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鎌田茂雄先生
張文良
雖然去年底就知道鎌田先生身體欠佳,但得知先生去世的消息,我還是很感意外。因為先生給我的印象一向是精神健旺、精力充沛的。
還在國內的時候,我就知道先生的大名,一方面是因為先生在世界上享有崇高的學術地位,另一方面是因為先生熱心日中學術交流,在中國佛教學術界交游很廣,先生的大名經常被人們提起。
到日本以後,我有幸進入先生曾供職的東京大學學習,而且所學正是先生所專精的華嚴學。可惜,余生也晚,及至我入學,先生早已離開東大,所以來日本幾年,先生之於我,仍然是只聞其名、緣悭一面的學術大師。不過,我為寫論文,認真拜讀了先生的早期代表作《中國華嚴思想史的研究》,其廣闊的學術視野、精細入微的分析、汪洋恣肆的文風,雖是淺學如我者,亦能被深深吸引。
去年,承蒙先生關門弟子王頌的介紹,我參加了先生在國際佛教學大學院的研究班,學習永明延壽的《宗鏡錄》。記得第一次去聽課,印象最深的是先生的微笑。先生在說到得意處,或講到會心時,總是長時間地笑個不停,那笑容如兒童般純真暢快,一覽無遺。說實在的,我的知識積累要完全領會先生的講課內容還有困難,最初去聽課時心裡也有些忐忑不安。但目睹先生的笑容,心裡一下就感覺踏實了。上課的方式是大家分段翻譯講解,然後由先生補正。無論學生們的作業完成的如何,先生都熱情鼓勵,遇到學生回答不出來的問題,先生也沒有不快的表示,有時就讓大家從書架上搬來大藏經或各種詞典,現場查找。這樣雖然有時很費時間,但大家通過自己尋找答案,對結論印象格外深刻,並且養成不放過一個疑點的嚴謹習慣。
因為先生的平易作風,大家並沒有面對學術大師的拘謹,總是踴躍發言,課堂氣氛生動活潑。先生講課恰如他的為人,讓人感覺如對老友,如沐春風。先生在講課中,常常為某一話頭所觸發,脫離講義,隨興所至,闡發開來。如談到《華嚴經》,就問大家是否知道中韓日三國佛教最重視的經典?因為聽課的學生分別來自三個國家,所以大家爭論熱烈,日本是《法華經》,韓國是《華嚴經》,關於中國的情況則爭論不下。先生除通漢文、梵文、英文,還粗通韓文,說到某一關鍵詞,總是隨手在黑板上寫出幾種文字的原文,使大家對重要概念有縱深的認識。先生曾遍游中國、韓國(包括朝鮮)的佛教勝跡,而且記憶力驚人,說到曾考察過的地方,如數家珍,對多年前的事情,常常連細節都記的很清楚。而我們這些來自中國、韓國的學生,對先生提到的自己祖國的許多地方,反倒象聽異國珍聞一般,感到陌生好奇,真是慚愧。
在課余,我也聽過先生許多逸聞趣事,最有名的是先生的嗜酒。據說先生生活極有規律,每天清晨六時起床,一直工作到晚六時。六時以後,開始飲酒,一直喝到進入仙鄉夢境。此說或許有些誇張,但先生的海量,在中日學者中是有定評的。先生對日本功夫合氣道很有造詣,我曾看到先生與人合著的關於合氣道的著作。所以我認為先生的嗜酒,如陶淵明、李白等先賢一樣,是其自由奔放性格的自然表露,與此互為表裡的則是先生對生活、對學問近乎苛刻的嚴謹態度。以至年逾七旬,先生仍每天工作十余小時,著其煌煌長卷《中國佛教史》。如果沒有對學問的熱愛和執著,這是難以想象的。
先生早已超過退休的年齡,而且在學術界和社會上,也早已確立了自己的地位,但先生仍一絲不苟地上課、帶研究生。在我印象中,先生似乎總是准時到課堂,精神飽滿地連續主持幾個小時的討論。後來我才知道,先生此時已經罹患重病,而且據說先生本人對自己的病情也非常清楚,但為了不給周圍的人添麻煩,不誤學生們的功課,仍以驚人的毅力堅持著。
我們上課的學校位於東京的高級街區,好似包圍在燈紅酒綠中的文化綠洲。記得每當夕陽西下,光線灑入課堂,映照著先生皆白的須發,和來自世界各國學生的生氣勃勃的臉龐。先生娓娓道來,學子們翹首聆聽,東京大都市一角的這一情景,總象一幅畫,印在我的腦際。這些學生就象種子,在先生這裡吸取營養,再播撒到世界各地,生根、開花、結果,而先生的生命也在這輪回中獲得永生。
我對先生的道德文章,雖景仰已久,但遠遠談不上有多少了解。不過我很慶幸能有機會忝列先生道場之末席,恭聽教誨。學問之道,我不敢言,但從先生身上,我確實感受到學問家的道德風骨。哲人其萎,德風長在。我只想表達對先生的懷念和感激。
願先生早生蓮邦、乘願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