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嚴心要》淺解
韓煥忠
清涼澄觀國師是華嚴宗的第四代祖師,他有一篇短制,題為《華嚴心要》,又題為《答皇太子心要》,或《答順宗心要法門》,是他在為德宗皇帝講《華嚴經》時對當時的皇太子,即後來的順宗皇帝,所說的法門。此文篇幅雖短,但內涵豐富,堪稱佛法冠冕上的如意寶珠。從此文中可以看出澄觀思想的理論志趣以及華嚴宗教理發展的最終趨向。現略呈淺解,以與同好者共賞,兼求正於大方之家。
“至道本乎其心,心法本乎無住”。在澄觀看來,眾生那顆念念不住的心就是佛教的終極之道的根本依據。自陳隋以來,中國佛教的發展就逐漸歸結到眾生的當下一念之心上,如天台宗的智者大師以“觀心”為釋經判教的基本方法,禅宗以“直指本心”為禅法授受的極則,都是這一發展趨勢的體現。其中的“心法本乎無住”明顯是受到六祖慧能“無住為本”思想的影響所致,這自然是得益於他曾經參學南宗的禅法。
澄觀認為,這個“無住心”的本體,卻是“靈知不昧,性相寂然,包含德用,該攝內外,能深能廣,非有非空,不生不滅,無始無終”的。這實際上就是華嚴宗所說的真心、真性、一真法界。這個真心、真性、一真法界是普遍的、永恆的,“求之而不得,棄之而不離”,想求是求不來的,而要拋棄也是棄不掉的。在這裡澄觀亮明了自己的華嚴宗立場,在他看來,“迷現量則惑苦紛纭,悟真性則空明廓徹”,是在“惑苦紛纭”之中,還是處於“空明廓徹”狀態,關鍵就看人們是“迷”還是“悟”了。
禅宗中的洪州宗主張“即心即佛”,澄觀對此並不否認,但他同時認為只有有所體證的人才能對此有所了解。“然有證有知,則慧日沉沒於有地;若無照無悟,則昏雲掩蔽於空門;若一念不生,則前後際斷。”“有證有知”,就等於承認了主客雙方的存在,人類的智慧就這樣被淹沒在紛繁復雜的現實事物中了;“無照無悟”,否定了外界事物的存在,但同時也否定了主體自我,前者墮於散亂,此則墮入昏沉;如果遏止己心,使念想不生,則又墮入斷滅的深坑之中。因此澄觀主張,“照體獨立,物我皆如,直造心源。”也就是努力保持智慧之體的獨立性,使物我都能保持本然,直接體會“無智無得,不取不捨,無對無修”的自心本源。
不過澄觀又認為,“迷悟更依,真妄相待。”癡迷與開悟,真實與虛妄,是相互依存的,不可能截然分開。“若求真去妄,猶棄影勞形。”在澄觀看來,離開虛妄而尋求真實,就如同想方設法讓身體去掉影子——樣,是絕對不可能的。“若體妄即真,似處陰影滅。”只有體會虛妄與真實相即不二的道理,就像在陰暗的地方自然沒有影子一樣,各種煩惱和痛苦也就無法產生。“若無心忘照,則萬慮都捐;若任運寂知,則眾行爰起。”如果無意於排除智慧的觀照,各種紛繁的思考都會停息,無論是寂靜還是有知,如果都能隨緣任運,那麼各種修行都會獲得成就。
澄觀在此所追求的境界,是一種“放曠任其去住,靜鑒覺其源流,語默不失玄微,動靜未離法界”的境界。實際上就是要求人們在紛繁復雜的生活中放下身心,通過隨緣任運建立起一個美妙的心境。在此境界中,“言止則雙忘知寂,論觀則雙照寂知,語證即不可示人,說理則非證不了。”只是此心的獨特體驗,無法運用語言文字向他人顯示。所以澄觀接著說,“悟寂無寂,真知無知,以知寂不二之—心,契空有雙融之中道,無住無著,莫攝莫收,是非兩忘,能所雙絕,斯絕亦寂,則般若現前。”佛教所說的“寂”是指內心不受煩惱的染污,而佛教所說的“真知”,也不是對具體事物的了解,“真知”本無煩惱,也就意味著“真知”與“寂”本來“不二”,此寂知之心既不住空,又不著有,也不自我把持,是非兩忘,契會中道,佛教的智慧,即般若,就是這樣展現出來的。澄觀以“寂”、“知”為不二,主張“無住無著”,頗得南宗禅法,特別是荷澤禅法的精髓。
澄觀只是說佛教的智慧雖可“現前”,而並不謂之從心外新生。在他看來,人們的智慧之性本來具足,只是因其處於本寂的狀態而不能自然“現前”而已,而佛教的般若就是人們本來具足的智慧之性的體現。因此澄觀指出,“般若之與智性,翻覆相成:本智之與始修,實無兩體。”因此,人們只要“雙忘正入”,“始末該融”,便能“妙覺圓明”,“因果交徹”,“心心作佛,無一心而非佛心;處處成道,無一塵而非佛國”,通過心靈的轉化,使現實生活的世界轉變為華嚴宗所說的法界。而所有這一切的關鍵,就在於人心的轉迷開悟,“迷則人隨於法,法法萬差而人不同;悟則法隨於人,人人一智而融萬境。”在悟的境界中,杜絕了一切的語言和思考,消除了因果、同異的區分,本來寂寥的智慧之體就如同“透水月華”—般顯現出“虛而可見”、“照而常空”的本性來。
在禅宗看來,佛教千經萬論,所說無非是心,而《華嚴經》主張“萬法唯心”,與禅宗具有非常大的一致性。澄觀深研華嚴教理,又生活在禅宗興盛的年代裡,其可以出入華嚴與禅之間,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可以說,《心要》既是澄觀為體大思精的華嚴教理尋求的最終歸趣,也是華嚴宗走向禅化的橋梁,從而促成了華嚴宗教理與禅宗頓悟法門的融會。荷澤神會的嫡傳圭峰宗密可以由此而入清涼澄觀之室,一睹華嚴宗圓教之堂奧,而眾多的華嚴學僧也可以由此直探心源,與禅宗諸祖們“心心相印”,從而形成華嚴宗與禅宗的相涉、相入、相即,使兩種不同的禅觀在境界上實現了融會貫通。附:
答皇太子心要
至道本乎其心,心法本乎無住。無住心體,靈知不昧,性相寂然,包含德用,該攝內外,能深能廣,非有非空,不生不滅,無始無終,求之而不得,棄之而不離,迷現量則惑苦紛纭,悟真性則空明廓徹。雖即心即佛,唯證者方知。然有證有知,則慧日沉沒於有地;若無照無悟,則昏雲掩蔽於空門。若一念不生,則前後際斷,照體獨立,物我皆如,直造心源,無智無得,不取不捨,無對無修。
然迷悟更依,真妄相待。若求真去妄,猶棄影勞形。若體妄即真,似處陰影滅。若無心忘照,則萬慮都捐。若任運寂知,則眾行爰起。放曠任其去住,靜鑒覺其源流,語默不失玄微,動靜未離法界。言止則雙忘知寂,論觀則雙照寂知,語證即不可示人,說理則非證不了。是以悟寂無寂,真知無知。以知寂不二之一心,契空有雙融之中道,無住無著,莫攝莫收,是非兩忘,能所雙絕,斯絕亦寂,則般若現前。般若非心外新生,智性乃本來具足。然本寂不能自現,實由般若之功。般若之與智性,翻覆相成。本智之與始修,實無兩體。雙忘正入,則妙覺圓明。始末該融,則因果交徹。心心作佛,無一心而非佛心;處處成道,無一塵而非佛國。
故真妄物我,舉一全收。心佛眾生,渾然齊致。是知迷則人隨於法,法法萬差而人不同。悟則法隨於人,人人一智而融萬境。言窮慮絕,何果何因?體本寂寥,孰同孰異?唯忘懷虛朗,消息沖融,其猶透水月華,虛而可見,無心鑒像,照而常空矣。
摘自《寒山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