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禅宗的存在價值
[日]鈴木大拙
禅宗修行的目的在於獲得洞悉事物本質的新觀點。如果各位屈從於二元論的規定而形成了條分縷析的邏輯思維習慣,我勸大家還是盡量擺脫這種習慣,這樣才能多少接近禅的觀點。雖然各位與我同住於一個世界,然而這個窗外的石頭——我們只是習慣地稱呼它為石頭——對於我們各人來說真是同一個石頭嗎?各位啜一杯茶,我也啜一杯,行為似乎一樣,但是在我們各自的一杯茶中,心境卻不一樣,有人的一杯茶裡並沒有禅意,而有人的一杯茶裡卻禅意盎然。這原因並不是外在的,因為一個人在邏輯理性的圓周內輾轉,而另一個人卻站在邏輯理性之外。所謂禅宗的新觀點中其實並沒有什麼新東西,但是“新”這一語詞卻能表達禅宗觀點的特性,所以比我們使用“新觀點”這個詞,用禅宗的話來說,這是“退一步”的表達方式。
獲得新觀點在禅宗叫“悟”,無悟則無禅,因為禅的生活是從“悟”開始的。“悟”可以定義為與理性邏輯理解相對的直覺性洞察。但我們先不必拘泥於定義如何,“悟”意味著在二元論的思維方式中被隱沒的、至今未被注意到的新世界的敞開呈現。請記住上面所說的這一點,並看一看下面的禅語錄,我想,各位會明白“悟”究竟是什麼。
初入叢林的一個僧人向趙州請教“心要”,趙州問:“吃粥了也未?”僧人答:“吃粥了也。”趙州應聲說道:“洗缽盂去。”於是僧人突然大悟。
對此,雲門評論道:趙州這番話中有什麼特殊涵義嗎?如果有,那是什麼?如果沒有,那麼這個僧人又悟出了什麼?但翠巖則反駁雲門說:雲門禅師理解得也不干淨利落,所以這樣評說,完全是畫蛇添足,在宦官臉上添須。我以為,這個僧人沒悟個什麼,只是栽入地獄而已!
趙州的“洗缽盂去”,僧人的“悟”,雲門的選言判斷,翠巖的斷語——這些究竟意味著什麼?是互相貶損,或只是大驚小怪?依我看來,它們都是指示著一條路。無論上述僧人向何處去,他的悟當然也絕不是徒勞。
德山是《金剛經》的權威,有一次偶爾聽說禅宗不立文字、直指人心之說,便到龍潭那裡請教。一天夜裡,德山在門外打坐思索禅的奧秘,龍潭問:“何不入內?”“因為裡邊真暗。”龍潭便點燭給德山,德山剛接過,龍潭一口吹滅。當下德山心靈豁然大悟。
百丈陪其師馬祖外出,偶然見野鴨子飛,馬祖問:“是什麼?”“野鴨子。”“甚處去也?”“飛過去也。”馬祖突然扭住百丈的鼻頭,百丈負痛失聲,馬祖說:“縱然如此仍道飛過去了麼?不是一直在這裡嗎?”這一句話使百丈背上冷汗頓出,於是大悟。
洗缽、吹燭、扭鼻,這之間有什麼聯系,我們要依照雲門大賊:“如果沒有,那麼他們為什麼悟到了禅的真理?如果有,那麼這之間的內在聯系又是什麼?而這悟又是什麼?這是什麼樣的新觀點?”
宋朝的禅師大慧手下有個叫道謙的和尚,多年習禅卻未能開悟,他十分絕望。他常常被任命為使者派往遠方城市,在路上要奔波半年,他想,這更會妨礙他研究禅理。他的朋友宗元對他很同情,說了如下勸慰的話:“我也和你一起去,雖然我僅有微力,但會盡力幫助你,即使一邊趕路,也可以一邊用功。”一夜,道謙哭訴道,願請他幫忙解決一生的心事,宗元說:“途中可替的事我盡替你,只有五件事替你不得,你須自家支當。”道謙懇切地問其詳,宗元說:“著衣、吃飯、屙屎、放尿、馱個死屍路上行。”道謙當下領悟,不覺手舞足蹈,於是,宗元便告別:“你此回方可通書,宜前進,吾先歸矣。”道謙便一人繼續前行。半年後,他完成使命回到寺裡,正巧大慧偶然下山,路上碰見,大慧看著道謙的臉,說:“你這回別也。”
試問,友人宗元向道謙說了那番懇切的忠告後,道謙心頭閃現出的是什麼?
香巖是百丈的弟子,百丈去世後,他到同輩的沩山那裡去,沩山問他:“我聽說你在百丈先師那裡聰明伶俐,但靠這種聰明伶俐得到的‘禅’,不外乎是出自理性分析的理解,而這恰恰是墮入生死之路的根本原因,雖說如此,你也算參得些禅理的人了,那麼試以一句話說出:父母未生前,你自身是什麼?”香巖無言以對,茫然退出,回到宿捨後把先師講錄與其他典籍翻出一一檢尋,但怎麼也找不到一句合適的答語,於是他又回去向沩山反復討教,沩山只說:“其實我也沒有教你的,如果你這樣仿效我,日後你總有一天要罵我,即使我有什麼可說給你的,那也是我的而不是你的。”香巖沮喪之極,便埋怨沩山的生硬,並決心把歷來熟讀的而今卻不能幫助自己的書籍統統燒掉,並暗下決心:“一生再也不學這難解又不可教的佛法了,且作個長行粥飯僧,免勞心神。”他辭別沩山,到南陽忠國師舊居結庵而住。一天掃地時,掃帚偶然碰到瓦礫,飛起的瓦礫擊中竹子,發出清脆的響聲,他突然省悟,理解起來沒有絲毫滯礙,那正是與亡故的父母重逢的意願哩!不僅如此,他對沩山拒絕明確示教的緣由也有了深入的理解,他清醒地意識到,如果沩山對他並不真心,而是教給了他什麼的話,那麼他永遠也得不到這一體驗了。
禅宗不是靠師父的說明令弟子開悟的,悟決不允許有理性的分析,因此,它是無論如何反復說明論證都不能傳達給體驗者之外的任何人的經驗。如果靠分析能使人明白、理解,靠說明能夠表達、傳遞,那麼這“悟”不成其為“悟”,而變成了概念的“悟”,是僵死的東西,在那裡已沒有了禅的體驗了。因此,禅師訓導所能做的唯一的工作,就是指示其注意的目標,暗示其可行的途徑,而要達到目標,則必須由本人自行去做,誰也代替不了。而所謂的“指示”或“暗示”,則隨處皆是,信手可拈,當悟的心機成熟,到處會撞見會心之物,微弱的聲響,任何話語,突然開放的花朵,無意中的跌跤等細瑣小事,都成了使心靈徹悟的契機,看上去微不足道的小事在某種意義上卻產生了超越均衡的結果,而悟的一切原因與條件都在於心靈。心靈只不過在等待成熟的時機,一旦以某種原因在心靈中形成了這種時機,鳥飛、鈴響,只要有這樣的契機就會忽然回歸本來的故鄉,發現本來的面目,即原來從開始就沒有任何遮蔽的東西,都會源源不斷地呈露在面前。所以在禅宗那裡並沒有什麼需要說明、教導的東西,惟從自身中產生。
宋代著名的儒學家、詩人、政治家黃山谷初到晦堂處學禅,晦堂說:“只如仲尼道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者,太史居常,如何理論?”黃山谷正准備回答,晦堂制止說:“不是,不是。”於是黃山谷大惑不解,無言可對。此後,兩人曾在山中散步,當時正好木樨盛開,香氣四溢,晦堂說:“聞木樨花香麼?”“聞。”“吾無隱乎爾。”黃山谷於是恍然大悟。
在上述各例中,我想已經大體可以說明悟是什麼,如何獲得悟了。但也許會問,“細讀你的說明指示,仍有未盡明白處。假如‘悟’總是有某種內容的,那麼難道不能清晰地加以記述嗎?您舉的事例和您的論說大多是心理意圖性的,所以我們所明白的僅僅是風的方向,而那只小船最終究竟應該停泊在哪個港口呢?”
對於這個問題,禅者會這樣回答:在內容上,悟也罷,禅也罷,凡是能被理性理解的可以證示、記述、提示的東西一概沒有。因為禅與概念沒有關系,悟是一種內在的知覺——不是對個別的對象的知覺而是對實在本身的知覺。悟的最後歸宿是自身(self),除了回歸到自身之外別無他處。所以趙州說“吃茶去”,南泉說“這茅鐮子我使得正快”。自我正是這樣運動的,如果要把握它,就必須在這“運動”中去把握。
由於悟是直透存在底蘊的,所以獲得悟常常是人生的轉折點,但必須是徹底的干脆的,那種沾皮帶骨的“悟”比不悟還惡劣,請看下面的例子:臨濟挨黃檗三十棒時,一旦悟入,便全然不同了,“黃檗佛法無多子”!這便是他新生的宣言。再見黃檗時,他便劈面一掌。有人會想,這是多麼傲慢無禮呀!可是臨濟這種粗暴行動卻有著他的充足理由,而黃檗也對這種寒暄方式頗感滿意與欣慰。
德山一旦悟禅,便立即取《金剛經》的疏抄燒掉,那曾是他最寶貴的東西,無論到哪裡都背著,須臾不可離身的。但悟後他卻這樣宣告:“窮諸玄辨,若一毫置於太虛;竭世樞機,似一滴投入巨壑。”
前面曾提到過的關於“野鴨子”對話的第二天,馬祖上堂說法,百丈卻走出來把為老師禮拜鋪的坐具卷了起來。通常卷坐具是說法結束的意思,馬祖沒有責怪,下壇回方丈去了。一會兒叫百丈問道:“我適來未曾說話,汝為甚便卷卻席?”“昨日被和尚扭得鼻頭痛。”“汝昨日向甚處留心?”“鼻頭今日又不痛了也。”因此馬祖認為百丈已經悟透了。
在上述例子中,我想可以說明由於悟的獲得,心中發生了什麼變化了吧。在悟之前,僧人們是多麼無力,他們好像在沙漠中迷路的旅人,但一旦悟入,他們卻如同一個絕對權威的君主王,他們對誰也不再屈從,他們便是自身的主人!
此外,在這裡有必要對“悟”這種心靈開發作幾點回顧與總結。
一、常常有人以為,禅宗修行是依靠冥想產生自我暗示狀態,這從我們上面所舉的例子中可以證明是完全錯誤的。禅宗的“悟”決不是依靠高度的思維集中,產生一定的預期的意識狀態的現象,而是新觀點的獲得。意識發生以來,我們總是用一定的概念性分析性的方法去對應內外的各種條件,禅宗修行一舉傾覆了這個基礎,使這個舊的骨架在全新的基礎上重建。因此,在禅宗裡面,對相對性意識產物的形而上學性象征性命題的冥想是沒有立足之地的。
二、如果不能“悟”,那麼任何人都不能參到禅宗的真理。所謂“悟”,即在意識中突然閃現出過去連做夢也沒有夢到過的全新的真理,無論理性與論證堆積得多麼深厚,在這一悟中,頓時便會引起一場精神的大變化(catastmphe),堆積超過一定的度,全部堆積物便會坍塌。這時你看嶄新的世界便豁然呈現,水到了零度就會結冰,液體變為固體不再流動,“悟”在求道者已感到絕望的極限時就會不期而至。從宗教角度來說它是新生,從理性的角度來說它是獲得新觀點,人們會覺得世界如今煥然一新,感到這新的世界甚至隱沒了佛教稱為“無明”的所有二元論的丑惡。
三、悟是禅宗的存在價值(reason for being),沒有悟,禅宗便不是禅宗了,因此,禅宗訓練、教育的全部力量都傾注於悟的開發。禅宗並不把悟看作是自然會來的,即憑胡思亂想消極等待也能等來的漫長過程,而是抱著拯救求禅弟子的熱情,為迫使他們進入非悟不可的絕境才提出那些似乎不可理解的問話來讓他們體驗的。通常哲學、宗教的指導者所進行的理性辯證、諄諄解說在這裡都不能得到所期望的結果,弟子們為此而常常困惑不解,這種現象在佛教攜帶著高度形而上的抽象概念及復雜的瑜伽修行體系進入中國的初期格外普遍。因此,它使比較現實的中國人對如何把握佛教的核心感到為難。菩提達摩、六祖慧能、馬祖道一、石頭希遷以及其他中國禅師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因而禅宗的形式與發展便是很自然的了。在他們的努力下,悟,被置於對經典的研究之上,與禅成為一體,因此,無悟之禅如同沒有辣味的胡椒一樣不可思議。當然,也有著應該叫做“過剩”的悟,這是必須注意避免的。
四、在強調禅宗的“悟”的時候,應該注意的是,禅宗的禅與印度佛教、中國佛教其他宗派所奉行的“禅那”體系是不同的,通常說到“禅那”,是指那種指向一定思想內容的冥想或疑心。這思想內容,在小乘佛教常常是“無常觀”,在大乘佛教常常是尋求“空”,當心靈被訓練到意識甚至無意識的感覺都消失,出現了完全的空白狀態的時候,換句話說,即所有形式的心靈活動都從意識中被排除出去,心靈中一絲雲彩也沒有,只剩下廣袤蔚藍的虛空的時候,可以說“禅那”便到達成功了,這可以稱之為迷醉(ecstasy或extasy)或夢幻般境界(trance),但不能稱之為禅宗的禅。禅宗的禅必須“悟”,必須是一氣推倒舊理性作用的全部堆積並建立新生命基礎的全面的心靈突現,必須是過去從未有過的通過新視角遍觀萬事萬物的新感覺的覺醒。而“禅那”之中並沒有這個意思,因為它不過是使心靈歸於寧靜的訓練,當然這是禅那的長處,但盡管如此,也不能把它與禅宗的禅等同看待。
五、悟,絕不是基督教神秘主義者所主張的那種“如實觀神”,而是一種透入創造性活動,觀察創造主體自身的方式,禅宗一開始就明白地提倡這種方式。造物主也許忙於宇宙形成的工作,也許正在休息。但禅宗卻不停地在探索著自身的運動,並不依賴什麼造物主的支持,在人生中把握人生,禅宗得到了滿足。五祖山的法演,常常伸出自己的手問:“這是誰的手?”我們如果明白了其中的緣由,也就有了悟與禅。而神秘主義想象神靈,則無論如何也要設置一個特定的對象。把握了神,便排斥了非神,這是通常思維限定作用的必然結果。而禅宗則要求絕對自由,甚至向神要求自由,“無所住”便是這個意思,“說佛也須漱口”也是這個意思。不能把禅宗看成是病態的對神的不虔敬或無神論,它只是認為,僅僅有名稱概念是不完全的,正因為如此,藥山在說法時一言不發下壇歸方丈(室),而百丈則只是走出兩三步向人們攤開雙手,這實際上不是已經透露了其間的秘義嗎?
六、悟,不是常被作為異常心理來研究病態意識的好題目,如果要說它是什麼,毋寧說它是最正常的意識。當說它是“心的凸現”等時,也許有人會認為禅宗逃避做普通人。這種看法是荒謬的,但不幸的是常常有些被先人之見籠罩了的批評家卻支持這一見解。正如南泉所說,禅是“平常心”的,如同大門向裡開還是向外開只是合頁裝法的差異一樣,在一瞬間事態轉換,禅就能成為各位自身的東西,而各位仍然和過去一樣完全正常。不僅如此,在那一瞬間,各位獲得了某種全新的生命,整個精神都建立和活動在全然不同的基調中了,那是一種從未經驗過的滿足、平和與喜悅的境界。人生的基調為之一變,禅悟使生命活力蘇醒,春天的花朵更加可愛,溪流的水更加清冽,得到這樣的全新感覺,怎麼能說是“異常”?!應該說,當人生越發深刻地品嘗到它的滋味,當人生的廣闊包容了全宇宙的時候,就會明白悟中有極其珍貴、值得全力追求的某種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