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山紹琦及其“參究念佛”
李四龍
摘 要:楚山紹琦被尊為四川五大禅宗派系 之一的天成寺紹琦禅系開山祖師,但歷來對他的研究極其薄弱。本文根據有關史料,簡要介紹楚山紹琦的生平事跡、悟道因緣、家風傳承,最後闡述他的“參究念佛”思想及其影響。
關鍵詞:楚山 家風 參究念佛
作 者:北京大學哲學系、宗教學系副教授,郵編:100871。
紹琦(1404-1473) ,俗姓雷,字楚山,別號幻叟、荊璧 ,生於蜀之唐安(今四川省崇州江源鎮),是臨濟宗楊歧系傳人,明代中期著名高僧,被尊為四川五大禅宗派系 之一的天成寺紹琦禅系開山祖師。楚山的禅法以“參話頭”為基礎,並以禅宗“即心即佛”的思想融攝北宋以後極度流行的念佛法門,形成了他自己的“參究念佛”的禅淨雙修法門。本文根據有關史料,簡要介紹楚山紹琦的生平事跡、悟道因緣、家風傳承,最後闡述他的“參究念佛”思想及其影響。
一、生平事跡
雖然各家佛教史都把楚山紹琦列為明代中期禅宗大德,但要細究他的生平事跡,筆者僅據手邊的材料,確實覺得殊為不易。這些材料可以分為三類:僧傳、燈錄、地方志。
如惺(生卒年不詳,約萬歷中期公元1600年前後)《明高僧傳》刊行於萬歷四十五年(1617),這是一部未完成的僧傳,沒有著錄明代禅師,自然不會記載楚山紹琦。但在明河(1588-1640)《補續高僧傳》 卷十五有一小傳,該傳極不完整,僅記楚山如何得法的過程,連他的卒年都沒有記載。袾宏(1535-1615)編的《皇明名僧輯略》,在“楚山琦禅師”條內有“行實”部分,明河《補續高僧傳》所記內容基本與此相同,較之“行實”雖有刪節,但記載了楚山“徒數十人” 。明末僧人幻輪的《釋鑒稽古略續集》亦有楚山的小傳 ,極為簡略,寥寥數行僅百余字。
以上三份材料實為一份,圴記悟道因緣,沒有生平游歷。清初紀蔭(康熙年間)編的《宗統編年》 ,則對楚山的游歷講述頗多,而對悟道得法之事敘述簡略,恰好補充僧傳的不足 。不過,該書亦不記載他的後期經歷,也無卒年。明末高僧費隱通容(1593-1661)《五燈嚴統》記錄楚山的公案故事,悟道因緣之外,主要記載他在安徽投子寺的語錄,游歷之事基本沒有,但有明確的卒年日期 。明末臨濟宗僧人通問(1604-1655)編的《續燈存稿》 記載了楚山的事跡,題為“舒州投子楚山幻叟荊璧紹琦禅師”,被列為“臨濟宗大鑒下第二十七世”,記載了他的機緣法語,不僅有卒年,且有明言“世壽七十,僧臘六十一”,同卷還述及楚山法嗣的言行語錄。清初性統(康熙年間)編的《續燈正統》 記載楚山的事跡頗為詳細,題為“安慶府桐城投子楚山幻叟荊璧紹琦禅師”,內容上與《續燈存稿》雷同。此外還有《錦江禅燈》 等書的記載,內容大體相同。
這些燈錄之間,顯然是有關聯,主要是以楚山居安徽投子寺為背景,所記的機緣法語,都能在新近發現的《楚山語錄》(殘本)裡找到相應段落。袾宏《皇明名僧輯略》所選的“解期”、“示秀峰居士”、“示月庭居士”、“機緣法語”四個部分,實為了解楚山思想的精選語錄,亦可在《楚山語錄》找到。《楚山語錄》應有10卷,現存卷一(祖奫集)、卷二(祖性集)、卷五(祖意集)、卷六(祖節集)、卷七(祖裕集)、卷八(祖閒集)、卷九(祖源集)。若要了解楚山紹琦的佛學思想,應以這部分材料為主要依據。
《簡州志》、《簡陽縣志》、《簡陽縣詩文存》及《續》 ,以及《楚山語錄》卷八,則為我們了解楚山的交游,提供最寶貴的第一手材料。他的生平事跡,可從相關的詩文裡找到些許線索,盡管不甚豐富。
根據上述三方面資料,下文略述楚山紹琦的生平事跡。
楚山八歲入鄉校,“授經成誦” 。九歲父母亡故,跟從玄極通禅師出家。後來兩次參訪無際明悟。第一次,他在無際那裡是因為“聞淨板聲,礙膺冰釋”,也就是聽到吃飯打板的聲音頓時若有所悟 ;第二次是在明正統六年(1441),楚山時年37歲,這次參訪經過一番問答,終於得到無際明悟的印可付法。所以,楚山從出家到悟道得法,前後歷時28年。第一次參訪悟道以後,他又外出到達金陵,參訪當時的名師月溪、漁舟等人,備受稱贊 ,當時楚山已經頗有名望,被眾人請去住持天成寺 。天成寺在他的主持下“百廢具興”,楚山“嘗與雲溪瑛、素虛理、光澤惠、大機用,互相激昂”,但到“宗門極則”處,覺得有些拿捏不住,心不踏實。因此又經四年“力行”,“浮漚細識,始得滅盡”。經過這般的精進悟道,第二次拜谒東普無際禅師,辯才無礙,無際鳴鐘集眾,把袈裟、拂子付給楚山 。所以,第一次參訪應在正統二年(1437)或稍前,初進天成寺,應在此後不久,時年約33歲 。
得法以後,楚山又回到簡州(今四川簡陽縣)東山,繼續隱修了十年。弟子們有感於當時“佛法下衰,禅林秋晚,真風委地”,請求楚山外出“馭法利生”。楚山因此幡然東下,時間應在正統六年之後十年,即景泰二年(1451),時年47歲。他沿江而下,抵武昌,過黃梅,登臨東西二山,禮拜四祖、五祖寺。蕲陽荊王聞訊召求心要,《楚山語錄》卷八收有一首《進辭蕲陽荊王殿下》,請求“賢王聖量同天闊,好放孤雲自在飛”。後來又到白門(南京),歷西浙,從廬山返回四川,所到之處,闡幽發微,備受歡迎。在從廬山返回四川以前,實際上他在安徽天柱山(又稱皖山、潛山)居住達數年之久。據新發現的《楚山語錄》,楚山在“覽勝江南”以後,還經同安(今安徽省安慶市)。他在尋訪三祖遺跡時,喜愛皖山的幽絕,決定在天柱山停留數載。後來安慶的信眾請求楚山開示,所以在景泰五年(1454)十月初七日到桐城投子寺開法,此時楚山五十歲。此番出蜀,是楚山一生中最為重要的出游。《楚山語錄》以及其他燈錄所記的機緣法語,發生地主要是在安徽桐城的投子寺。
天順丁丑(1457),也就是明代宗景泰八年,該年八月明英宗改元“天順”,楚山紹琦從廬山回到四川。韓都侯建方山雲峰寺 ,請楚山住持。《宗統編年》所記語錄則主要發生在雲峰寺。所以,景泰年間的外出弘法,前後差不多6年,沿江而下覽勝江南,可能化去了三年不到的時間;而在天柱山至少也有三年,《楚山語錄》卷八收有楚山的詩作“次中峰和尚山居(韶時隱天柱山)”,所記景物,春夏秋冬,盡收眼底 。在此期間,楚山還與江夏王有所接觸,《楚山語錄》收有兩首《奉和江夏王見賜》,是為佐證。
回到四川以後,楚山的主要事情是參禅傳法,《語錄》多有這方面的記載。此時他與蜀王的關系密切。《楚山語錄》卷八收錄了兩首酬贈詩,《進謝蜀和王殿下》與《進賀蜀王封襲》,還有兩首挽詩,《蜀和王殿下菀世》、《蜀主定王菀世》,還有一首《進辭蜀賢王殿下》。在與蜀王的關系裡,蜀定王請楚山重建天成寺一事,頗為重要。《楚山語錄》卷五《重師道德出心捨資奉》記載,天成寺佛殿、月台、廊庑煥然一新,是在戊子冬完工的,也就是成化四年(1468);而在乙(“己”字之誤)丑歲,也就是翌年,楚山退居丹崖。他想再建棲幻庵,作為自己的棲息之所,庚寅(1470)夏落成,當時楚山已經67歲,自謂“與死相鄰”,決意退休,不想“濫膺師席”。
明憲宗成化九年(1473)三月望日,楚山以70歲古稀之年離世,臨終留下詩偈:“今年今日,推車撞壁。撞倒虛空,青天霹雳。呵呵呵。泥牛吞卻老龍珠,澄澄性海漚花息。” 圓寂以後,天成寺僧在丹崖就地修建了祖師殿,內奉他的“肉身菩薩”。
以上是楚山紹琦的生平梗概,但仍有不少疑點需要指出,略舉以下兩點:(1)出家寺院。石經寺網站介紹,楚山“初住彭縣天台山,後移錫靈音寺”。但我在現有的史料裡並沒有找到證據。(2)石經。石經寺網站介紹,清乾隆三十二年(1767)簡州牧宋思仁游寺有感,贈石刻《金剛經》一部,天成寺更名石經寺。但在新發現的《楚山語錄》裡,多處發現“石經”之名。特別是他臨終前寫的信裡署名亦冠以“石經” ,不知何故?另據雍正《四川通志》已有石經寺之稱 ,乾隆年間改名之說因此未必可靠,我甚至猜測紹琦在世之時寺名已經改為石經寺。
二、悟道因緣
楚山自9歲出家到37歲得法,共有兩位老師。第一位老師玄極通的身世不甚明了,不過,史料大多記載玄極曾經要求楚山要像“木偶人”一般去悟道,結果卻讓“根性太利”的楚山愕然驚疑,無奈之余只好另外尋師參學 。另據《宗統編年》記載,楚山早年在玄極門下就能“究‘即心即佛’語”。因此,楚山最初參究的是禅宗所說的“即心即佛”,這個話頭最早見於傅大士《心王銘》,後來馬祖道一(707-786)專用此語接引學人。
第二位老師東普無際,相對而言,材料較多。東普無際 ,俗姓莫,法名明悟(又作了悟),燈錄常作“無際悟”或“東林悟”,四川安岳通賢鎮人,住於普州(今四川安岳縣)東林寺 。無際二十歲出家,初未遇人,習坐禅入定工夫,後往樓山訪清菩薩。清舉“趙州無字話”,師當下有省。自此靠個“無”字如一座須彌山相似,行住坐臥常在定中。後來他去參訪古拙俊。古拙問:萬法歸一,一歸何處?無際最終悟道得法。後世傳有一首付法偈:“我無法可付,汝無心可受。無付無受心,何人不成就。” 《釋鑒稽古略續集》卷三記載,無際專坐參究念佛,認為“無念即著空,有念即著執。有無兩相忘,非空亦非執。”
楚山到三十多歲時,前去參訪這位東普無際,得到印可付法,成為嗣法弟子。第一次參訪,無際示以趙州“無字公案”,當時並未領悟深意,反倒是因為聞淨板之聲若有所悟。第二次拜訪無際,楚山得到印可。袾宏編《皇明名僧輯略》所記“楚山琦禅師”“行實”,對於這段問答頗為詳細:
普問:“子數年來住在何處?”曰:“我所住廓然無定在。”普曰:“汝有何所得?”曰:“本自無失,何得之有?”普曰:“莫不是學得來者?”曰:“一法不有,學自何來?”普曰:“汝落空耶?”曰:“我尚非我,誰落誰空?”
普曰:“畢竟事若何?”曰:“水淺石出,雨霁雲收。”普曰:“莫亂道。只如佛祖來。也不許縱爾橫吞藏教,現百千神通,到這裡更是不許。”曰:“和尚雖是把斷要津,其奈勞神不易。” 普曰:“克家須是破家兒,恁麼干蠱也省力。”既退。
至晚,復召入诘之曰:“汝將平昔次第發明處告我。”楚山悉具以對。普曰:“還我‘無’字意來。”曰:“這僧問處偏多事,趙老何曾涉所思。信口一言都吐露,翻成特地使人疑。”普曰:“如何是汝不疑處?”曰:“青山綠水,燕語莺啼,歷歷分明,更疑何事。”普曰:“未在,更道。”曰:“頭頂虛空,腳踏實地。”普召弟子鳴鐘集眾,取袈裟、拂子,以授楚山。
這段引文,關鍵處有兩個,一是白天所問的“畢竟事若何”,二是晚上所問的“還我無字意來”。第一次參訪,無際給了“趙州無字”,楚山沒有悟道。第二次無際要楚山還他“無字”,一番逗引,楚山最終得法。無際本人在第一位老師清菩薩那裡學得“趙州無字話”,沒有悟道;後來他在古拙那裡參究“萬法歸一,一歸何處”,方才得法。無際問楚山“畢竟事”,用意與古拙問無際“萬法歸一”相似。參究趙州無字公案,是當時禅林的風尚。在無際的一示一還之間,楚山悟入了禅門真境,“頭頂虛空,腳踏實地”。
三、家風傳承
從楚山的悟道因緣來看,在參訪無際之前、在玄極門下的求學時期,楚山窮究過馬祖道一的禅法,“即心即佛”實為他的佛學根底。後來他在解釋念佛、戒律、經教等問題時,基本不出“即心即佛”的思路。兩次參訪無際明悟,點破最後的障礙,從趙州從谂的“無”字悟入實境,接續了臨濟宗自大慧宗杲(1089-1163)以來“參話頭”的家風。《楚山語錄》卷五有一首題為《雙江東輝禅人》的歌行,內有兩句“達磨心,趙州意,信手拈來無不是。轉身抹過上頭關,始可尋師求證據。”這兩句話道出了楚山禅法的思想淵源。達磨心,是“即心即佛”;“趙州意”,是“無字公案”。
馬祖道一(709-788)與石頭希遷(700-790),被認為是公元8世紀中唐禅宗最傑出的兩位,堪與文學方面的李杜相比 。馬祖道一傳百丈懷海(720-814),百丈懷海傳黃檗希運(765-850),黃檗希運傳臨濟義玄(787-866)。所以,臨濟宗可追馬祖道一為遠祖,馬祖又是四川人,生於漢州什邡縣(今四川什邡縣),幼年依當地羅漢寺唐和尚(處寂,665-736)出家,青年時期適值新羅王子無相(683-762)入蜀拜谒這位唐和尚,馬祖因此與無相有一段同學之誼。直到公元733年遠去南岳衡山行腳求法,青年馬祖在劍南各地游歷,實際上屬於四川當時“智诜-處寂-無相”這一禅宗派系。馬祖得了南岳懷讓(677-744)的付法以後,長年在江西一帶弘法,成立所謂的“洪州宗”,常以“即心即佛”接引弟子。既是遠祖,又是鄉賢,身為四川當地的禅師,玄極通教導徒弟楚山參究“即心即佛”,是在情理之中的。
傅大士(497-569)《心王銘》說:“了本識心,識心見佛。是心是佛,是佛是心,念念佛心。……自觀自心,知佛在內,不向外求。即心即佛,即佛即心。” 達摩以四卷本《楞伽經》為心要,“佛語心為宗”。馬祖在他開堂說法時又把“即心即佛”展開為“非心非佛”,為的是怕人誤讀了“即心是佛”,將頭覓頭,騎驢覓驢。然而,即心是佛,非心非佛,終究是一句“平常心是道”。所謂“平常心”,“無造作、無是非、無取捨、無斷常、無凡聖……只如今行住坐臥,應機接物,盡是道” 。而在接引弟子的具體方法上,馬祖不拘一格,充分體現“應機接物盡是道”的特點。
楚山在教授學生、接引弟子時,也在努力實踐馬祖式的“應機接物”。楚山的弟子很多,《楚山語錄》以及《皇明名僧輯略》所記“機緣法語”,可以讓我們領略到楚山靈活多變的教學風格。譬如,楚山點撥弟子性空,常以看似毫無關系的譬喻、意象、詩句回答,蕩開一筆;而在回答被人認為是最得堂奧的弟子金山寶 時,經常“振聲一喝”或“叉手默然”,不措一詞;弟子天溪凝來參時,楚山徑問“父母未生前”,幾番問答,天溪還欲回答,楚山喊一句“你再亂道,辟破你口門。”有人來問:“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畢竟是個甚麼?”來者欲作辯解,楚山“以手掩其口” 。楚山在《東普無際師祖遺像讃》裡稱贊無際悟“不施一喝,起臨濟之正宗,不措一辭,續繁昌之慧命。” 不過,當有人問到無際悟的“東普宗”時,楚山“應聲便喝”。別人若是追問如何,他就“和聲就掌”,說:“道與臨濟用處是同是別?若道是同,未具參學眼在;若道不同,亦未具參學眼。” 應機接物,才是禅門的因材施教。“全機大用,棒喝齊施”,雖被後人概括為“臨濟家風” ,但在楚山心裡,喝與不喝,只是形式而已,機用的適宜與否才是禅師的悟道因緣。楚山後來出蜀游歷,曾在桐城投子寺講法,在天柱山居住,可能還受到當地的禅學傳統影響,有所謂的“投子家風”、“天柱家風”。但當有人問到“如何是天柱家風”時,楚山回答“雲甑炊松粉,冰铛煮月團”;問及“投子家風事若何”時,楚山回答“提瓶穿市過,不是賣油翁。” 未作正面回答,蕩開一筆,也是楚山的接機方式。
在無際明悟那裡,從表面上看,楚山主要是在參趙州無字公案,但在我看來,他的得法並不在“無字意”上,而是繼承了當時盛行的“參話頭”,體悟到了這一方法的真實意思。《楚山語錄》有一首《泰禅人》,起頭就說“參禅別無他道理,但把話頭猛提起。”這句詩反映了楚山對參話頭的重視程度。當時天下禅僧都以參究趙州“無”字為時尚,《無門關》第一則公案即為“趙州狗子”的無字公案。《無門關》收錄公案古則四十八則,簡明直截,方便實用,雖與《碧巖錄》、《從容錄》一起同為廣行於禅林的三大公案集,但臨濟宗對《無門關》最為重視。趙州從谂(778-834)本身並不在臨濟宗的祖師譜裡,但《無門關》在介紹“趙州狗子”這則公案時,把趙州無字看成能否悟透禅宗的“祖師關”,即“無門關”:“參禅須透祖師關,妙悟要窮心路絕;祖關不透,心路不絕,盡是依草附木精靈。且道,如何是祖師關?只者一個無字,乃宗門一關也。遂目之曰:禅宗無門關。”
無際明悟是慧能下第26世,臨濟宗禅僧。古拙俊明、無際明悟都要弟子參究趙州無字,楚山紹琦後來也以“趙州無”考驗弟子。確切說來,楚山屬於臨濟宗內部的楊歧宗。據《禅宗宗派源流》提供的“中國禅宗宗派傳承圖” ,從楊歧到楚山的傳承譜系如下:
楊歧方會(996-1049)-白雲守端(1024-1072)-五祖法演(1024-1104)-昭覺克勤(1063-1135)-虎丘紹隆(1077-1136)-應庵昙華-密庵鹹傑(1110-1186)-破庵祖先(1136-1211)-無准師范(1174-1249)-淨慈妙倫-方山文寶-無見先睹(1265-1334)-福林智度(1304-1370)-古拙俊明(1317-1407)-無際明悟-楚山紹琦(1405-1473)
在這個譜系裡,虎丘紹隆與大慧宗杲是同門師兄弟;昭覺克勤,又名佛果克勤、圓悟克勤,則是紹隆、宗杲的老師。昭覺克勤,四川彭州人,所創宋代昭覺寺圓悟克勤禅系,是四川歷史上五大禅宗派系之一。他在禅宗史上最重要的貢獻是編集《碧巖錄》,被後人尊為“宗門第一書”。該書評唱了雪窦所選的寓意最深刻的一百則公案,試圖尋繹祖師們各種機用的門徑,這確實是方便了大家對禅門公案的學習。但這種禅風容易落入文字禅的窠臼,不少禅師專從《碧巖錄》裡學來記詞,頭頭是道,卻無真參實悟。有鑒於此,圓悟的弟子大慧宗杲,提出看話禅,即參究話頭。在所有的話頭裡,趙州“狗子無佛性”是出現得最多的一個。他說:“若透得個‘無’字,一時透得。” 宗杲以後,參話頭成了禅門最常見的做法。
楚山到無際悟門下參訪,上來就遇趙州無字公案,明顯是宗杲禅學的遺風,這也是臨濟宗楊歧系的家風。在具體行法上,《釋鑒稽古略續集》記載,無際悟20歲出家以後“專坐參究念佛”,楚山受此影響而成為這一行法的力行者與倡導者。
四、參究念佛
禅宗“看話禅”原先是對“文字禅”的糾偏,但到後來也不免受人诟病。特別是到明代中後期,禅宗極盛而混雜,師徒之間問答,頗多狂禅意味。像楚山紹琦這樣的“看話禅”師置身圈內,對此也是極為不滿。他慨歎“近世以來,人心不古”,不務真參實悟,導致教外別傳的禅宗之道一蹶不振。他說:
禅學之者,不務真參實悟,唯是接響承虛。以覺識依通為悟明,穿鑿機緣為參究,破壞律儀為解脫,夤緣據位為出世。以致祖風凋弊,魔說熾然。塞佛法之坦途,瞽人天之正眼。使吾祖教外別傳之道,於斯而委地矣。
在佛教史上,禅宗所受的批評,歸納起來無非兩大類:一是在理論上嫌其空疏,二是在實踐上嫌其虛蹈。對此,歷史上也早有補救措施,宗密(780-841)倡導“禅教一致”,是補救禅宗因為“教外別傳”而導致的教理上的淡化;延壽(904-975)倡導“禅淨雙修”,則是補救禅宗因為“頓悟頓修”而導致的實踐上的虛化。降自明代,不僅是禅風凋弊,而且還有僧人不守律儀的現象。提倡一種樸實的禅修方法,既能給大家一個方便的下手處,又能給大家一種最後悟道的希望,這在楚山所處的時代顯得特別需要。楚山倡導“參究念佛”,要人“但將一句‘阿彌陀佛’,置之懷抱,默默體究”,乃是照著“禅淨雙修”的思路,把淨土宗的“稱名念佛”當作禅宗的“話頭”來參究,在實踐上補救當時浮誇虛偽的禅風。
作為以“看話禅”為家風的禅師,楚山紹琦認為,要“以舉起話頭為始”,一直到“見個真實究竟處”,才是“放參之日”,哪怕是“一念萬年”。他說:“結制、解制,但以舉起話頭為始,若一年不悟參一年,十年不悟參十年,二十年不悟參二十年,盡平生不悟,決定不移此志,直須要見個真實究竟處,方是放參之日也。故先哲所謂‘一念萬年’,豈虛語哉!” 祩宏在《皇明名僧輯略》感歎這些話“至哉言也”,《禅關策進》的評語是:“舉起話頭為進期,真實究竟為出期。當牢記取”。所以,楚山所要的參究話頭,是一種真參實悟,一念不短,萬年不長,不必人人都是“言下大悟”。如果不能“言下大悟”,楚山認為,不妨參究一句阿彌陀佛。《禅關策進》(《大正藏》第48冊)有“楚山琦禅師解制”,內容與袾宏編《皇明名僧輯略》“解期”基本相同,但多出了一段,在我看來十分重要:
如未能言前契旨,但將一句“阿彌陀佛”,置之懷抱,默默體究。常時鞭起疑情:這念佛的是誰?念念相續,心心無間,如人行路到水窮山盡處,自然有個轉身的道理。
這段引文,清楚地表示:參究話頭還有一種特例,即默默體究“阿彌陀佛”,把一句“阿彌陀佛”當作話頭來參,而且還要常起疑情,“這念佛的是誰?”如此這般,念念相續,“自然有個轉身的道理”。因此,楚山通常被視為“禅淨雙修”的高僧。譬如,林子青在《明代佛教》裡說,“紹琦(1404—1473)住桐城投子山,倡導念佛公案。”《佛光大辭典》“淨土宗”條,楚山紹琦被認為是“禅淨合行”的倡導者,與“空谷景隆、一元宗本、雲棲袾宏、憨山德清、鼓山元賢”等明代中後期高僧列在一起。
不過,與通常的“禅淨雙修”不同,紹琦的雙修乃是偏重禅修,以“參究”為主,“念佛”是在無法直接悟入的情況下所做的補救辦法。在“示秀峰居士”的語錄裡,他對如何通過念“阿彌陀佛”,反復參究“這個念佛的畢竟是誰”,念念相續,心心無間,最後達到“洞徹性空源底”,有著詳細的描述。他說:
但將平日所蘊一切知見掃蕩干淨,單單提起一句“阿彌陀佛”,置之懷抱,默然體究。常時鞭起疑情:這個念佛的畢竟是誰?反復參究,不可作有無卜度,又不得將心待悟。但有微塵些許妄念存心,皆為障礙。直須打並,教胸中空蕩蕩無一物,而於行住坐臥之中,乃至靜鬧閒忙之處,都不用分別計較。但要念念相續,心心無間。久久工夫純一,自然寂靜輕安,便有禅定現前。倘正念不得純一,昏散起時,亦不用將心排遣,但將話頭輕輕放下,回光返照,看這妄想昏沉從甚麼處起?只此一照,則妄想昏沉當下自然頓息。日久堅持此念,果無退失,蓦忽工夫入妙,不覺不知一拶疑團粉碎,歷劫塵勞當下冰消瓦解,只個“身心”二字亦不可得矣。於這不可得處豁開頂門正眼,洞徹性空源底,自當點首一笑,始知涅槃、生死、穢土、淨邦,俱為剩語,到此始信山僧未嘗有所說也。更須向真正鉗錘下摟空悟跡,掀翻窠臼,然後證入廣大甚深無礙自在不思議解脫三昧境中,同佛受用。
楚山接著對“念佛”作出自己的解釋,依照“即心即佛”的禅宗觀念,他認為,念佛就是念“自心之佛”。也就是說,楚山是以禅宗的“即心即佛”融攝淨土宗的“稱名念佛”,以“參話頭”的方式窮究“阿彌陀佛”。他說:
夫念佛者,當知佛即是心,未審心是何物,須要看這一念佛心,從何處念起?復又要看破這看的人畢竟是誰?這裡有個入處,便知圓悟禅師道:“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是個甚麼?”(《皇明名僧輯略》“示秀峰居士”)
“佛”者,“覺”也。覺即當人之自心,心即本來之佛性。是故念佛者,乃念自心之佛,不假外面馳求。馬大師所雲“即心即佛”是也。或謂即心是佛,何勞更念佛乎?只為當人不了自心是佛,是以執相循名,妄生倒惑,橫見生死,枉入迷流。故勞先聖曲垂方便,教令注想觀心。要信自心是佛,則知念佛念心,念心念佛。念念不忘,心心無間,忽爾念到心思路絕處,當下根塵穎脫,當體空寂。始知無念無心,無心無念,心念既無,佛亦不可得矣。故雲:從有念而至無念,因無念而證無心。無心之心始是真心,無念之念方名正念,無佛之佛可謂無量壽佛者矣。(同上,“示月庭居士”)
因此,楚山認為,念是無念之念,佛是無佛之佛。念佛,乃是念自心之佛,不假外求;念佛念心,不二不別。這種提法,與淨土宗所說的“稱名念佛”不可同日而語。之所以要人“參究念佛”,是因為怕人誤解馬祖所說的“即心即佛”,怕的是大家不解“自心是佛”,反倒誤入“狂禅”的歧途。黃檗希運(?-850)《傳心法要》曾說:“唯直下頓了自心本來是佛,無一法可得,無一行可修,此是無上道,此是真佛。”黃檗的說法是“自心是佛”的禅宗正解,楚山怕人念不了“自心”這個“真佛”,端出“阿彌陀佛”這個話頭讓人參究,單提一句“阿彌陀佛”,要人“置之懷抱,默然體究”,讓人生起兩段疑情:這個念佛的畢竟是誰?看破這看的人畢竟是誰?
“參究念佛”並非楚山首倡,該詞最早出現於元代智徹的《禅宗決疑集》 ,到明代這一方法就廣為提倡,楚山是其中的佼佼者。智徹也是一位川籍的禅僧,該書最後一節“復懲懈惰、止境息迷”,裡面寫道“或有參無字者,或有參本來面目者,或有參究念佛者,公案雖異,疑究是同。” 參究念佛,是當時參話頭的三種主要形式之一,目的是要“隨舉話頭,大起疑情”。禅淨合流,在宋代以後就一直是佛教界的主流,但如何“合流”?禅宗與淨土宗歷來就有不同的回答。雲門宗宗赜禅師(約1020-1100)說,“念佛參禅,各求宗旨。溪山雖異,雲月是同” ,禅淨是兩種法門,理趣卻是一致的;眾生根器又有不同,禅淨應機而設,可以並行不悖。這種思想很有代表性,禅、淨是兩種不同的法門,其內在的關聯遭到了忽視,有些僧人甚至還強調禅淨兩種法門不能“互相兼帶”。然而,參究念佛是一種念佛禅,究竟是禅宗還是淨土宗先有“參究念佛”的修法,目前殊難考定。從理論上說,參究念佛是從禅宗的角度去講念佛的利益,把念佛當作能夠攝心入定的念佛三昧,體認“寂光淨土不離此處,阿彌陀佛不越自心” 的境界;從效果上說,參究念佛是明清時期禅淨雙修的主流,甚至也是淨土宗的主流 。雲棲袾宏(1532-1612)後來把“禅淨二途,縛作一束,教人單提一句‘念佛是誰?’”,也不要叫人去“管甚禅,管甚淨土”,“只須努力頓發疑情”即可 。他說:“念佛數聲,回光自看,‘這念佛的是誰?’如此用心,勿忘勿助,久之當自有省。如或不能,直念亦可,使其念不離佛,佛不離念,念極心空,感應道交,現前見佛,理必然矣!” 參究“念佛是誰”,是禅師的方便,不須別舉話頭,僅此一個便已足夠;在淨土門中,回光自看,“這念佛的是誰”也是一個切實的入手處。無論是對禅師,還是對念佛人,參究念佛都是如此的方便,所以袾宏明確要人“只管念佛”。
在楚山前後的時代,參究念佛的風氣已經相當流行,許多禅師在參“念佛的是誰”,或者,或者教人“單提一句‘彌陀’”。到了萬歷年間,袾宏在《竹窗隨筆》“參究念佛”條說,“國朝洪、永間,有空谷、天奇、毒峰三大老。其論念佛,天、毒二師俱教人看念佛是誰;唯空谷謂:‘只直念去,亦有悟門。此二各隨機宜,皆是也。’而空谷言直念亦可,不曰參究為非也。”他在《皇明名僧輯略》評點空谷景隆時還說:“諸師多教人參念佛是誰,惟師雲不必用此等法,隨病制方,逗機施教。”由此可知,從明初到萬歷二百多年間,參究念佛是個相當普遍的現象。空谷景隆(1393-1466)、天奇本瑞(約1410-1490)、毒峰本善(約1400-1480),實際上是楚山的同時代人。與此相比,無際悟主張“專坐參究念佛”,時間更早,影響可能也更大 。在此之後,還有許多高僧同樣主張參究念佛,譬如,一元宗本(約1500-1580)、笑巖德寶(1512-1581)、雲棲袾宏(1532-1612)、憨山德清(1546-1623)等。
那麼,袾宏為什麼要強調空谷等人呢?在我看來,原因是袾宏所要講的“參究念佛”,接近於空谷等人的想法,而不同於楚山一系。參究念佛,亦稱“念佛公案”、“看話念佛”,雖在廣義上都屬於“禅淨雙修”,但“雙修”的立足點有所不同。楚山紹琦的基本思路還是地道的禅宗家法,主張“念佛”就是“念心”,“無念之念方名正念,無佛之佛可謂無量壽佛”。以“念佛”來修禅,其實早在唐代四川智诜-處寂-無相一系的禅法裡就有。他們教人“引聲念佛,盡一氣,念絕聲停”,達到“無念、無憶”的境界以後,開始“息念坐禅”。這種禅法,不妨被看作是“念佛禅”的先驅,但楚山紹琦是從“參話頭”而不是“息念坐禅”的角度提倡“念佛禅”。在淨土信仰極度流行的明代,提倡參究念佛,當然是禅門的方便善巧。正因為是修禅的方便,淨土宗徒實際上並不十分接受“參究念佛”。念佛是要借阿彌陀佛的弘大願力往生西方淨土,這是他力得救、往生他土的思想,與禅宗“自性自度”的自力思想顯然有異。楚山要人體悟“自心是佛”,這在根本上還是禅門宗師的口氣。相形之下,空谷景隆反復強調“只直念去,亦有悟門”,也就是突出了念佛法門的獨立性。對此,袾宏一再替他辯解,如此念法亦是“參究念佛”。在他看來,“末法的鈍根者”最宜“回心念佛”,“單提一句‘念佛是誰’”,參禅與念佛並無妨礙。他尤為重視《阿彌陀經》裡“執持名號、一心不亂”八字,“假使專持名號,念念相繼,無有間斷,或不明谛理,已能成就淨身,品位縱卑,往生必矣。假如騁馳狂慧,耽著頑虛,於自本心,曾未聞悟,而輕談淨土,蔑視往生,為害非細。”(《佛說阿彌陀經疏鈔》)而“執持名號”與“參究念佛”名稱雖異,實質一致,他說:“今念佛者,即於念上體究,不曾別有作為,即拳究手,即波究水,是一非二。”(《阿彌陀經疏鈔問辯》)所以,袾宏的“參究念佛”並非是以“念佛”為方便,而是在尋找一種自力與他力“感應道交”的結合 。確切地說,袾宏更多地側重於淨土宗的念佛,也無怪乎在他殁後不久即被門人奉為“蓮宗第八祖”。參究念佛,因此也從楚山的“禅主淨從”轉變為袾宏的“淨主禅從”。
參究念佛,經過袾宏的大力改造,變得更加流行。在明末“喪心病狂”的狂禅時代,不少僧人“禅不禅、教不教、律不律、行門不行門,依稀仿佛,將就苟且”(智旭《靈峰宗論》卷二之一“示象巖”),“參究念佛”引發了不利於佛門的言行。為此,蕅益智旭(1599-1655)不無尖銳地指出,參究念佛只是方便,而非究竟。他說:
誰字公案,曲被時機,有大利亦有大害。言大利者,以念或疲緩,令彼深追力究,助發良多。又未明念性本空,能所不二,藉此為敲門瓦子,皆有深益。必淨土為主,參究助之,徹與未徹,始不障往生。言大害者,既涉參究,便單恃己靈,不求佛力,但欲現世發明,不復願往。或因疑生障,謂不能生,甚則廢棄萬行,棄捨經典。古人本意,原欲攝禅歸淨,於禅宗開此權機,今人錯會,多至捨淨從禅,於淨宗反成破法,全乖淨業正因,安冀往生彼國。
……故知參究念佛之說,是權非實,是助非正,雖不可廢,尤不可執。廢則缺萬行中一行,執則以一行而礙萬行也。(《靈峰宗論》卷五之三“參究念佛論”)
智旭的解釋,顯然已受袾宏淨土思想的影響,認為“參究念佛”是為了“攝禅歸淨”,有慨於禅門借“參究念佛”“捨淨從禅”,從而呼吁“參究念佛”“有大害”、“不可執”。但是,這段文字所說的“古人”或許並不包括楚山,楚山的參究念佛,既不是“攝禅歸淨”,也不是“捨淨從禅”,乃是“援淨助禅”。若借用智旭的句式,楚山“必參究為主,念佛助之”,這是禅門利根的方便法門。
近代以來的禅淨雙修,基本是袾宏思想的延續。緣此之故,楚山思想在中國佛教史上的缺失,也就在情理之中,這反映了禅淨兩宗在明代此消彼長的歷史情境。蓮宗之興,袾宏深有其功;禅門之衰,袾宏亦有其責。袾宏之後,禅門若能免於狂禅之譏,往往是借助念佛之力。楚山誕辰六百年,撰此小文,聊以想像禅門舊日之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