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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元春教授:法眼宗精神簡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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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眼宗精神簡論

劉元春

提  要:作為中國禅宗中最後創立的宗派,法眼宗祖師文益、延壽等人都曾針對當時禅門中存在的嚴重問題提出了尖銳的批判,並對整個佛教信仰中思想傾向和弊端進行了整合,形成了獨具特色的佛教思想,體現出了可貴的精神風貌。概括的講,他們有批判的、融合的、重教的、實踐的精神,這些精神對後世佛教信仰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法眼宗的思想精神,有著深刻的社會現實背景,集中地反映了吳越佛教文化的特色。

關鍵詞:法眼宗    精神    社會文化

法眼宗是中國佛教禅宗“五家七宗”中最後產生的一個宗派。它歷經文益(885—958)、德韶(891—972)、延壽(904—975)三祖,活躍於唐末宋初的五代時期。作為宗派,法眼宗的傳承歷史不長,但是,它的幾位祖師都是吳越地區學修並重的高僧。文益,俗姓魯,余杭(杭州)人,七歲落發,受具足戒於越州(紹興)開元寺,習律於明州育王寺,後曾游學於福州、江西等地。南唐建立(937年)之初,被迎住金陵報恩院,再遷清涼寺,開法講經,致使“諸方叢林,鹹遵風化”。卒後,谥號“大法眼禅師”。法眼宗便由他的谥號而得名。他著作有《宗門十規論》、《文藝語錄》等。德韶,俗姓陳,缙雲(浙江缙雲)人,十七歲在出家,曾跟文益游學於江西。後回天台山,建立道場,“歸依者眾”。被吳越王迎住杭州。《景德傳燈錄》中集中記載了他在十二次法會上說法的要點。延壽,俗姓王,余杭人,三十歲出家,參禮翠巖、德韶,一生來往於天台、金華、寧波、杭州,住持過杭州靈隱寺、淨慈寺等多所寺院,成為法眼宗最有影響的祖師,被清朝雍正帝稱為“震旦第一導師”。他的著作最多,以《宗鏡錄》、《萬善同歸集》等為代表。j

三位祖師生活在中國社會急劇變化的時代,生活在佛教信仰經受著時代風雲沖擊的混亂局面中。面對禅宗末流,他們經過反思、整合,建構了自己的思想體系,體現出了法眼宗獨特的精神風貌。簡而言之,最突出的有以下兩種精神。

一、   針砭時弊的批判精神

法眼宗產生的時候,禅宗內部已經有嚴重的門派、門戶之爭,而這種狹隘的思想傾向與行為缺陷,不利於佛教的健康發展,也違背佛教的根本精神。因此,文益、延壽都針對性地進行分析、批判,而其理論的闡釋及信仰的確立,貫穿著一種可貴的現實批判精神。

1、文益:駁斥宗門十病

傳說文益有著述文集“凡數萬言”,今存《宗門十規論》、《大法眼禅師頌十四首》等,其中《宗門十規論》是他最重要的蓍作。“斯論之作,蓋欲藥當時宗匠腤郁之病”,厘清“ 粃糠相混擾”,“驅正見於邪途,汨異端於大義”,故而“宗門指病,簡辨十條,用诠諸妄之言,以救一時之弊。”k文論不長,不妨簡要概括如下。

所列舉的十種弊病是:

第一“自己心地未明,妄為人師”。參學的根本,原本在於自己心靈深處的根本覺悟,但一些人卻“滯句尋言,還落常斷”,“叢林雖入,懶慕參求,縱成留心,不擇宗匠”,“但知急務住持,濫稱知識,且貴虛名”。

第二“黨護門風,不通議論”。佛教禅宗原來是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南禅北禅及其延生的宗派體系只是方便施設。但有關門徒們卻“護宗黨祖,不原真際,競出多岐,矛盾相攻”,“角爭斗為神通,騁唇舌作三昧,是非鋒起,人我山高”,“見解終成外道”。

第三“舉令提綱,不知血脈”。先賢祖師創宗立說都有其思想綱領,然後權巧方便,應運自然。但一些門徒“但知放而不知收”,“奴郎不辨,真偽不分”而“埋沒宗旨”,“只成得相似般若”。

第四“對答不觀時節,兼無宗眼”。在禅宗偽仰、臨濟、曹洞等宗派祖師們采用棒喝、酬對機鋒等方法,為了旁敲側擊、辨邪歸正,完全是一種有的放矢、應機說法的教育技巧。但現在“宗師失據,學者無稽”,“用人我以爭鋒,取生滅為所得”,“棒喝亂施”,“诳谑群小,欺昧聖賢”。

第五“理事相違,不分濁淨”。從佛教緣起論講,任何世間萬象,佛及眾生,雖外相差別,但理性平等,本質相同。但一些人在宣講佛法時“苟或不知其後,妄有談論,致令濁淨不分,谀訛不辨,偏正滯於回互,體用混於自然”。

第六“不經淘汰,臆斷古今”。祖師“公案”故事有其特殊時代背景,同時,其中也有純屬戲嬉之言辭,學之無益。參學之人必須擇依善知識。

第七“記持露布,臨時不解妙用”。學佛之人,不能只會模仿先賢,“承言滯句,便當宗風,鼓吻搖唇,以為妙解”,不契實際,還妄稱“師承”。

第八“不通教典,亂有引證”。宣揚佛法必須契合佛祖本意,博古通今。但有人“不識義理,只當專守門風”而“妄有引證”,“不假熏修,乃得少為足”。

第九“不關聲律,不達理道,好作歌頌”。禅宗祖師先賢們原喜好用歌頌偈語等形式,表達“佛之三昧”,唱道真理,生動活潑。但後世有人“強攀英俊”,“以歌頌為等閒”,“猥欲兼糅戲諧”,從而“呈丑拙以亂風,織弊訛而贻戚”。

第十“護己之短,好爭勝負”。作為化導世俗的僧人們原本應該續佛慧命,但有人卻“治激聲名,貪婪利養”,更有“望風承嗣,竊位住持,便為我已得最上乘超世間法”,“破佛禁戒,棄僧威儀、,“口談解脫之因,心弄鬼神之事”。

文益駁斥宗門十病各有側重,比如,第二第十針對黨同伐異的宗派觀念,第四第六針對不求甚解的教條學風,第一第九針對裝腔作勢的虛浮作風,反對禅僧們追名逐利、弄虛作假、诳騙信眾的惡劣品質,教谕他們改邪歸正,走上導世利生的佛法正途。這些弊病,應是當時佛教界存在的真實情況。

2、延壽:抨擊邪見百種

延壽著作頗豐。據宋僧文沖《智覺禅師自行錄》記載,有61部197卷。現《卍續藏經》中收錄的有:《宗鏡錄》100卷、《萬善同歸集》6卷、《心賦注》4卷、《唯心決》1卷、《觀心玄樞》1卷、《定慧相資歌》1卷、《受菩薩戒》1卷、《警世》1卷。j這些著作的行文結構基本上是在設問之中先破後立,缜密嚴謹,鞭辟入理。其中,《宗鏡錄》構築了他的理論體系,而《萬善同歸集》、《唯心訣》等則提綱挈領,進一步發揮其主張。

《萬善同歸集》中,延壽為了抨擊禅僧們輕蔑佛教善行而固守偏陋的錯誤,先列舉出十種錯誤觀點。這些觀點至今在佛教界中仍有影響。第一是“萬法皆心,任之是佛,驅馳萬行,豈不虛勞?”;第二是“祖師雲善惡都莫思量,自然得入心體,如何勸修,故違祖教?”;第三是“萬善統唯無念,今見善見惡,願離願成,疲役身心,豈當是道?”;第四是“泯絕無寄,境智俱空,是祖師善歸……若論有作,心境宛然,憑何教文廣陳萬善?”;第五是“擬心即失,不順真如,動念即乖,違於法律,為何廣說世間生滅緣起?”;第六是“若得理本,萬行俱圓,何須事跡而興造作?”;第七是“無心合道,豈須萬行、動作關心?”;第八是“若以色見我,若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如何立相標形而稱佛事?”;第九是“眾生不得解脫者,皆為認其假名,逐妄輪回;雲何徇斯假名,轉增虛空?”;第十是“即心即佛,何須外求?”這十種錯誤觀念,雖各有所依,但關鍵在於完全錯誤地理解了佛教“唯心”與“外求”的概念,割裂了“心體”與“萬善”,“禅”與“教”等概念所蘊涵的理事不二、圓融無礙的辨正關系。佛教所謂“一切唯心造”,目的是為了強調只有正本清源、淨化心靈,才能矯正眾生的不良行為,造福於社會。而大乘佛教更主張在入世實踐的六度、四攝中,不斷完善人格,提高自己。一些人籍口“唯心造”便可“萬行俱圓”,這實際是庸俗的、膚淺的、機械的。“唯心”自造,必導致消極避世、無所事事。

如果說前述主要列舉的是反對入世實踐的錯誤觀念,那麼,延壽在《唯心訣》中用大部篇幅,“略標一百二十種邪宗見解”,進而詳細地指出各宗門信徒在修行實踐中常犯的120多種毛病,並從理論的高度進行層層細密的論證。這些毛病牽涉方方面面,大而言之,可用“狂慧”和“癡禅”概括。所謂“狂慧而徒自勞神,癡禅而但能守縛”。因為癡禅是心性昏蒙,不明事理,造成心理偏執,狂妄自大,而成為狂慧,反之亦然。諸如,癡禅之人或效無知木石之類,或守愚癡無分別而為大道,或尚空見排善惡而作真修,或據畢竟空而生斷滅之心;狂慧者或弘禅觀而斥了義之铨,或據同理而起增上慢,或是菩提而謗正*輪,或著本智而非權慧。基於狂愚之心,自以為是,或效無礙自在而放捨修行,或定慧偏習焦爛道芽,或行願孤興沉埋佛種,等等,最終毀棄道德理念、智慧心行,及至摧毀自己上求佛道、下化眾生的信仰根基。

究其原因,這些問題的出現在於宗門信徒們“皆不能以法性融通,一旨和會,盡迷方便,悉溺見河,障於本心,不入中道。”他們“不知萬法無體,一切無名,從意觀行,因言立號:意隨想起,言逐念興,想念俱虛,本末非有。”也就是說,禅宗門徒及一切學佛之人,必須打破對世間萬象乃至佛法各宗門語言名相的妄念偏執,徹底弄清它們是因緣和合而生與方便施設的,才可能獲得智慧解脫。

二、   理行並重的融合精神

法眼宗在禅宗五家七宗之中理論著作最為宏富。但有人認為,延壽雖然豐富了禅宗的理論與實踐,“同時也使禅宗本色喪失殆盡,法眼宗難以作為禅宗的一個獨立支派繼續流傳,是必然的。”j禅宗本色是什麼?若從達摩“二入四行”的宗旨,到慧能“應無所住”的底蘊,從“石頭路滑”,到“趙州吃茶去”,他們的本色應是:當下徹見心性平等,立馬入世普度眾生;所謂直捷明了,不落偏執。法眼宗不落偏執,在理論與實踐兩個方面都表現出了自己的精神。

1、在理論上,博采眾長,圓融自在。

文益在《宗門十規論》中認為,其他禅宗門派“雖差別於儀規,且無礙於融會”。他在《華嚴六相義》中作頌有“諸佛意總別,何曾有同異?”這顯然是符合佛法本意的。文益有詩《理極忘情謂》中說:“理極忘情謂,如何有喻齊。到頭霜夜月,任運落前溪。果熟猿兼重,山長似路迷。舉頭殘照在,元是住居西。”k生動的反映了他學修、圓融、自然的情趣。據《景德傳燈錄》記載,德韶也一再強調佛教整體是“歸源性無二,方便有多門。”“如來一大藏經,卷卷皆說佛理,句句盡言佛心。”

延壽作為集大成者,在《宗鏡錄》等著作中,充分運用唯識宗、華嚴宗、天台宗、三論宗等理論,所引資料約300種,包括釋、儒、道三教典籍,答問評說,旨在融通。而他廣征博引,在於籍教明宗。三祖延壽的圓融理論最為豐富。在他的兩部代表作中,《宗鏡錄》主要論述禅與教的融合,《萬善同歸集》主要論述禅與淨的融合。另外,他還論述了禅與戒的融合等。這些論題都是佛教宗派中長期爭論的最重要的問題,也是當時禅宗內部存在的嚴重問題。

法眼宗祖師們廣泛汲取佛教經典,並熔鑄經典義理而形成了自己的宗風特色。分別的講,它汲取《楞嚴經》清除知見的楞嚴三昧的精髓,啟發參禅者保持純明的本性,獲得見聞之性的超越;汲取《金剛經》隨說隨掃的般若妙用,達到一切現成、無住生心的禅悟妙境;汲取《圓覺經》知幻即離的了義谛理,注重將佛法引向不貪戀涅槃、不厭棄生死的現實生活中來;汲取《維摩經》不二法門的超越情懷,來消除分別名相,保持心靈的寧靜;汲取《楞伽經》三界唯心、萬法唯識的主張,引發禅修者的悟境;汲取《華嚴經》法界圓融的理論,熔鑄法眼宗的融合的、現實的精神氣度。j   實際上,延壽《宗鏡錄》的立論依據主要是華嚴宗的思想。他論“宗”與“教”,從禅教一致入手,全力闡述達摩禅與華嚴宗的融合,而融合的關鍵就在於華嚴宗所提倡的“一真法界”和所示的“一心廣大之文”。在闡述“一心”時,大量引用華嚴宗“理事圓融”學說,用以和合宗教。期圖在禅宗與華嚴宗的圓融基礎上,進而統一全部佛教,恢復佛教的地位和影響。k

禅學思想大致經歷了依教修心禅(如安般禅、五門念佛禅、實相禅)、悟心成佛禅(如達摩面壁、六祖頓悟)、超佛祖師禅(如南岳懷讓、石頭希遷)、越祖分燈禅(如曹洞、雲門、法眼宗)等。從依教修禅觀到直接見性成佛,也就是由漸悟到頓悟。他們分歧或側重的焦點在於“教”與“禅”(又稱“宗”)的關系上。本來,兩者之間或者說理論與實踐就是一致的,所謂禅教不二、互契互入的,也就是定慧相資,行解相應,理論與實踐的結合,在實踐中契悟真理,服務並超拔人生。為此,要反對做表面文章,只在名言上聚訟、執著。或棒呵,或參話頭,或機峰相搏,等等,都是祖師們誘導人們頓悟之法,以印心悟性為本,這本身就是大智大慧的表現。祖師們設門立宗,多據《楞伽經》“宗通相”衍生。宗通相主張自覺智證,但並非不要教理教法。《楞伽經》言:“謂九部種種教法,離異不異有無等相,以權巧方便隨順眾生如應而說,令得解脫,是名通相。”“但為饒益眾生亦非不說教法,如為愚夫以指物,愚夫執指不得實義。”也就是說,禅宗提倡不立文字,直指人心,主要還是對治愚昧妄執,這與廣施教理是殊途同歸的。歷代禅宗大師或籍教明宗,或伸宗融教,都極盡教禅配合之妙。慧可傳《楞伽經》,弘忍、慧能亦皆誦《金剛經》,以印頓悟;慧忠、大殊等之所說,未嘗不融會經論之妙義。

唐朝中後期,到五代十國(907—960年)及宋朝初期,禅宗正處於越祖分燈時期,沩仰、曹洞、臨濟、雲門、法眼五宗相繼產生。宋僧明教契嵩大師評價說:“正宗之大鑒,傳既廣而學者各務其師之說,天下如是異焉。”這種“百家爭鳴”的局面,進一步加深了禅學中國化和中國佛教禅宗化。但後來者多各自為正,也加劇了中國佛教衰亡和變異。這些宗門禅者,借頓悟之名,妄執宗師名相,要麼守空玄談,要麼狂禅怪行,大做呵佛罵祖之事,毀棄信解行證,無益於社會,無補於現實,失去了禅學原本積極的精神。總而言之,是割裂了禅與教的關系,陷入了無明絕境。

延壽有詩《超倫每效高僧行》:“碧峤徑年常寂寂,更無閒事可相於。超倫每效高僧行,得力難忘古佛書。落葉亂渠憑水蕩,浮雲翳月倩風除。方知嬾與真空合,一衲閒披憩歸戶。”l說明延壽把學習經教作為成就高僧的條件,悟契真理的途徑。但他學習經教,最終還是建立圓融無礙的宗旨的。《五燈會元》中有延壽的一首詩《門前一湖水》:“欲識永明旨,門前一湖水。日照光明生,風來波浪起。”

因為他“籍教明宗”而帶來了後人對他的非議,即認為他重視教理使法眼宗風“漸失醇正,數傳即絕”。m這是有失公正的。第一,若前文所述,延壽的“籍教”只在於“圓融”,“悟宗”只在於“心行”,目的就在於破除偏執教法和斷空邪見,強調“實踐出真知”。這正是契合了禅宗頓悟旨趣。第二,融通各種教法,主張權實相宜,方便權巧,隨機度人,正是法眼宗風的實質。第三,延壽標宗菩提心行即契達佛法真理,就在於反對“標新立異”而執此非彼、尚務空玄、缺失醇正之弊風。第四,提倡通明教法,學修並進,在於對治當時僧徒愚昏無知、妄作人師諸病等。總之,延壽殚精竭慮,苦口婆心,並不是要執教廢禅,而是觸景生情,所謂“指點江山,激揚文字”而已。由上所述,我們是否可以這樣說,法眼宗在延壽之後趣於宗門淡泯,其根本原因就在於一心為宗不主張偏執,其心行圓融的主旨,容易淡化宗門意識。再者,其盛衰,如宋明教契嵩大師評價說:“蓋後世相乘,得人與不得人耳”,也遵循“苟非其人,道不虛行”之理。太虛大師認為,中國佛教會教明宗,未能將宗乘建立在穩健的教律之次第上,致使後來末流頹敗,一代不如一代。延壽本人雖能嚴守戒律精通教義,但因為“永明之世,雲門宗等方盛興;且時主各據一方而易分道揚镳,故永明未能為禅宗奠下萬世叵搖之基石。”j

2、在實踐上,廣行善行,濟國安邦。   

延壽在《宗鏡錄》全書之始,即“舉一心為宗”,“照萬法如鏡”。“此一心法,理事圓備,是大悲父,是般若母”,以此代表宇宙諸法性體妙用,最終歸結到大乘佛法的菩提心行上。他把自己的理論最終歸結到為了國家社會上。k

他們在理論上批駁各種宗門弊病,歸根結底在於勸導大家將悟徹的性理,落實到奉行眾善的實處,即宗行菩提之心。這原本是歷代祖師們的佛種慧命。唐代高僧裴休繼承宗密思想,在《圭峰禅師碑銘並序》中指出,“夫一心者萬法之總也,分而為戒定慧,開而為六度,散而為萬行。”值得提及的是,延壽在倡導六度萬行之時,大力提倡“濟急利時”,提倡慈善公益事業,主張“造一所寺,不如救人一命”。萬善之中“第一福田者”是“盡忠立孝,濟國治家;行謙讓之風,履恭之道。”延壽是將菩提心行與“治國保家”聯系起來了。

在《萬善同歸集》卷六中,先設問:“若廣修萬善皆奉慈門但索真诠,有妨世谛,則處國廢其治國,在家則阙其成家。雖稱利人,未得全美?”答曰:“佛法眾善,普潤無邊,力濟存亡,道含真俗。於國有善則國霸,於家有善則家肥。所利宏多,為益不少。”隨後,延壽引用南北朝時宋文帝與侍中的一段對話,認為五戒十善可以去惡息刑,國家可以坐致太平,“是以包羅法界,遍適虛空,一善所行,無往不利。則是立身、輔化、匡國、保家之要軌矣。”“若以此立身,無身不立;以此匡國,無國不立;近福人天,遠結佛果。”將濟國安邦作為法眼宗社會實踐的最重要目標。

在《受菩薩戒法》中l,首先指出“菩薩戒,唯以開濟為懷,不同小乘局執事相。是以菩薩饒益有情之戒,但濟物利人。”最後也設問:“夫如何治國?”答曰:“諸佛無有定法,故號阿耨菩提。機病不同,法藥有異,醫不專散,天不長晴。或有聞法悟者,或有坐禅悟者,或有念經得度,或有受戒證真。……溥願法界含識,凡有見聞受菩薩戒而行菩薩心,發菩提願而圓菩提果耳。”顯然,在延壽看來,如果人們證悟並遵行菩提法,乃是國家治理之本。

忠以治國,孝以齊家,是中國傳統倫理思想。佛教融入中國社會,就在於將“忠孝”思想納入其精神理念之中。但佛教行世,還具有自己的超脫性、避世性。尤其是法眼宗之前的禅宗門派,其祖師的言論開示及特立獨行,多呈現玄遠、空靈的宗教情趣,少有勸善的演繹。正因如此,法眼宗祖師們不論是針貶時弊,還是樹正標行,都突出了服務社會現實的色彩。

宗教思想其精神主體的確立,根本是在於對現實社會需求的深刻體察。有人認為,唐武則天扶持華嚴宗和禅宗各是為了擴大邊疆和解決流民問題,都是從國家利益出發,屬於政治家的選擇。j那麼,法眼宗主張也是基於服務當時社會政治理念,希圖處於割據狀態的南唐、吳越統一於中原王朝。史實證明這不是臆斷。k文益、延壽等人對現實的批判精神,不唯針對佛教界,也是對社會危機表現出急切的憂患意識,這與當時愛國並主張統一的士大夫的性情是一樣的。“可以說,沒有流民,就沒有唐、五代的禅宗;沒有士大夫,就沒有兩宋的禅宗。”l這實際是從禅僧構成的社會成份及禅宗精神特性,來分析有關禅風形成的原因。

文益、延壽等人以“國師”之尊吟詩作文,學問宏博,實有當時士夫敬慕之楷模。因此,他們激揚文字也有迎合社會風尚的初衷。士大夫通過這些“圓融”的文典辭章,吸取佛教的世界觀、人生觀,把握修心養性的方法,與傳統的儒道之學進一步貫通、精煉,構畫濟世度人的社會精神藍圖——建立之後的“理學”體系。所以,法眼宗理論成為承前啟後、融鑄後世佛教乃至中國文化的寶貴材質。值得贊歎的是,法眼宗的祖師先賢們發揚現實批判精神的同時,並不放松自身的修證與完善。比如,延壽曾在天台山國清寺結壇修法華忏,在天柱峰誦《法華經》三年。可謂苦心孤詣,德才兼備。這樣的人格品位,當是正法住世的關鍵。

禅宗越祖分燈之五宗,大致都興起於唐武宗滅法(841—846)之後(只有沩山在此之前)。藩鎮割據一方,到五代十國時期,更是四分五裂。這是禅宗內部形成各自稱尊局勢的社會基礎。太虛大師(1889—1947)認為,在唐武宗滅法之前,禅宗中那種多行於荒山僻地、而不重視律儀經法的傾向,也使佛教內部產生了離心力。m這大概是偏執“出世”而空無斷滅的狹隘心態造成的。但那種“黨護門風”和“護己之短”,多醉心於世俗名聞利養,又與誤解“入世”而污行墮落有關。這樣,在教則招致摧敗,在社會則激起紛爭。法眼宗延壽等人提倡融合,確立一心為宗,統一精神信仰,倡導菩提心行,無疑具有積極意義。這既是佛教禅宗思想精髓,也符合中國傳統文化追求。“中國文化蓋以人文思想之圓融廣大為主。唯起圓通,故容忍性大,而無劇烈之思想與宗教斗爭;唯其廣大,故涵育功深,而能混同其相與接觸之民族與文化,而為無窮邁進,今試以禅宗之發展言之,則亦有可為此說明證者。”n延壽所在的吳越王錢鏐,唐末任鎮海、鎮東節度使,封越王(後改為吳王),907年被後梁(907—923)封為吳越王。歷五王,於978年降於北宋。吳越始終臣事中原王朝,基本上使用中原王朝的年號,保持藩鎮的格局。也就是說,他們一直認為自己是中原王朝的一部分,這對形成統一的社會文化體系必有很大的影響。

唐末五代時,北方中原佛教義學不主張一宗而以疏通性相、精研大小乘的綜合形式出現的。北方義學高僧還多南來弘法。如,後唐(923—936)高僧可周在乾化二年(915)到杭州龍興寺弘傳《法華經》。吳越武肅王曾賜他佛缽、紫衣,加號“精志通明”。另一位高僧皓端(889—961),也曾習學《法華經》,於杭州羅漢寺通達天台宗一心三觀之學,著《金光明經隨義釋》10卷,詳細講說佛性之義,教化人們行大乘菩提之法,會通了天台、慈恩諸宗要。吳越忠獻王賜他紫衣,別署“大德”,號“崇法”。o他們在吳越弘法的時間,正是延壽出家前後及住持雪窦寺、靈隱寺的時候。分析延壽的佛學思想,與可周、皓端的主張具有明顯的相通之處。或者說,延壽基於當時社會政治理念,抑或有意識地建立和完善他的佛學思想體系?聯系到他的著作中一再提到“匡國保家”的問題,恐怕這也不算臆斷。當時,高麗國王奉讀《宗鏡錄》等著作之後,遣使致書,向延壽敘弟子之禮,並派36位僧人跟他學法,弘傳一心為宗思想,恐怕也不只是乘興之舉。

宗教的形態和功能是在同整個社會緊密聯系起來的時候,才會被充分顯示出來的。所以,要較好地描繪出佛教在歷史上的區域形態,就必須把佛教和當地政治、經濟、文化習俗等各個方面聯系起來看。在文化的層面,宗教受區域性的影響似乎更大。其中,生活在相同或不同區域的僧人,他們也是造成佛家區域性差別的重要因素。包括吳越地區在內的江南佛教,從兩晉南北朝開始,就已經表現出明顯的區域特色。在這方土地上,從早期玄學化的佛教學派,到後來創立的天台宗、三論宗、慧能南禅一系的牛頭禅等,都深受區域文化的熏染,呈現出不受舊制拘束,務求適宜的“南方精神”。在兩晉南北朝時期,佛教附會老莊,玄學清談,透過貴族與名士的意境而表現自己的精神,所以簡易而不夠樸實,充滿了虛玄、逸樂的氣息,玄談有余而實行不足。到了隋唐統一實行文化大一統之後,也有了樸質的禅風。加之,南方的經濟、文化條件發達、開放,這裡的佛教信仰就多表現出自然的、簡易的、無限的超越精神、改革精神。在佛教南北融合的趨勢下,南方佛教又吸收並發揮了華嚴宗的思想,進一步的出現了圓融的、平和的特點。法眼宗的三代祖師都是吳越人,他們的思想與禅風,自然也會帶有區域的特點,他們對吳越地區佛教的影響自然也就持久而深遠。比如,延壽等人所倡導的禅教一致、禅淨合一等融合的思想,對後來兩宋理學的產生、明清淨土宗的發展等都起到了積極的作用。j因此,研究法眼宗的思想特色與精神實質,是研究吳越佛教乃至中國佛教演變與發展的重要課題,具有重大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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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 轉引自杜繼文、魏道儒《中國禅宗通史》頁360、367、370,江蘇古籍出版社1995年2月。

k 《卐續藏經》卷110,頁0877—0882,台灣新文豐出版社。

j 《卐續藏經》卷111,頁0165—0166。

j 《中國禅宗通史》頁337。

k 轉引自楊詠祁等編著《悟與美——禅詩新釋》頁68—69,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1月。

j 參見吳言生《論法眼宗對佛教經典的汲取》,《宗教學研究》2000年第二期,頁60—66。

k 參見潘桂明《永明延壽的融合思想及其影響》,《佛學研究》第三期,頁117—119,1994年刊。

l 《悟與美——禅詩新釋》頁84—85。

m 《中國佛教(一)》頁348,知識出版社1980年版。

j 太虛《中國佛教的特質在禅》,張曼濤主編《現代佛教學術叢書》(2),頁80,台灣大乘文化出版社。

k 見劉元春《延壽“一心為宗”的現實意蘊》,《佛學研究》1995年刊,頁222—226。

l 《卐續藏經》卷105,頁0016—0021。

j 魏道儒《中國華嚴宗通史》頁2,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7月。

k 劉元春《延壽“一心為宗”的現實意蘊》。

l 《中國禅宗通史》頁6。

m 《現代佛教學術叢書》(2)頁70。

n 《現代佛教學術叢書》(4)頁238。

o 贊寧《宋高僧傳》卷七。

j 有關“南方精神”的話題,請參閱印順《中國禅宗史》中《第三章  牛頭宗的興起》,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9月;有關“區域佛教”的話題,請參閱嚴耀中《江南佛教史》中《前言》和《第一章  “江南”定義和區域佛教》等內容,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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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以此功德,莊嚴佛淨土。上報四重恩,下救三道苦。惟願見聞者,悉發菩提心。在世富貴全,往生極樂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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