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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文良教授:雍正皇帝與《御選語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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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皇帝與《御選語錄》

張文良

雍正皇帝胤祯(1678——1735)是清兵入關定鼎中原後的第三代皇帝。後世圍繞其繼位、暴死等事件有諸多傳說(多舛謬不實),其為政方略遭人物議處亦多。但在位十三年,他勤於政務,勵精圖治,對“康乾盛世”作出過有益的貢獻,亦為史家所公認。雍正是一個很有學問的皇帝,曾從學於著名學者閻若璩、張英、顧八代、徐元夢等人,不僅通曉《四書》、《五經》等儒家經典,而且工詩詞,善書畫,有相當深厚的漢文化素養。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雍正還廣交僧衲,深通佛理,對中國佛教代表性宗派禅宗,更是別有慧解。他曾師從高僧,直探心源;亦曾升堂說法,開導群迷;並以帝王之尊,親自編選《御選語錄》刊示天下。其禅論戛戛獨造、在在中的,遠非泛泛涉獵者所能企及,這在歷代帝王中實不多見。

與章嘉活佛的因緣

清朝皇室與佛教因緣頗深,順治帝與玉琳通琇等僧人過從甚密,後世還流傳他遁跡五台山出家的說法。康熙皇帝尤其尊奉藏傳佛教,對達賴喇嘛、班禅、章嘉等活佛多有敕封賞賜。二世章嘉阿旺洛桑卻丹更是以國師之尊,出入皇宮,奔走邊關,極得康熙寵奉。雍正即位前,亦曾親近章嘉國師。據《御選語錄·後序》稱,雍正少年即喜讀佛典,但“惟慕有為佛事”,而對無跡可求的禅宗,因無實際體證,只從解路推求,故未能窺其端緒。後在章嘉國師指導下坐禅觀心,甚有所得。

據其自述,雍正習禅始於康熙五十年。初始隨僧同坐兩日,共五支香,即洞達本來,對禅為究竟之理深信不疑。告之章嘉活佛,章嘉只許以“針隙觀天”,雖說已見天體,然天體廣大,不可囿於一孔之見,得少即足。是年二月,復坐香參求,一日於苦力參究後,出了一身透汗,涉過重關,“桶底當下脫落”。詢之章嘉,章嘉許其“庭院見天”,雖然進了一步,但未臻究竟理地,法體無量,當更勇猛精進。第二年正月二十一日,在靜坐中,無意間“踏末後一關”,心中掛礙渙然冰釋,悟到此心及山河大地虛空,皆心所現,物我一如,本空無實,遂心生大歡喜,慶快平生。至此,章嘉才許其“得大自在”。在《御選語錄·總序》中,雍正對參禅所涉“三關”另有解說。初關名初步破參,指參禅者初登解脫之門,悟到山河大地、十方虛空,無非空華幻影,即我現在的七尺之軀,亦不過是地水火風和合而成,至此,身心徹底清靜,不染一塵,不掛一絲。重關又稱前後際斷,在經過初關的否定作用後,重又獲得對萬事萬物的肯定。所謂山還是山,河還是河,大地還是大地,虛空還是虛空。不過這裡的肯定是否定之後的肯定,是否定之否定,即是說,萬法在打破了彼此之間的質礙,獲得了根本性統一之後,重又確立了彼此的界限,萬事萬物之間既不是根本對立,又不是絕對同一,而是相攝相入,二而一,一而二的關系,即“無一物非我身,無一物是我己。”到此境界,即能境智融通,色空無礙,獲大自在。“末後一關”又稱大死大活,指透過重關後,繼續精進,最終達到空與有、體與用、證悟與行履、智慧與慈悲等等的和諧與統一,消除一切無明煩惱,常住於自在境界。雍正的這些見解,皆從其實際參悟經驗中得出,確與那些妄談空有之論不同。雍正的習禅經歷對其一生的行持及思想觀念影響甚巨,尤其對禅宗思想的形成有決定性影響。其後來編選語錄,黜陟古今別具只眼,發前人所未發,不能不說得益於此時的修行功夫。

宮廷法會

據說,雍正曾從二世章嘉活佛受“深廣教法”,作為祈願即位執政的因緣,並曾賜給章嘉一副珍奇座具,後來果然如願以償,登上王位,從此對章嘉活佛更加崇拜信服。無論這是否屬實,雍正結交僧侶,忘情禅悅,而不象其它王子那樣攀緣結黨,投機鑽營,確是他在康熙朝紛亂的皇儲之爭中脫穎而出的重要原因。雍正即位後,學佛的興趣並未因政務繁忙而稍減,甚至在批閱的奏折和下達的谕旨中都談及佛法、講論佛事。由於雍正帝的倡導和躬行實踐,宮中習禅之風很盛。一些親王大臣也竟相以習禅相標榜。雍正十一年(1733)春至夏,雍正在處理政務之暇,與內廷的王公大臣多次探討禅機、禅理。一次雍正設問,讓諸王臣參究。問:“歷代佛祖中有一人超佛越祖,且道是那一人?”大學士鄂爾泰(坦然居士)答:“無名氏”;大學士張廷王(澄懷居士)答:“是佛”;莊親王允祿(愛月居士)答:“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道不遠人。”;平郡王福彭(如心居士)答:“土塊”。雍正所問的那一人並非實指哪一位佛或祖師,而是暗指“法身佛”或佛的法身,即歷代佛祖及一切有情無情共有的佛性或法性。稱其為法身佛,是為了與報身佛、化身佛相對應的形象化說法。法身雖超色體而又不離色體,所謂“恆沙諸佛同一性,物我原來無異同”。能於諸色體識得法身,方顯出禅者的機鋒。張廷玉、允祿答以“佛”,表明他們識得“佛與佛性一如”;鄂爾泰答以“無名氏”,表明他不僅識得佛與佛性的一如,而且識得一切凡夫眾生具足同一佛性。以上三人的回答都顯示出各自的佛學及禅學修養,但三人所指示法身之在,都不出有情有識的“人”的范圍,總有執“虛”為實的傾向,未到懸崖撒手的境地。福彭答以“土塊”則不同凡響,不僅佛祖、眾生與法身不一不二,一切山河大地也無不是法身!所謂盈於天地間,惟一真佛,百千萬億泥佛、木佛總是一佛是也。福彭所作《真如銘》:“即心即物,即物即佛,心佛物合,何異何同?”也表達了同樣的旨趣。

雍正還問:“且道海底如何窮?空際如何到?”;“古人道‘道得的三十棒,道不得的三十棒’,且道是賞那個罰那個?”四大臣分別作了回答。這番對答可看作是禅宗的公案,其間有禅機禅趣,但又不可全從禅理上解會,因為這裡的問者答者均不是棲影山林的禅侶,而是處廟堂之上、有著特定社會地位和名份的君臣。而君臣之間的對答,即便是參話頭、斗機鋒,也不可能不帶有禅外之機。如此雍正問:“且道賞哪個罰那個?”張廷玉答:“賞罰皆教誨之恩”,後人就不難想像問者的威勢與答者的諾諾了。

經常與雍正帝探討禅理的,除以上四位外,還包括果親王允禮(自得居士)、寶親王弘歷(長春居士,即後來的乾隆皇帝)、和親王弘晝(旭日居士)以及左都御史張照(得無居士)等。在《御選語錄》諸序言中,雍正對他們稱許有加,謂古今禅侶,一生一世了無所得者大有人在,所謂談空說妙者似粟如麻,而了悟自心者鳳毛麟角,而今“王大臣於半載之間,略經聯之提示,遂得如許人一時大徹,豈非法會盛事?”雍正並將這些內廷王大臣的禅詩、禅論合為一集,名《當今法會》,附於《御選語錄》中。

公案與語錄

雍正很早就接觸到禅宗公案,但因只從解路推求,所以不僅未有悟處,反而轉求轉迷,於是對整個禅宗的理論和實踐產生懷疑,認為如來正教,不應如此。及至在章嘉國師指導下悟得萬法本空,始信明心見性之說不虛。因為雍正的開悟並不是從研習公案中來,而是自身親參實證的結果,所以他並不看重公案。當雍正有所悟之後,與之結交的迦陵性音勸他研辨五家宗旨,雍正問五家宗旨如何研辨?性音答:“宗旨須得口傳”。雍正很不以為然,認為釋迦無言拈花,迦葉微笑承旨,何用言為?達摩東來,慧可斷臂求法,亦非口傳耳受。究極而言,禅家一切言說皆是無義味語。堂堂丈夫,豈能拾人唾涕、於古人言下求活路?正是基於這種認識,雍正有二十年不再披覽各家語錄,甚至不提禅之一字。

雍正對公案的看法在其編選語錄時有所改變,因為如果千百則公案皆屬陳爛葛籐,皆是無義味語,還有何必要品其優劣,豈不是涉入解路了嗎?在雍正看來,公案在啟發初學之疑情,將人導向向上一途方面,還是有積極作用的。不過,不是任何禅師的言句、也不是大樣師的任何言句,都能稱為公案。公案之“公”在於包含與三世十方諸佛同禀之至理,而非一己之臆見;“案”者,期與佛祖契同也。如同世間有不平者,訴於公堂,典吏舉案牍而裁決,習禅之人有所悟解,不能自決,咨之於師,師則舉公案以決之。如此看來,公案不是開悟的階梯,而是禅師檢驗印證弟子的神鑒。不能只指望靠參究公案而明了本分事,必須在自性自度、自證自悟上下功夫。通曉公案,不是修行的起點,而是修有所悟的表征。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雍正指出,古德所謂言下大悟,悟不在言,而是禅者經過大疑情、大奮志、大苦切、大精進之後,時節因緣成熟,禅心自然流露。如果錯會此意,以為可以僅僅以一言而開悟,捨棄實際修證功夫,只從言語上解會,只會枝蔓上生枝蔓,葛籐上繞葛籐,永無出離煩惱之時。

公案是包含至理的語句,皆從胸襟中流出。真修行者,深切體會到生死苦切,為求出離,燃指斷臂,在所不惜,到得功行圓滿,則發乎言句,無非實義。正如雍正評寒山拾得詩,或俗語,或韻語,或教語,或禅語,莫不是古佛直心直語。雍正指出,悟與不悟,不在於留下或通曉多少公案,也不在於文字功夫多麼漂亮,已證已悟者,有語有句,如達摩、慧能等,固然能為人解粘去縛,但那些平生未有一則機緣語句傳世者,如東士二祖慧可、四祖道信等,豈是未證未悟之人?如此,學人著力處,應是真參實悟,各得本分正知正見,如象渡河,腳踏實地,不可專向語言文字處求生路。

雍正還提出了學人研習公案的條件,即必得先有悟處,方可研習公案,依教行持。如果未能解縛俱空,境智雙泯,則必然依情起識,執相求诠,如此公案適成向上進路的障礙,所謂醍醐反成毒藥是也。雍正對當時禅家中人不於契證處自了自心,但於公案上盲拈瞎頌的習氣,深為憂慮。這些偈頌皆采摭攘竊古人言句,差排牽合,“為可能不可能之語,作若通若不通之文”,全無實際的底蘊和真實的內涵,以此為拈代偈頌,適足塗污古人,誤累己身。因為如果沒有身心了證,即便所出言句,句句如佛祖所說,亦是只作解事,鸮學鳳音,與靈覺全無交涉。古人雲:“但得成佛,不愁不會說法”,而許多人都本末倒置,專從公案推演敷陳,豈不愈求愈遠?雍正勸告學人,與其輕言參透葛籐,轉不如講誦經典,熏習佛種,以待機緣。

如果是自求解悟者,不摸進路,向言語上作解,意根下卜度,最多不過蒙昧自己,禅林多一盲修瞎練之徒。但如果是領人修法者,亦不明此理,專拾他人涕唾,串合彌縫,而作自己的法語,招搖惑眾,其大罪孽則同於謗佛。使雍正更為憂慮的是,當時禅林流傳的許多公案皆屬不了言句,非第一義谛。但學人或以為宗祖所造,視為家珍;或因諸方檢點,恐起爭端,明知非了義,不但不明加指斥,反津津樂道,附合拈提。雍正不忍看宗風之頹墜,慧命之懸絕,於政務之暇,廣泛閱讀禅宗語錄,並從《正眼法藏》及《指月錄》中精心選擇“提持向上、直指真宗”的古德語錄,編輯成《御選語錄》以指示學人正法之所在。中國歷代帝王崇佛者多,有相當佛學素養者亦不在少數,但親自編輯大型禅宗著作者唯有雍正帝。

《御選語錄》

雍正編選語錄的另一個動因,是對古今各種語錄的不滿。雖說悟道不能僅從參公案中得,但公案作為與從上佛祖契同的至理,確可以引人盡情識,空生死,達究竟。公案猶如標月之指,指雖非月,但所指必月。如此公案就有真假之分,有優劣之辨,決非禅師出口皆公案。作為語錄編輯者需別具只眼,於萬千言句中沙裡淘金、海中探珠。但稽之《指月錄》、《正法眼藏》、《禅宗正脈》、《教外別傳》等書,所選古德語錄,在雍正看來皆錯雜不堪,所謂“蝌蚪與神龍並游,野狐與獅子齊吼”,其中雖不乏本分之語,但所選非精,亦有不少下品滑利語,初學者極易被導入歧途。特別使雍正鄙薄的是時人迦陵性音所選《宗統一絲》。在雍正看來,此書“紛纭雜陳,撩亂錯出”,全不見編家的識見和禅者的慧眼。性音還將當時開堂說法禅師的語錄一並收錄,人編一則。雍正斥之為取媚同參,以佛法當人情,與世間澆薄士子彼此標榜選刻文字、自稱名士同一技倆。

雍正編選語錄顯示出他本人的禅學見地。在《御選語錄》的諸篇序言中,雍正闡明了自己選錄的原則:對歷代禅師,不重虛名浪譽,唯看其是否達真實理地;對歷代禅語不迷美詞佳句,只看其是否從性地流出。若禅語確實透露本分,禅師有真參實悟,則力求收錄無遺。如若不然則“其言雖皆數千百年以來人人之所提唱,其人雖皆數千百年以來人人之所推崇,朕皆置之不論。”從《御選語錄》的內容上,可明顯看出與其它語錄的不同。《正集》部分共收十五人,即僧肇、永嘉雲覺、寒山、拾得、沩山靈祜、仰山慧寂、趙州從谂、雲門文偃、永明延壽、紫陽真人、雪窦重顯、圓悟克勤、玉琳通琇、茆溪行森、圓明居士(雍正法號)。雍正將自己的《圓明居士語錄》選進去,除了對自己的禅學見地的自信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即一些曾與雍正有過交往的禅僧,出於種種目的,私刻雍正語錄,煽惑觀聽,雍正欲以此舉消除這些私刻本的影響。

《正集》收錄的第一人不是歷代推崇的大樣師,而是僧肇,確實出人意表。僧肇(384414),東晉僧人,鸠摩羅什弟子,曾參加鸠摩羅什譯場,評定經論,並著《般若無知論》等,被稱為“解空第一”。但一般認為中土禅行始於達摩,達摩之前,中土未聞教外別傳之旨,故僧肇等雖道行超絕,見地逸倫,亦難列祖席。而雍正閱《肇論》諸篇,贊歎不已,認為非深明宗旨、了徹本源者,不能如此,遂加封僧肇“大智圓正聖僧”之號,並將《肇論》、《寶藏論》選入《御選語錄》。佛法的根本在般若,禅宗的根本亦在般若。僧肇所著《般若無行論》《涅槃無名論》等,句句深達佛心,言言備通眾教,雖無宗乘之名,而有直探心源之實。雍正此舉不僅顯示了卓越的見識,而且是對當時禅宗中人動辄橫分疆域、豎判古今陋習的匡正。

最引人注目的是,禅宗史上許多著名人物如傅大士、南泉普願、德山宣鑒、大慧宗果等,未被選入《正集》,而道教史上重要人物紫陽真人卻赫然在列。紫陽真人(987-1082)即張伯端,又名用成,字平叔,號紫陽,宋代天台人。曾長期研習丹書,其所著《悟真篇》,與《道德經》、《陰符經》齊名。紫陽真人還同時結交禅僧,涉獵內典。其《讀雪窦禅師<祖英集>》稱當時禅宗雲門宗巨擎雪窦重顯(980-1052)為老師,贊曰:“吾師道高言順暢。”似曾親炙雪窦者。《悟真篇》外集為紫陽真人專論禅宗的詩文,稱《禅宗詩偈》,被雍正選入《正集》。在雍正看來,紫陽真人是不世出的大樣師,雖以仙俊名世,但其言句真證了徹,直指妙圓,雖古今禅門大德,能如此深探究意者亦不多見。從《禅宗詩偈》看,紫陽真人確有很高的禅學造詣,其高妙處在以道通禅。如以“道”釋真如佛性,所謂“無體之體即真體,無相之相即實相”;以自在逍遙釋禅悟解脫,所謂明心體道之士“物不能累其性,境不能亂其真”、“隨機應物,和而不唱”;以體道證真釋明心見性,所謂“欲體夫至道,莫若明乎本心。故心者道之體也,道者心之用也。人能察心觀性則圓明之體自現,無為之用自成,不假施功,頓超彼岸。”所有這些,非深有契悟者不能言。紫陽真人也頗自信,《<悟真篇>後序》謂若“見聞此篇,則知伯端得達摩、六祖最上一乘之妙旨,可因一言而悟萬法也。”

紫陽真人談禅雖然借用道家的一些思想概念,但他們並不是銷道入禅、或以禅凌駕道之上,故將《樣宗詩偈》列為《悟真篇》外集。雍正則認為,紫陽真人非以道教為內,禅宗為外,而是以此標明禅悟境界為超乎三界、真亦不立的無上境界。此雖不失為一種精致的解說,但未必符合紫陽真人的原意。紫陽真人雖出入儒釋,但畢意以道為根本,其性命雙修之說,主張從修命(精氣)入手,先煉精化炁,進而煉炁化神、煉神還虛。在紫陽真人看來,在最高的境界上,禅道是相通的,明心見性即體道歸真。但在具體修持上,禅道各有長短。在養神修性方面,道教自遜禅教一籌,而在煉精修命方面,禅又不及道。《悟真篇》七絕第一首評樣宗:“饒君了悟真如性,未免抽身卻入身,何以更兼修大藥(內丹命術),頓超無漏作真人。”在紫陽真人看來,只有“性命雙修”才是“正道”。

雍正編選語錄,不僅對禅師挑選嚴格,對禅語的選錄也有極嚴的標准,凡他認為未臻究竟者悉不錄。如傅大士所作佯謬詩:“寶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人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一向為人稱道,被認為是超脫凡情的如實之見。雍正則大不以為然,認為這不過是開示初學、破其凡情迷執的方便之說,遠非究意,如果局囿於此,原地打轉,反會妨礙向上的進路。雍正尤其對德山宣鑒等呵佛罵祖之作極為反感,不僅一句不錄,而且在《御選語錄》序言中大加诃斥。佛祖,以出世間法論則無生身之所,佛身遍滿法界,一切有情無情及山河大地無不是佛,如此則能诃者誰?所诃者誰?眾生不明此理,判生佛為兩途,析聖凡為兩端,對佛祖只知頂禮贊歎,忘卻自身生命安頓,如此則聖見不除則觸途成礙。古德老婆心切,以呵佛罵祖,除眾生之見病,有意以這種激烈的方式,求得發人深省的效果。但必須明白,禅師的這種施為只是接引初機的善巧方便,是師道而非禅道,即必得了辦自家本分事,方得依究竟而為方便。如若不然,望文生解,以為呵佛罵祖即為聖凡情盡,人物兩忘,甚或學人饒舌,專以呵罵祖師為能事,則不特仍墮凡見,亦且造大誕語,生大口業,閻羅殿前刀山劍樹,專為此輩而設。從世間法論,佛祖,先聖先師也,釋子既以佛祖為祖父,豈能信口譏诃。基於同樣的理由,雍正對丹霞天然禅師燒木佛取火的公案也嗤之以鼻,譏之為“狂參妄作”。雍正認為這些人猶如家之逆子,國之逆臣,適足墮畜生道。有人謂古德曾言:“六道輪回,一道齊平,方是透天透地,有何因果?”豈不知必先有透天透地的境界,才可言六道輪回任人出入,若未透三關,證得空有一如,即妄污因果,則因果之報不旋踵而至矣。基於此,雍正把南泉普願水牯牛公案(向異類中行)評為“最下品”,只因南泉頗有本分之語,才未加深斥。其它“三喚待者”、“婆子燒庵”、“野狐聽禅”、“南泉斬貓”、“台山婆子”等著名公案,雍正均有苛評,悉不選錄。

縱覽雍正一生的禅修行持及《御選語錄》的禅論,可以看出雍正禅學思想兩個突出的特點:其一強調打破宗派界限,唯以了辦本分事為務。雍正指出,五家宗旨,同是曹溪一味,只不過接人的面目不同而已。若逐語分宗,以情見分別之,甚或妄生爭執,則大悖古聖“剿情絕見”之旨。雍正還對達摩傳衣偈“一花開五葉,結果自然成”作了新的解釋。“五葉”非“五宗”,而是指達摩之禅法“五傳”而至慧能。五宗之說,不過是後世宗徒妄加附會而已!雍正時代,臨濟宗、曹洞宗最盛,二宗各有一些宗徒著書立說,爭長論短,喋喋不休。雍正深感宗派之見熾盛,則正知正見不存,故對宗派之爭深惡痛絕。他不僅在編選語錄時完全打破宗派界限,為天下宗徒作出典范,而且要求天下叢林古剎,無論何宗何派,在供養本支祖師外,應將從上古德一一設位於堂,以供朝夕禮拜供養,欲以此舉,匡正禅林各守門庭的習氣。其二是強調修禅者須真參實悟。雍正從自身禅悟經驗中認識到沒有實際的修持功夫,永遠不能斷惑證真,即便講得頭頭是道,天花亂墜,也不能於日常行止中得到真實受用。所以,雍正懇切奉勸天下宗徒以擔荷如來家業、續佛慧命為己任,“參則實參,悟則實悟”,但求覺悟,莫計名利,尤其不可於公案上盲拈瞎頌,強作解事,此不但自絕聖路,而且贻誤後人,徒增罪責。雍正的警策當是有感而發的,禅家發展到清代已難見早期那種超逸卓荦的氣象,宗風退墜,“慧命懸絲”,一些無知狂徒只得宗師之唾涕,專以呵佛罵祖為能事,幾與市井無賴無異,更有以教外別傳相標榜而胡作非為者,一時狂禅流狂,野狐遍野,禅宗的真精神已蕩然無存。雍正帝欲以帝王之尊,藉個人的影響力,振衰起頹,挽回宗風,其用心可謂良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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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以此功德,莊嚴佛淨土。上報四重恩,下救三道苦。惟願見聞者,悉發菩提心。在世富貴全,往生極樂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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