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宗與禅宗
天晟傳統文化研究所 陳士東
佛教十宗中,禅宗講頓悟成佛,密宗能即身成就,此兩者共相輝映,俱為大乘最上法門。然而今之世,有學禅宗者輕視密法,認為密法不是佛說;又有學密者貶低禅宗,認為禅宗不圓滿,如此爭論不休。尊崇禅宗的太虛大師嘗言:“香拔拉國與南天鐵塔所流出密法,決不能以無史實可稽而斥之!”弘一大師在演講《佛教宗派大概》時也是稱贊密宗在大乘各宗中“教法最為高深,修持最為真切。常人未嘗窮研,辄輕肆貶謗,至堪痛歎!”反過來說,禅宗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諸大師只不過身懷絕技而不顯露,故其法亦密矣,是則六祖惠能雲:“密在汝邊。”吾觀禅與密,是法不二,其理相同,故作此文以論之,只盼學人能明解佛法本一的真理。
西藏諸師謂達摩祖師只履西歸之時,復折入西藏而傳大手印等法,故大手印等同禅宗。陳健民上師甚至還認為,達摩祖師為西藏密宗古薩裡派的祖師,在漢地則為禅宗祖師(西天禅宗第二十八祖,東土禅宗初祖),其在西藏所傳之大圓滿法,完全與在漢地所傳禅宗相同,所以,陳上師認為禅宗屬於密宗法系。南懷瑾先生卻說:“大手印等之與禅宗比較,同異短長,顯然不一。方法既殊,宗綱各別。若以之擬於北宗漸禅之法,恰盡相似。至於南宗正脈,則非上述密法所可窺測也!”他又說:“大圓滿大手印等法,固已殊勝,然以禅宗‘正法眼藏’觀之,則迷封滯殼,摩挲光影,仍易滯於法執。”南先生曾入康藏,參求於貢噶、根桑、東本格西等人,又從袁煥仙處學禅,從其大部分論著來看,他是以禅宗為主的。然其上述之詞,吾不敢苟同。蓋大手印一法,略分三種,即實住、空樂、光明是也。實住大手印,其修習從聞思門入,解實相義理,多如北宗漸禅法;空樂大手印由空靈狀態而進入沉寂之境地,禅門曹洞宗(屬南宗之分支)的默照禅,與此多有些相近,遠非北宗漸禅之可比,南先生說大手印盡似北宗,則大錯矣;大手印最上乘之光明大手印,由上師加持,師資因緣相契而頓見自性明體,以心傳心,與禅宗南宗全然無別,何雲大手印不可窺測南宗乎?南先生說大手印與禅宗,同異短長,吾勉強同意,但說“顯然不一”,則不敢贊成。佛教小乘的四念處,大乘的禅宗及密教的大手印,皆論及觀心法門,禅宗要人明心見性,大手印要人體悟明體,此其同者一;大手印祖師薩啰哈雲:“種種行相無根本,猶如瘋狂無定事,無作之行如孩童。”大手印修行法要,指在日常生活中修持,以任運自然、無作無為為要,從體起用,隨緣修行六度,一如禅宗達摩之“稱法行”,此其同者二;禅宗有棒喝,大手印有椎擊,俱能令行者斬斷凡情、破除法執,此其同者三。如此比較下去,種種相同處不可盡數,確實說明禅與密所源是一。但由於傳法區域不相同,風俗習慣的不相同,也就造成了此兩者間的某些不同處。關於大手印與禅宗的不同處,劉銳之先生在《諸家大手印比較研究》中指出:“禅宗參悟後,依師印證,大手印則除祈請上師、觀想融入自心以外,依密咒道以求加持或依般若道以求開悟;禅宗須參話頭,認識本來面目,貴乎頓悟,大手印則按部就班,見、修、行、果,有次第可循,亦許漸趨;禅宗直指人心,不假方便,其公案多機鋒語,若非上上利根者,無法悟入,大手印則有加行、正行、結歸,甚至有七支坐法及拳法等修身善巧方便。”在評論完大手印與禅初學者不同處後,他又指出:“至於明了自心,悟入後必須保任或守護,及其所證之果皆為即身成就,則禅宗與大手印彼此相同。”放眼古今,能“即身成就”的禅宗學人,亦是為數不少。六祖引頭就刃,如擊木石;鄧隱峰禅師,飛錫騰空,倒身立化;普化禅師,振铎歸空,即身超脫;元圭之服岳神,破灶之度土地;唐代無際禅師肉身,歷千年無損,被視為“世界唯一奇跡”。不過禅宗靠深厚之定力基礎和心的刺激感應,去體悟大道,法門太高,非上上根不能學。及至當代,習禅宗得頓悟者更為少見,是故倓虛大師說近代習禅者“得定的是有,但明心見性的沒見過”。密宗實住、空樂大手印由淺入深,能接引中下二根,更適合現代人修習,此其大手印優勝於禅宗處。
關於大圓滿法,大圓滿椎擊三要說:“清淨無念了了分明是法身,光明朗照是報身,觀一切法相如幻如化,隨緣應用,毫無住者是化身。”這與臨濟禅師所說的“一念清淨心光是法身,一念無分別心光是報身,一念無差別心光是化身。本性圓具三身,不須身外求取”如出一轍。此外,大圓滿中有心性休息一法,即如禅宗所雲明心見性而是當下清淨者;又有禅定休息一法,即為修持禅定得求解脫者。禅宗重視修禅入定,1946年應慈法師在《致妙莊居士書》中曾雲:“我以三百六十日未曾間隔一天,除大座兩小時外,每日三時坐香亦未間斷,而毫無疲倦。”應慈法師出家六十余年,都是宣講先定而後有慧,有“不坐禅則不說法”之規約。道安大師說,禅修達高深境界時,“雷霆不能駭其念,火燋不能傷其慮”(《人本欲生經注》),同時還能發生種種神變(《安般注序》),但它並不是禅修的真正目的。無獨有偶,密宗也十分注重禅修,宗喀巴大師在《菩提道次第廣論》中,將學人分為三士道,其中下士道為念死無常、三惡趣苦、皈依三寶、深信業果;中士道為希求解脫、思惟苦谛、思惟集谛、十二緣起、除邪分別、解脫正道;上士道為入大乘門、菩提心次第、儀軌受法、學菩薩行、布施波羅蜜、持戒波羅蜜、精進波羅蜜、靜慮波羅蜜、般若波羅蜜、四攝法、奢摩他、昆缽捨那。奢摩他是禅定的別名,《大乘義章》十三雲:“禅定者,別名不同,略有七種:一名禅,二名為定,三名三昧,四名正受,五名三摩提,六名奢摩他,七名解脫,亦名背捨。”宗喀巴大師將奢摩他列為上士道,可見密宗對禅定是何等之重視。
禅宗與密宗相似處實在很多,數不勝數。六祖惠能嘗言:“善知識,凡夫即佛,煩惱即菩提”(《壇經》)。而大圓滿法認為,眾生身中無始本有的清淨心性為大圓滿,眾生因迷此而流轉生死,若能悟此就能證得涅槃,故貢噶上師說:“此身自無始以來,未曾離開大圓滿境界,由於無明,流轉生死,而不知煩惱根本就是菩提。”觀此言語,完全是禅宗祖師的口吻,而六祖的開示恰又似為大圓滿的注解,更使人感到禅密的一致。諾那、貢噶二師傳法中,往往融匯密法與漢傳禅、淨二宗,稱贊禅宗為“大密宗”,意即為凌駕於密宗的生起次第、圓滿次第之上,與大圓滿次第相同。有人謂禅宗完全憑頓悟,無有修持之法,故不同於密宗。如有人講,禅宗無氣、脈、明點之說,然觀禅宗諸經,止觀修法、宗門參究之功夫,雖不特重氣脈,而調柔身心之妙,皆寓氣脈於其中矣,唯後世學者未能體察耳!密宗觀想又何異乎禅觀?密宗觀想如“入我”或“我入”,於諸佛本尊衣冠形貌無一遺漏,歷歷在目;禅宗禅觀、參話頭,於一公案、片言只語咬定不放,契悟本心,此二者皆為專一之事,可同謂“專一瑜伽”。元代高峰原妙禅師,最初參禅多年無所得,一天睡覺中醒來忽憶起趙州“萬法歸一,一歸何處”的話頭,挑起了疑情,七天七夜沒睡,茶裡飯裡,靜時鬧時都在參。一天隨眾上法堂,見一偈子“百年三萬六千日,反覆原來是這漢”豁然一念脫落,開悟了。密宗講究身、口、意三密相應,結手印以調其心,口誦真言以表其心,觀想本尊以正其心,密法示:“三密相應,剎那圓滿。”禅宗參話頭亦三密相應也,身、口、意不離一處,故亦能剎那圓滿。禅宗祖師說:我立地看你去----站在這裡就可以看到你開悟。密宗不僅重法,更生於理,直到今日仍保持的辯論學風,令人稱贊。於一問題,往往窮年累月,互相研討,孜孜不休,何異於禅宗祖師的參話頭。某年冬天,土觀上師當眾立宗,所有問難者都遭到“撻捨契”(即失敗),而土觀上師卻連一個“嗏“(即立論者失敗)也沒經過。今只略舉一例,供大家明密學大德治學嚴謹之風尚。西藏喇嘛,從七八歲即開始就讀佛學,有十多年的一心研究,學成後,參加大法會的考試,取得格西資格,方可以講經說法。這以後還要精通五明:1、聲明(包括文字學、乃至外文等);2、因明(包括佛教哲理邏輯學等;3、醫方明(包括醫藥、方技,紅教還有劍術武功等;4、工巧明(包括繪畫、雕刻、織毛氈等);5、內明(心性修養)。一個真實有道的喇嘛,誰敢輕視之!
日人有一部《禅學講義》,其中說只要是一個人就必須理解禅。這個要求未免太過於高,但我們也從中看出禅的重要性。禅宗能適應社會,以平常心為道,將佛法融入生活,成為漢傳佛教主流,這是我們應該重視的。密法在古時儀軌十分繁雜,不似禅宗隨時隨處可參可悟,所以密宗應吸取禅宗在日常生活中之修證的長處,大手印、大圓滿、道果法也應參以禅宗的解粘去縛法和活潑機用,不僅能增加頓見本心、直指光明的方便,還有助於學者認清光影幻境,徹法源底。以彼之長補我之短,開設一個現代人修習的大密法(有關事宜,詳見下文《如何建設中國化的密宗》)。另一方面,禅宗也應來密宗中取取經,以補自己之不足。現今有學禅者,整日不修不學,只妄想有一日能頓悟。又有一些人,整日口若懸河,誇誇其談,了無底蘊,落入了口頭禅之流蔽。宋釋惟白《續傳燈錄》雲:“雙眉本來自橫,鼻孔本來自直,直饒說得天花亂墜,頑石點頭,算來多虛不如少實。”此語何等深刻,學禅者不可不覺,切莫落入狂禅啊!基礎不牢這是禅宗之大病,所以禅宗應學習密宗的發菩提心等法,取密宗嚴謹的道次第以建立自家的道次第,以彌補加行不固、次第不嚴之缺陷。另一方面,還可吸取光明大手印、大圓滿心髓法以廣開明心見性之道,以中根及下根者也能獲得利益。總之,禅與密之間有著深厚的淵源,越來越多的學者也看到了這一點,當然,這還只是開始,盼望有更多的人能將這個問題繼續討論下去,更希望能廣泛地用於實踐。
此文原刊於《氣功與科學》雜志1997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