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唐無住的禅學思想探究
道堅
一、緒言
唐代宗密大師[1]在《圓覺經大疏鈔》[2]卷三之下中,稱無住的禅法“教行不拘而滅識”,及其《禅源諸诠集都序》[3]中,稱無住的禅法屬“息妄修心宗”。隨著敦煌寶藏的發現,無住禅師的資料也隨著唐代手寫寶卷《歷代法寶記》(也叫《師資血脈傳》、《定是非摧邪顯正破壞一切心傳》、《最上乘頓悟法門》)的出世而呈現。[4]
關於無住禅師的史料,尚有《佛祖歷代通載》卷第十四、《佛祖統紀》卷四十一、《釋氏稽古略》、《景德傳燈錄》卷四等均有記載,但這些資料大多是參考《歷代法寶記》而成。近代沒有對無住禅師研究的專門著述,然對他的資料考查,卻是不少的,如印順導師《中國禅宗史》的〈劍南的保唐宗〉[5]一文,對無住及其禅法作了簡略的介紹;楊曾文教授《唐五代禅宗史》的〈無住和保唐禅派〉[6],對無住的生平、支持無住的地方官員及其“無念”禅法思想等作了綜合的研究。尚有日本學者如忽滑谷快天的《中國禅學思想史》[6]、宇井伯壽的《禅宗史研究》[7]等也對無住禅師的事跡和禅學思想等略有述及。
無住禅師作為保唐禅宗的創立者,其禅學淵源在南北之間融會,既主張“無念”的南宗頓悟禅法,又致力於“息心滅妄”的北派禅學,在南北爭鋒時獨樹一幟,圭峰宗密禅師稱之為唐代十大禅系之一。保唐宗興也匆匆,衰也匆匆,對其禅學思想進行研究,借古以鑒今,為今日中國佛教的發展起著歷史的龜鑒作用。
本文以《大正藏》中收錄的《歷代法寶記》歷史資料為主線,對無住禅師的生平、禅學思想等作一綜合的探討。
二、無住的生平
在《歷代法寶記》中稱無住禅師為“劍南城都府大歷保唐寺無住和上”,[8]孫寰[9]在《歷代法寶記》的贊文(並序)中有一段話,可以作為無住禅師生卒年代的考據。
大歷九年六月三日告諸門徒:“與吾取新淨衣,沐浴。”沐浴訖,著新淨衣。問弟子:“齋時到未?”答:“到。”約束門徒弟子:“若是孝順之子,不得違吾言教,吾當大行。吾去後,不得頻眉,不同世間不修行。哭泣著眼及頻眉者,即不名吾弟子。哭泣即是世間法,佛法即不然,離一切諸相,即是見佛。”語已奄然坐化,大師春秋六十有一。[10]
無住是大歷九年(774)六月三日圓寂的,“春秋六十有一”,依此推算,其生年是唐玄宗開元二年(714)甲寅歲次。那麼,無住禅師的生卒年是開元二年(714)至大歷九年(774),世壽六十一歲。他傳法年代從永泰二年(766)九月受請,到大歷九年(774)六月圓寂,僅八年時間,且幾乎全在大歷年間(766-779),這便是稱無住禅師為“大歷保唐寺無住”的原因之一(見注釋八)。
無住俗姓李,可能是宗密大師在《中華傳心地禅門師資承襲圖》中所說繼承“益州金”的“保唐李了法”,[11]鳳翔郿縣(治所在今陝西眉縣)人。[12]據《歷代法寶記》記載,無住禅師在開元年間二十歲時(應為開元二十一年),代父從軍,駐於朔方(治所在靈州,即今寧夏靈武縣西南一帶),膂力過人,武藝高強,當時信安王李禕任河朔兩道節度使(按:《舊唐書》卷七十六有傳),見他有勇有謀,便委任他做“衛前游弈先峰官”,即巡邏隊長之類的武官。[13]
但他不為名利所累,有出家的志向,有幸得遇繼承五祖一系禅學的陳楚璋居士[14],“密契相知,默傳心法,三五年間,白衣修行”。天寶年間(741-755),他聽說慧能大師的弟子明和尚從范陽(治所為薊縣,即今北京城西南隅)來到次山,還有東京(今河南洛陽市)的神會和尚,大原府(也作太原,即今山西太原市一帶)的自在和尚,都在傳授南宗頓教禅法。便先到太原參拜自在和尚,並依之削發披衣。天寶八年(749)受具足戒,然後在五台山清涼寺經過一夏的學習(跟誰學習不詳,可能是結夏安居),又去學習次山明和上及神會和上的禅法思想,天寶九年(750),至西京(即長安,今西安市)安國寺、崇聖寺往來掛單。
天寶十年(751),北至靈州(轄境相當於今賀蘭山東麓,寧夏中衛、中寧等縣以北,鹽池縣以西地區),居賀蘭山二年。他見到劍南金和上無相禅師的俗家弟子曹瑰,得聞無相禅師大名,有意入川跟他學習未果。到了至德二年(757)十月。才從靈州出發,南行至鳳翔,入住太白山(在陝西眉縣附近)。一年後經南涼州(今陝西省略陽一帶,南下即是四川廣元),乾元二年(759)正月才到“城都府淨泉(眾字之誤)寺”[15]。當夜隨眾受緣(受緣是無相禅師教授弟子的法門,與慧能大師授無相戒類似),經日三夜。聞金和尚“緣何不入山去,久住何益”之句,默然往四川西北茂州(治所在今四川茂汶縣)的天蒼山(又名白崖山,屬岷山山脈)坐禅修行。
無相禅師對他默然修持的態度極為欣賞,並傳信衣等物,表示承認他為嗣法弟子。後來無相圓寂,受地方官員杜鴻漸(709-769)[16]及崔寧(712-783)[17]之請而住持大歷保唐寺,大弘“無念”禅法,接引群機,後人稱其流派為保唐宗。
三、保唐無住的禅學思想
(一)保唐宗的禅學淵源
1、從無住禅師的師承看保唐宗的禅學淵源
北宗老安禅系 無住禅師未出家時初遇的白衣居士陳楚璋,也稱陳七哥,時人號為維摩诘化身,為唐老安(582-709)弟子。老安,法名道安,即慧安,俗姓衛(一說姓李),荊州枝江(今湖北省境內)人,幼年出家,於隋大業年(605-618)中,曾乞食以救濟饑民,唐貞觀年間(627-649)才到黃梅跟弘忍學習禅法,弘忍也稱他“深有道行”(《楞伽人法志》)。武則天時征他進京,受大內供奉,號“老安國師”,景龍三年(709),回到嵩山,終於山林。[18]
無住禅師得到陳楚璋的“密契相知,默傳心法”,便一心“絕思斷慮,事相並除”。正如宗密對他的評論,說他“毀諸教相者,且意在息滅分別而全真也”,故稱其教法“教行不拘而滅識” (《圓覺經大疏鈔》卷三之下),稱其宗派為“息妄修心宗”。[19]宗密大師曾參谒與無住同門的淨眾寺神會之弟子益州南印禅師,與無住相差約幾十年,他提供的信息應是較可信的。如此看來,老安所授禅法,應是漸修法門,並非如《歷代法寶記》所說的“傳頓教法”。
南宗禅系 未出家的無住聽到了慧能六祖弟子們的傳法消息,便到太原親近自在和尚,自在和尚對他說:“淨中無淨相,即是真淨佛性。”他聞法後“心意快然”,便跟自在和尚出家了。他還跟慧能大師的另兩個弟子學過法,即東京神會和次山明和尚。《禅門師資承襲圖》中將無住和北宗神秀禅法作比較時說:“所解似同,修全異”,[20]即在禅理上似乎是相同的,但在修行方法上差異很大。慧能大師提倡以“無念為宗”,在後來無住的傳法中,無念的思想仍然占有中心的地位,說明對無住影響最為深遠的,應是南宗的禅系。
智诜禅系 宗密在《禅源諸诠集都序》中把唐代禅門分為十家,“謂江西、荷澤、北秀、南侁(也作诜)、牛頭、石頭、保唐、宣什及稠那、天台等”,謂智诜(609-702)系“見今朝暮分別為作一切皆妄”,[21]並稱“北秀、南诜”,與北宗神秀禅師抗衡,說明智诜一系是有實力的。诜是弘忍的弟子,在武則天時曾受大內供養,撰有《虛融觀》三卷、《緣起》一卷、《般若心經疏》一卷。[22]诜的弟子處寂(669-736或648-734),[23]《宋高僧傳》卷二十有傳,與《歷代法寶記》不盡相同,亦曾受武則天的供養,並賜摩納袈裟一領。處寂的弟子無相(684-762),俗稱金和尚,新羅人,跟從處寂學法二年後,到天谷山以修苦行聞名,後居成都淨眾等寺,傳“無憶、無念、莫忘”三句,並給弟子舉行授緣儀式。雖然無住禅師把無相的三句言教中的“莫忘”改成了“莫妄”,但並不妨礙他是無相禅師衣缽傳人的地位。
2、從《歷代法寶記》引文中看保唐宗的禅學淵源
保唐無住的禅學,繼承達摩祖師“藉教悟宗”的特色,《歷代法寶記》在闡釋無住思想時,廣引博征,引文不拘大小乘,不論宗派,注明出處的有二十六處之多,未注明出處的更多。從這些引文中,我們可以看出無住禅師的思想已不再拘泥於一經一論,而是本著為我所用的特色,信手拈來,皆成妙谛。下面就《歷代法寶記》中關於闡述無住禅法的引文部分作一簡要的分析。
對南傳系的重視 無住禅師將無相“三句言教”(無憶、無念、莫忘)改“忘”為“妄”,引《法句經》雲:“若起精進心,是妄非精進。若能心不妄,精進無有涯。”把莫妄與精進融攝起來,就顯出“三句義”的積極意義來。在強調多聞與修行的關系時,他引用《法句經》道:“說食之人,終不能飽。”以此來說明理論與實踐的辯論關系,多聞是為起行(實踐)的,而實踐是以理論為前導的。這種理事無礙的辯論思維,擺脫了空談玄理或盲修瞎練的不良風氣。
繼承楞伽學派的傳統 《歷代法寶記》中關於無住傳法的引文,以《楞伽》為最,注明的有十一處之多,他靈活地運用楞伽思想,不僅用它來闡釋“無念”的禅法,也用它駁斥其它諸師的非難,可見他繼承了達摩一系重視《楞伽》,關注內在心性修證的傳統。
重視般若系的《金剛經》 無住禅師在闡述無念禅法的時候,引《金剛經》雲:“尊者大覺尊,說生無念法,無念無生心,心常生不滅。”以此來證明無念是世尊教敕,為佛法之心髓。他主張不事外在的佛事,離一切相,才能與諸佛如來相契合,如其引《金剛經》說:“離一切諸相,即名諸佛。”中國早期禅法,多崇尚《楞伽經》與般若系的《文殊說般若經》,他以《金剛經》為般若系的主線,可以說受到了慧能六祖一系禅法的影響。
重視《楞嚴經》 文中又引《佛頂經》(即《楞嚴經》)雲:“狂心不歇,歇即菩提,勝淨明心,本同法界。無念即是見佛,有念即是生死。”說狂心歇即是菩提,即是與法界同體的勝淨明心,這就同達摩禅法的“深信含生同一真性,但為客塵妄覆,不能顯了。”[24]此經之所以受到禅者的重視,是因為其所說常住真心性清淨體,詳細說明了圓頓禅的修行途徑,利於禅門發揚心地,明心見性,對於禅門的參究有很大的幫助和啟發,對於五陰魔的說明,也給禅修者以警策。多次的引征,說明無住還是重視《楞嚴經》的。
在無住禅師傳法的引言中,還廣泛地引用《維摩經》、《思益經》、《華嚴經》、《禅門經》、《金剛三昧經》和《大乘起信論》、《五蘊》、《百法》及律部等論,甚至還引用了王梵志的詩文、老莊周易等典藉,說明他廣博的胸懷和敢於打破宗派鄙見的常規。其引文以《楞伽》和《般若》為主流,輔之以華嚴、法相唯識、律宗等宗派思想,以傳授其“無念”的法門,表明了禅師任運自然,不拘一格的思想特色。
無住禅師的生活時代,佛教各大宗派呈現,要在百家爭鳴的時代傳承下去,就要廣學多聞,不再拘泥於一經一論,有必要本著為我所用的思路,學習各宗派乃至處道典藉。因此,無住所引經文從小乘到大乘各宗經論,貫穿各宗思想理路,以圓滿地闡釋他的禅學思想。
3、從傳衣說探究保唐宗的禅學淵源
在《歷代法寶記》中,有關於智诜一系的傳信袈裟之說,全文如下。
其時(無相)發遣左右親事弟子:“汝等總出堂外去”。即喚董璇入堂,和上遂將袈裟一領……示璇:“此是則天皇後與诜和上,诜和上與唐和上,唐和上與吾,吾傳與無住禅師。此衣久遠已來保愛,莫遣人知。”語已悲淚哽咽:“此衣嫡嫡相傳付授,努力努力。”即脫身上袈裟,覆膞裙衫坐具共有一十七事:“吾將年邁,汝將此衣物,密送與無住禅師,傳吾語:‘善自保愛,努力努力。未出山時,更待三五年間,自有貴人迎汝即出’”。便即發遣:“董璇急去,莫教人見”。
這裡列出保唐一系的信衣傳承,即智诜——處寂——無相——無住,肯定了無住的傳承是來自於智诜一系。
在《歷代法寶記》介紹處寂禅師時說道:
開元二十年(732)四月,(處寂)密遣家人王锽喚海東無相禅師,付囑法及信袈裟雲:“此衣是達摩祖師衣,則天賜诜和上,和上與吾,吾轉付汝,善自保愛,覓好山住去”。
這裡說此師師相承的傳法袈裟是則天所賜,是達摩親傳下來的信衣。按《歷代法寶記》中記載,武則天長壽元年(692)敕天下諸州,各置大雲寺。又於692年二月二十日,敕使天冠郎中張昌期,往韶州漕溪,請慧能禅師。而慧能禅師托病未去。到了萬歲通天元年(696),再派人迎請,又遭到拒絕,然慧能禅師交出了達摩祖師的傳法袈裟,於內道場供奉。萬歲通天二年(697)七月,則天又敕天冠郎中張昌期,往四川資州請來了智诜禅師。除智诜禅師外,同時受請的還有荊州玉泉寺秀禅師、安州受山寺玄跡禅師、隨州大雲寺玄約禅師、洛州嵩山會善寺老安禅師。後來诜禅師奏請歸鄉,武則天敕賜新翻《華嚴經》一部、彌勒繡像及幡花等,並授達摩祖師信袈裟。文中說:“則天雲:‘能禅師不來,此代袈裟亦奉上和尚,將歸故鄉永為供養’”。由於文中說則天至景龍元年十一月,又使內侍將軍薜蕳至曹溪,把袈裟賜予智诜一事告知了慧能禅師。然景龍元年((707)是唐中宗李顯的年號,其時武則天已退位三年多了,因此一般人多懷疑其傳衣的真實性。
然而,我們從無住禅師的信衣傳承來看保唐宗的禅學淵源,至少有兩個信息應引起我們的重視,一是肯定智诜一系的傳承;二肯定此袈裟是達摩信衣,表示認可對南宗慧能系的傳承。觀察無住禅師的禅學特色,三句言教是禀承智诜系的,無念禅法是繼承南宗系的,顯然證實了其傳衣之說的內蘊。
無住禅師自己對於傳承的問題是怎麼解釋呢?當時在東京的體無禅師知道無住是金和尚弟子,就來問他:“是誰弟子?是誰宗旨?”無住答:“是佛宗旨!是佛弟子!……阇梨削發被衣即是佛弟子,何用問師,宗旨依了義經,不依不了義經”。說明無住並不執於宗派之見,認為只要削發披衣,便是佛弟子。有惠憶禅師,鑒於時下南北之分爭,便問無住:“以北禅師雲何入作?”無住禅師說:“亦不南亦不北,亦不入作亦不出作。”可見他並不介意自己是南是北,不為南北所執,倡導靈活的禅風,保持了灑脫獨具的本色。這種豁達大度的胸懷,有一代大師的風范。
從無住禅師的生平來看,他在家即受弘忍門下老安禅系的居士陳楚璋的教示,默受心印後又從南宗慧能大師門下的自在和尚出家,跟隨南宗的東京神會、次山明和尚有過短暫的學習,並最終成為智诜系淨眾宗無相禅師的衣缽傳人。以此考查,他的禅法淵源是比較復雜的,有南北融會、頓漸交融的特色,難怪他只說是佛的弟子,無南無北了。其實,他的禅法應是風格獨具的,這也許就是宗密大師把他判為唐代禅宗十派之一的原因。
(二)保唐無住的禅學特色
《歷代法寶記》在闡釋無住的禅法綱要時,簡單概括為十六句義:
以直心為道場,以發行為道場,以深心為道場,以無染為道場,以不取為道場,以不捨為道場;以無為為方便,以廣大為方便,以平等為方便;以離相為火,以解脫為香,以無礙為忏悔;以無念為戒,以無為無所得為定,以不二為惠(慧),不以嚴設為道場。
從這十六句義,可以看出無住禅師注重內在修持的道場觀和方便觀,及其獨特的三學觀,今試析如下。
1、重於心法的道場觀
什麼是道場?《歷代法寶記》舉七法:直心、發行、深心、無染、不取、不捨、不以嚴設為道場。七法中六法為心性的關注,說明無住最為重視心法的修養,不注重外在的形式。
如來成道之地,稱為菩提道場,然《法華經》卷六〈如來神力品〉雲:“若經卷所住之處,若於園中,若於林中,若於樹下,若於僧坊,若白衣捨,若在殿堂,若山谷曠野,是中皆應起塔供養。所以者何?當知是處即是道場,諸佛於此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25]可見道場為教法所在或修行的場所。而無住禅師的道場說,是引用《維摩經》的思想,如《維摩诘所說經》卷上雲:“直心是道場,無虛假故。發心是道場,能辦事故。深心是道場,增益功德故。菩提心是道場,無錯謬故。布施是道場,不望報故。(中略)一念知一切法是道場,成就一切智故。”[26]這是圓融無礙的道場觀,一切即道場,無處不道場。無住禅師所傳雖與這種思想有所區別,但還是有經文依據的,如《維摩經》卷上〈佛國品〉說:“隨其直心則能發行,隨其發行則得深心,隨其深心,則意調伏。”[27]兩相比較,無住改“發心”為“發行”、“菩提心”為“無染”、“布施”為“不取、不捨”,這樣合理地取捨,把心性的修養和對理論的實踐結合起來,就更符合他的無念禅法和重實修的特色。如《歷代法寶記》中引《佛頂經》雲:“阿難縱強記,不免落邪見,思覺出思惟,身心不能及。歷劫多聞,不如一日修無漏法。”無住禅師終身也是這樣行持的,長期在白崖山上閉門修行,就是到了鬧市成都,也不入俗流,自在超然,不為形牽,不為物累。
直心指質直而無谄曲之心,是一切萬行的根本,為諸經論所重視,如《大乘起信論》以直心為十信成就中菩薩所發三種心(直心、深心、大悲心)之一,即視之為正念真如妙法之心;六十《華嚴》卷二十三以之為清淨純一、專心企求佛道的‘菩提心’;六祖《壇經》以之為自性顯露之心等。看來把直心為道場放在首位,也有其一定的深意。文末的“不以嚴設為道場”,分明指出了無住的不著事相,反對形式主義,重於內證的凌厲禅風和內在任運的道場觀。
2、廣大無為平等的方便觀
方便是佛菩薩展現真實智能的方法,為誘引眾生入於涅槃而權設的法門,又稱權假方便、善巧方便。如吉藏《法華經義疏》卷三雲:“方便是善巧之名,善巧者智用也,理實無三,以方便力是故說三,故名善巧。”[28] 佛智是體,方便是用,《淨名經疏》卷三說方便有自行、化他、自他三種。“自行方便”指佛及四十一位菩薩所證的不思議二谛之理;“化他方便”指菩薩不斷煩惱,平等照了界內、界外的種種法門;“自他方便”指前二種方便的圓融論。無住禅師的三方便說,一無為方便,二廣大方便,三平等方便,三種方便互為融攝,與自行、化他、自他三種方便會通,則“無為方便”以自行,“廣大方便”以化他,“平等方便”以自他二利。
3、獨具特色的三學觀——三句言教與三學
佛教成就道業的修行論,號曰八萬四千法門,多以三學來統攝,即戒、定、慧三學,是佛法實踐的理路。無住禅師的三學觀,《歷代法寶記》總括為三句,“以無念為戒,以無為無所得為定,以不二為惠(慧)。” 無念是無住禅師的傳法要義,以之為戒學,因戒學是一切佛法的基礎,可見無住禅師把無念視為一切法的基礎了。無念之意,指排除一切世俗分別,斷除思想上的是非差別觀念的境界。宗密大師在《禅源諸诠集都序》卷二述及無住的無念禅法說:
覺諸相空,心自無念,念起即覺,覺之即無,修行妙門唯在此也,故雖備修萬行,唯以無念為宗。但得無念知見,則愛惡自然淡泊,悲智自然增明,罪業自然斷除,功行自然增進。既了諸相非相,自然無修之修。煩惱盡時,生死即絕,生滅滅已,寂照現前,應用無窮。名之為佛。[29]
從整體來說,這種無念法門有如拭鏡,塵起即覺,還是屬於漸修的。“戒”本是佛教徒的行為准則,若以無念為基,則如《壇經》所說的“心平何勞持戒”了。“定”是無為無所得,無為而不所不為,菩薩得一切智才稱無所得,如北本《大般涅槃經》卷十七:“有所得者名生死輪,一切凡夫輪回生死,故有所見。菩薩永斷一切生死,是故菩薩名無所得。”[30]無所得正觀是大乘修學的定境,最為殊勝。“慧”為不二之法,即排除一切妄執,包括無念、空等,也不能執以為實,凡是分別言說,均為凡情習氣所染,因此超越言說的圓融不二法門,才是第一智慧。
無住禅師把“無憶、無念、莫妄”三句言教配之戒、定、慧,稱“無憶是戒,無念是定,莫妄是慧。”這是繼承智诜一系的禅法,宗密在《圓覺經大疏鈔》卷三之下述禅宗“七家”義時說:
有三句用心為戒定慧者,第二家也。根元是五祖下分出,名為智诜,即十人中之一也。……弟子處寂,俗姓唐,承後。唐生四子,成都府淨眾寺金和尚,法名無相,是其一也。大弘此教。言三句者,無憶、無念、莫忘也。意令勿追憶已過之境,勿預念慮未來榮枯等事,常與此智相應,不昏不錯,名莫忘也。或不憶外境,不念內心,修(倏?)然無寄。戒定慧者,次配三句也。雖開宗演說,方便多端,而宗旨所歸,在此三句。[31]
這裡將智诜到無住一系列為第二、第三家,說他們用心為戒、定、慧三學,其根源從五祖下分出。無住禅師將師承的“莫忘”改成“莫妄”,他的理由如宗密所說,無住“亦傳金和尚三句言教,但改忘為妄字,雲諸同學錯預(領?)先師言旨。意謂無憶無念即真,憶念即妄。不許憶念,故雲莫妄”。[32]此三句言教,《壇經》中也有表述:
先立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無相者,於相而離相;無念者,於念而無念;無住者,人之本性。於世間善惡好丑,乃至冤之與親,言語觸刺欺爭之時,並將為空,不思酬害,念念之中,不思前境。若前念今念後念,念念相續不斷,名為系縛。於諸法上,念念不住,即無縛也。此是以無住為本,善知識,外離一切相,名為無相。能離於相,即法體清淨,此是以無相為體。[33]
《壇經》之三句為無念、無相、無住,且以無念為主體,可視為無住三句的濫觞。
如果我們再與南宗的荷澤神會的三學說相比較,就知道三句義與六祖門下的荷澤宗也是有淵源的,神會說:
何者是三學等?戒、定、慧是。妄心不起名為戒,無妄心名為定,知心無妄名為慧。[34]
荷澤宗的三學問以無妄為中心,妄心不起,可謂無念,無妄心可謂為無憶,知心無妄可謂莫妄,與無住禅法有共通點。然無住禅師對於三學及事相的解釋,總是超越了平常的佛學范疇,更加自由地發揮佛學的內在因素,關注人生的心靈,甚至連香、火之類的名詞也被賦予了精神升華的內容。
4、不住事相的特質
《歷代法寶記》在闡釋無住的綱領性的十六句義後,又歸納道:
一切眾生本來清淨,本來圓滿,添亦不得,減亦不得。為順一念漏心,三界受種種身,假名善知識指本性,即成佛道。著相即沉輪,為眾生有念,假說無念,有念若無,無念不自。滅三界心,不居寂地,不住事相,不無功用,但離虛妄,名為解脫。又雲:有心即是波浪,無心即是外道。順生死即是眾生垢依,寂滅即是涅槃。不順生,不依寂滅,不入三昧,不住坐禅。無生無行,心無得失影體俱非,性相不立。
體認眾生本具本來清淨的自性,它圓滿無缺,不增不減,因為有凡情的染污才受後有,這種觀點,在弘忍禅師的《修心要論》中有雲:“夫修道之本體,須識當身心本來清淨,不生不滅,無有分別,自性圓滿清淨之心。”[35]因為眾生有種種虛妄習氣,才方便權巧說無念之法,但無念也是有其針對性的,是滅除眾生心病的良藥,也不可執著,故說“有念若無,無念不自”。三界之心,也不過是妄加分別,真性不在有為無為,離虛妄分別,就是真正的解脫了。
不住事相,則不無功用,在無相禅師想見無住一面的時候,無住借機舉蓮花色比丘尼見佛的故事,以教導弟子:
若欲不相識,對面千裡。吾重為汝說一緣起,佛昔在日夏三月,忉利天為摩耶夫人說法。時十六大國王及一切眾生,悉皆憶佛,即令大目犍連往忉利天請佛。佛降下閻浮時,須菩提在石室中,聞佛降下,即欲出室,自念雲:我聞世尊說,若在三昧,即見吾;若來縱見吾色身,有何利益?便即卻入三昧。是時蓮華色比丘尼擬除惡名,即欲在前見佛。諸大國王龍神八部阖匝圍遶,無有路入,化身作大轉輪王,千子圍繞,龍神國王悉皆開路,蓮華色比丘尼還作本身,圍遶世尊已,合掌說偈:我初見佛,我初禮佛。說偈已,作禮而立。爾時世尊告比丘尼:於此會中,汝最在後。比丘尼白世尊:於此會中,無有阿羅漢,雲何言我在後?世尊告比丘尼:須菩提在石室中,常在三昧,所以得見吾法身。汝縱來見色身,所以在後。(《歷代法寶記》)
這個故事說明了無住強調外在的事相是不究竟的,只有通過內在的修行,才能真正體悟到佛陀的本懷,徹見自己本來的面目。
六祖慧能以無念為宗,無住禅師亦以無念為歸,不住事相,才能體現其無念的禅法,這是無住繼承南宗禅法的特質。
(三)無住禅師的“無念”禅法
無住禅師闡釋無念法門時,引《佛頂經》雲:“狂心不歇,歇即菩提,勝淨明心,本同法界,無念即是見佛,有念即是生死。”狂心即是煩惱之心,當充滿分別的心識活動停止的時候,真心就顯現了,這勝淨明心,就像法界一樣的廣闊。當不起念之時,即與佛無異,若有念,即是生死輪回,無念即菩提,有念即煩惱生死。他在寺中,一向修行,不攀外緣,並要求同住的人“若欲得同住,一向無念”。他的這種思想和行為受到了無相禅師的贊許。
1、無念即一切法
無住禅師在向大護法崔寧說法時,說人性有二種根本,一是“無始生死根本”,即是以思慮、分別永不停息的“攀緣心”為自性。二是“無始菩提涅槃元清淨體”,就是指人們的清淨的真如佛性。為什麼人會流轉生死,就是因為妄心的作用,經常處於有念之中,將本有的佛性給覆蓋了。如果能夠遠離虛妄,達到無念的境界,就可以消除一切的罪垢,以至於見性成佛。
他進一步把“無念”提升到終極的佛法上,作為對治一切分別的良藥,當然無念本身也是不可執取的,說“有念若無,無念不自,無念即無生,無念即無滅,無念即無愛,無念即無取,念妄心,即染三界。為眾生有念,假說無念。無念即無捨,無念即無高,無念即無下,無念即無男,無念即無女,無念即無是,無念即無非,正無念之時,無念不自。心生即種種法生,心滅即種種法滅。如其心然,罪垢亦然,諸法亦然。正無念之時,一切法皆是佛法,無有一法離菩提者”。無念是無為之法,卻是不所不為的,當達到無念之時,一切法皆在其中,一切法也不能離開無念的攝取。無念能破除一切分別執著,如高下是非等。無念即是一切法,即是真如法性。
2、無念之時,無念不自
無念的禅法,並非木石一般灰身滅智,如《歷代法寶記》中杜鴻漸問無住:“見庭前樹否?”師答“見”。又問:“向後牆外有樹見否?”師答:“見!非論前後,十方世界悉見悉聞。”意思是說,雖然無念,但見性具足,明明晰晰,光明磊落。這時恰逢庭前樹上的鴉鳴,杜居士又問師:“聞否?”師曰:“聞”。鴉飛去,居士又問:“師今聞否?”曰:“聞。”居士說:“鴉去無聲,雲何言聞?”無住答:“聞與不聞,非關聞性。本來不生今亦不滅。有聲之時,是聲塵自生。無聲之時,是聲塵自滅。而此聞性,不隨聲生,不隨聲滅。悟此聞性,則免聲塵流轉。乃至色香味觸,亦復如之。當知聞無生滅,聞無去來。”[36]
這則公案告訴我們,無念之時,而聞性常在,聞性並不因聽見與否而存在或消失,本不生滅。這是發揮《楞嚴經》中觀音大士耳根圓通,以闡述無念的甚深法門,以消除人們對無念的執著和誤解。
聞性和聞,見性和見,這是有根本性區別的,而我人的見聞卻是世間法,是妄相所呈現的,要把握真理,就必須去除這些障礙真性的錯覺,而無念法門就能對治這些病患,故說“無念即無見,無念即無知,為眾生有念,假說無念。”
為了闡述妄念必以無念對治,無心之清靜心,才是通向佛境的途徑,他引《金剛經》雲:“尊者大覺尊,說生無念法,無念無生心,心常生不滅”。又引《維摩經》雲:“不行是菩提,無憶念故”。不行,也就是無為,沒有二元的分別和過多的期盼,沒有塵心的紛擾,時時保持覺悟的心,這就是菩提,因為沒有對過去的憶念及未來的幻想等。
對於無念也不能貪著,因為無念是因眾生根性而假施設。“正無念之時,無念不自”。即把握無念真理的時候,連無念也不用執著了。無念不自,是超越了念與無念。無念本身,也是相對法,因有念而成立,所以念與無念,都為兩邊,不符合真性,也應予以淨化與超越。
3、無念法是聖人內證境界
依據經論證明,無念法門的根源在於諸佛,而非個人的無端發揮,無住引《楞伽經》雲:“聖者內所證,常住於無念”。無念法是聖人(即諸佛)內在的證悟,聖人應化萬機,常住於無念的禅境,說明無念法是難得見聞的法門,是聖人的境界。又引《佛頂經》雲:“阿難汝舉心,塵勞先起。”若起心動念,過去業習種子就會發動,障礙我們真實的心性,若要回歸清淨心性,消除心中的欲念即可。當然這是針對初心學子的,為了使之識浪平息,如水清影現一般。對於深行者,則“悟無念體寂滅現前,無念亦不立也”。
無住引用《思益經》中正邪分別說,闡釋相對法(是非、高下等)都是分別作意所成,並皆是妄,以再次證明無念法的重要性。“雲何一切法正?雲何一切法邪?若以心分別,一切法邪;若不以心分別,一切法正。無心法中,起心分別,並皆是邪”。正和邪都是分別心使然,若達到無念的境地,就沒有邪正的相對法了。
以無念心為一切事,則應“辦心”。辦心有四種心,即不求心、不貪心、不愛心、不染心。沒有營求的心,沒有貪執的心,沒有愛戀之心,沒有染心,這是一種平靜的心態,無執無分別的心態,達到這種境界,就可“梵天不求,梵天自至。果報不求,果報自至。無量珍寶不求自至。”用平常淡泊的心,倒是果報等無求而自至了,怪不得無住禅師不求外緣,一心修行,原來他很坦然地面對事相,不貪不求,自然潇灑。
四、保唐宗走向衰落的原因初探
任何事物的產生和消亡都有其內外因素,保唐宗也不例外。從代宗永泰二年(766年,當年十一月改元大歷)九月入住空慧寺始,到無住禅師774年圓寂,這短短的八年,是保唐宗的興盛期。當然,它的興盛與當時歷經戰亂,人民期望得到和平與安寧生活的心裡因素有關。
代宗(763-779)臨朝,他笃信佛教,現存的文獻足以證明他是唐代除武則天之外信佛最為虔誠的君王。他對佛教的信仰主要受當朝的重臣王缙(王維的弟弟)、杜鴻漸(無住禅師的護法)和元載等人的影響,如元載的疏文中說:“國家運作靈長,非宿植福業(即以佛教慈悲理念所作的公益事業),何以致之。福業已定,雖時有小災,終不能為害,所以安、史悖逆方熾而皆有子禍;僕固懷恩稱兵內侮,出門病死;回鹘、吐蕃大舉身入,不戰而退;此皆非人力所及,豈得無言報應也。”[37]原來代宗即位時,恰逢安史之亂尾聲,終因其內亂(即無載所言的子禍)而敗北;叛亂剛息,同年(763)又有吐蕃的劫掠之災,代宗被迫逃離長安;次年,突厥將領僕固懷恩反叛,並聯合回鹘、吐蕃大舉進兵,終因僕固懷恩的病死而免遭兵禍。當時朝中崇奉密教不空大師(705-774),凡有禍亂,必請他禳祈,因此元載說能夠免除這些災難,是靠佛的力量了。代宗奉佛的虔誠,連司馬光也對他批評道:“皆廢人事而奉佛,政刑日紊矣。”[38]
大量的戰禍導致人民顛沛流離,渴望安寧幸福的生活,是每個人的迫切願望,而佛教教義能給予民眾的心裡安慰,這也是佛教興盛的外在因素。
保唐宗的興盛,分析其原因有四:一是有民眾的信仰基礎,即百姓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二是統治階層的支持,包括中央集權的信仰和地方官員的支持;前二是外在的原因,內因是最重要的,也即三者直指人心的無念法門,直截了當,不像義學那樣的繁瑣,適合普遍民眾的信仰;四是無住的人格魅力,他參學四方,知識淵博,又重於實修,很符合一個高僧大德的風范。
然而,保唐宗卻僅僅是歷史的一點燦爛星光,瞬間即逝,他的沉寂,不得不引起我們的反思,借古以鑒今,為當今佛教提供良性發展的理路。
現將保唐宗走向衰落的原因,作一淺顯的分析。
(一)、過分強調無念之法,忽視對人道的關懷。
所謂佛法不離世間覺,而佛陀的教法,是為了對人道的關懷而設施的。然而無住禅師卻一味地強調無念,不住事相,故宗密大師稱保唐宗為“教行不拘而滅識”,《圓覺經大疏鈔》卷三之下說:
其傳授儀式,與金門下全異。異者,謂釋門事相,一切不行,剃發了便掛七條,不受禁戒。至於禮忏、轉讀、畫佛、寫經,一切毀之,皆為妄想。所住之院,不置佛事。故雲教行不拘也。
言滅識者,即所修之道也。意謂生死輪轉,都為起心;起心即妄,不論善惡,不起即真。亦不作事相之行。以分別為怨家,無分別為妙道……
毀諸教相者,且意在息滅分別而全真也。故所住持,不議衣食,任人供送。送即暖衣飽食,不送即任饑任寒。亦不求化,亦不乞飯。有人進院,不論貴賤,都不逢迎,亦不起動。贊歎供養,怪責損害,一切任他。良由宗旨,說無分別,是以行門無非無是,但貴無心而為妙極。故雲滅識也。[39]
對保唐宗的描述,有幾點值得研究:一是不受禁戒,不合佛門行儀;二是破壞人天教法,忽視佛教的宗教職能;三是過份強調無念,忽視世間出世間的圓融。
無住的老師金和尚教化弟子時,也要舉行極為簡便的受緣儀式,以作為師承授受的法門,但無住禅師卻不注重人間教化,只要弟子一入佛門,不受禁戒,就披上七條衣。三壇大戒,應如法如律,才能取得出家的資格,這是佛教根本的組織精神,也是對初信的教育過程,是對弟子負責的表現。否則,不受佛戒,入於佛門,不懂佛法,不作佛事,這是與常理相違的,肯定會得到佛教界的反對。如《歷代法寶記》中,有義淨師和無住的一番問答,可以看出當時佛教界對於無住的不受禁戒是不同意的。“和尚遂問義淨:‘阇梨解何經論?’答:‘解菩薩戒,曾為僧講’。和上問:‘戒以何為體?以何為義?’義淨無詞可對,便出穢言:‘非我不解,直為試爾’。”當然無住也有他的一套說法,他為眾僧人說道:“佛有明文,未來世當有著袈裟,妄說於有,毀壞我正法。譬如以指指物,愚癡凡夫觀指,不觀物,隨言說指,而生執著,乃至盡命。終不能捨文字之指。隨言而取義,建立於諸法,以彼建立故,死墮地獄中。”意思是說在末法時期會有人身著袈裟,以說有(對空而言)來毀滅正法。他認為佛理是為了使人通向真理之路,不可以執實有之法,否則,佛法的修證就遙遙無期,不會對生命的解脫起到應有的作用。這種佛法的認識是比較正確的,但過份強調事相的無為則走到了空無的邊緣,就形成對空的執取,甚至有可能成為斷滅論者的危險。
無住說無憶是戒,無念是定,莫妄是慧,念不起戒門,念不起定門,念不起慧門,三者“不一不三”,也就是說,只要無念,戒定慧三學具足,“三句言教”便包括了全部的佛法,那麼,無念即是戒定慧,已經超越了戒定慧,當然是很高的精神境界了。然而世間教法還是不可忽視的,因為佛法不離世間覺,如果離開了人間而談玄理,它就不符合世間的需要了。
禮忏、轉讀、畫像、寫經等行為,雖是有為功德,但世人對於佛法的信仰,是基於現實的心理基礎的。經過戰亂和貧苦的人們,有渴望幸福和安寧的強烈願望,正因為佛教堅忍寬廣的理念,為民眾提供了精神的安慰,使人們看到了生命的價值(即成佛),才有了生存的希望,使許多人度過了艱難困苦的歲月。在五乘佛法(人、天、聲聞、緣覺、菩薩乘)中,人乘是佛教的信仰基礎,也是大多數的佛教信徒所信奉的境界。這些有為功德,在佛經中每每得到贊揚,說明它的現實功用和價值,為初信佛教徒提供了信仰的精神源泉。
當時有人就對無住不行人天教法提出看法,如《歷代法寶記》中說,有一些學者鄉紳來問“緣何不教人讀經、念佛、禮拜?”無住禅師說:“自證究竟涅槃,亦教人如是。不將如來不了教,回自己解已悟初學,即是人得直至三昧者。”他的目的是要人直證涅槃,為人說不了義教。鄉紳又問:“緣何不教事相法?”無住答:“大乘妙理至理空曠,有為眾生而不能入經教旨。眾生本性見性即成佛道,著相即沉輪。心生即種種法生,心滅即種種法滅。轉經禮拜皆是起心,起心即是生死,不起即是見佛。”總之,無住認為“起心即是塵勞,動念即是魔網”,一切事相有違無念之法,是生死根本,所以杜絕讀經、念佛、禮拜等有為事相的佛事。而般若系的修學中,是以文字般若(即诠表真理的語言、文字、符號等)為前導的,說明理論和實踐總是相互依存的,事和理也是互為融攝的。
在唯識佛法修行的五位(即資糧位、加行位、通達位、修習位、究竟位)中,如禮佛等有為功德是資糧位的修行方式,說明它不僅僅是世間法,也是菩提道的前進之路。沒有圓融世出世間法,過份強調出世法,不修諸事相,對於利根者來說,當然是相當好的法門,但它卻不能為普通信眾所接受,因為不是每個人都有超越事相的境界。
(二)、缺乏後繼人才,以致法門衰微
所謂人能弘道,要得佛法長住世間,必需具正見的僧寶住世。因此在佛陀一代的教法中,倡導聞、思、修的教學次第。當然,保唐宗後續乏人原因也是多樣化的,此僅列出二點以資參考,一者強調修習無念法,忽視對弟子的教學;二是無住弘法的時間短(僅八年時間),尚未培養出得力弟子。
要想培養弟子,通過誦習禮念是基礎的方法,然而當同住道逸師請求習誦禮念的時候,無住毫不客氣地說:“若欲得禮念即出山。平下大有寬閒寺捨,任意出去。若欲得同住,一向無念,得即任住,不得即須下山去”。等於說你要學習,那就道不同不相謀也,你還是到其它地方去吧。這樣極不利於弟子對佛法的學習,雖名出家,卻只知一句“無念”,佛教根本理念和度生的八萬四千方便法門,無緣知曉,如何能擔當未來的弘法大業呢?
對於有修學的弟子,無住也要他們放下所學,一門專修無念,如無住問西京淨藏師:“先學何經論?”答:“小師曾看維摩章疏,亦學坐禅。”以現在眼光來看,這位淨藏師從理論上是專門研究《維摩章疏》的,實修是坐禅法門,應該是比較優秀的。但無住卻不贊同,說:“無憶是道,不觀是禅。師不取不捨,境來亦不緣。若看章疏,即是相念喧動。若學太白宗旨,宗旨坐禅即是意相攀緣。若欲得此間住,一生來所學者盡不得在心。”章疏坐禅,不過是意相攀緣,跟無念法離的太遠了,你就要在此同住,放下你所學的一切吧!
還有綏州禅林寺僧一行、惠明,研習《法華》,頗有名望,當聽了無住禅師的無念法門後,便像無住早年一樣隱居山中,“常樂作務”。這些弟子的為了修“無念”而放棄了佛學的修習,或根本就沒有經過佛法的系統訓練,以至於無住圓寂後,弟子中再沒有能繼承衣缽的法匠了。
無住禅師在保唐寺共弘法八年時間就圓寂了,短短的八年,要培養一代大師級的人物,還是相當困難的,況且無住禅師向來不注重佛學的教育。
有的弟子剛聞無念法門,就披衣出家,沒有任何儀式,不受禁戒,就算正式三寶弟子了,顯然有點倉促。如慶州慕容長史夫人並女、蘇宰相女等,聽了“無念”的開示後,即“自落發披衣,尼師中為道首”。自己剃了頭發,披上僧服,就是尼師中的道首了。無論是世出世間法,顯然她們還不具備道首的資格,否則也只有誤人子弟了。
(三)、失去護法支持,以致宗門不振
在保唐宗後繼乏人時,同門淨眾宗[40]卻受到了人們的重視,無住的師兄[41]神會禅師(720-794),《宋高僧傳》卷九〈神會傳〉說他的禅法“寂照滅境,超證離念,即心是佛,不見有身。當其凝閉無象,則土木無質,及夫妙用默濟,雲行雨施。”這是說他的禅法特點是空有相即,動靜相濟,已經達到了圓融的境地,顯然比單純的無念法更有吸引力,更容易受到士大夫階層的歡迎。鎮守劍南的軍政長官韋皋(745-805)[42]特別信奉神會禅師,“入會之門,得其禅要”(《宋高僧傳·神會傳》語),在《宋高僧傳》卷十九《無名傳》載:“……南康(王)在位二十一年,末塗甚崇釋氏,恆持珠誦佛名……又歸心南宗禅道,學心法於淨眾地神會禅師。”[43]韋皋不但傾心於淨眾禅系,還把神會當成南宗禅的高僧,當然會大力支持和發展淨眾宗了。無住在世弘法僅八年,在社會上不一定造成多大的影響,但神會就不一樣,他在無住圓寂後多住世三十余年,並長期受到地方官員的敬信,可見他的影響非同一般。
無住的弟子們沒有得力護法的支持,只有抬高師承的威名,即以無住之名義來弘法。在《歷代法寶記》序文中孫寰道,“深知道言不及,微妙無名”。真理是無法用語言表述的,然而有無住大師“愍我迷愚,示我正法,不由階漸,直至菩提”。於是弟子們在無住圓寂後不久,認為沒有師相何以顯示其德,“遂召良工,潛為繪事。”可見無住大師的弟子們已經不能堅持無念的法門,而流於畫像等有為事相了,這就與無住本懷相去甚遠,這也是失去信眾支持的重要原因。
五、結語
無住禅師圓寂後,保唐宗中流砥柱傾倒,又失去了像崔寧、杜鴻漸那樣的大護法的支持,無得力弟子的弘化,保唐宗漸漸走向衰落。在《大宋僧史略》卷下載,德宗貞元十二(796)敕永泰寺置戒壇度僧,時歡喜和尚(不詳)保唐禅宗並敕令受戒。[44]這說明保唐宗“剃發了便掛七條,不受禁戒”的不重律制的傳統,不僅僅受到教界的批評,也受到了朝廷的干預,而這時離無住禅師的圓寂也才二十多年。
《釋氏稽古略》卷三有舒州投子山唐大同禅師(819~914)的記載,說他“幼歲年依洛下保唐寺滿禅師出家,初習安般觀,次閱華嚴發明性海,谒翠微學禅師頓悟宗旨”。[45]大同禅師是舒州(安徽省)懷寧人,俗姓劉,幼年出家,初閱《華嚴經》,發明性海。文中“洛下”的“洛”也同“雒”,《漢書·地理志》廣漢郡(四川廣漢境內)雒縣:“章山,雒水所出。”《水經注》中有洛水,謂指今四川金堂以下的沱江。[46]從地理學上考察,洛下的保唐寺無疑就是無住的保唐寺了。如此說來,保唐宗的法脈還是沒有斷絕的,這位保唐滿禅師還在住持著無住禅系的道場,然他所傳授的,已經是“初習安般觀(即數息觀),次閱華嚴以發明性海”了。
近代對敦煌史料的研究整理中,發現了敦煌藏文寫本P116號,從對它的研究來看,發現也有藏文本《歷代法寶記》在吐蕃的流傳。在這個寫本的第六、八兩部分還出現了無住禅師的名字。[47]以此推斷,保唐宗的衰落,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無住禅師圓寂後,保唐宗卻在短暫的時間流向外地(如敦煌),甚至傳到了吐蕃等地,可見其在中國禅宗歷史上,還是應有其歷史地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