1輯第14套第2冊第115頁。

(83)《清辨故事》,《大唐西域記》卷10,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845頁。

(84)(85)《大疏》卷上之1,《續藏經》第1輯第14套第2冊第114頁。

(98)馬鳴指《大乘起信論》中的觀點,文殊指其在《華嚴經》中答覺首等菩薩問智和知的關系的觀點。

(99)《華嚴經探玄記》卷1,《大正藏》第35卷第116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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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以此功德,莊嚴佛淨土。上報四重恩,下救三道苦。惟願見聞者,悉發菩提心。在世富貴全,往生極樂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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