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之“現代說法”——佛教現代化的一個實證
金陵刻經處 呂建福
佛教的現代化大致有兩個層面,一是作為社會實體之宗教形態的佛教面對現代社會如何現代化的問題,二是作為佛教之內涵的“佛法”如何在現代文化體系中善巧展開、進行“現代說法”,普及大眾、廣度有緣。這兩者是同等重要的,一者為“相”,一者為“法”。前者包括佛教寺院、學院、佛教團體、教會等在管理、制度觀念乃至建築、設施等方面的現代化。後者則是在“法”的層面上,作為佛教之精髓的“佛法”,如何在現代文化、知識、觀念體系中切實展開,呈現出佛法超宗教、超時空的普遍性,利益全球化時代的全人類,這正是太虛大師當年的宏願:
吾以二十余年的修學體驗,得佛陀妙覺的心境,照徹了大小乘各派的佛學,及一切宗教、哲學、科學的學說。從人類的思想界,為普遍的深遠的觀察,了知佛學的全體大用,向來猶蔽於各民族(印度亦不例外)的偏見陋習,未能實現為人類的普遍文化。但在現今世界文化大交通的趨勢上卻應將此超脫一切方土、時代、人種、民族等拘蔽,而又能融會貫通東西各民族文化的佛學,明白的宣揚出來,使之普及群眾,以作為人類思想行為的指南①
將佛法在現代社會以“超脫一切方土、時代、人種、民族等拘蔽”的方式“明白的宣揚出來”,實現為“人類的普遍文化”,正是佛教在“法”的層面上的“現代化”,簡言之,我們可稱為“佛教的現代說法”。
佛教現代化的原則是契理契機,既契合佛法的根本真理,又符合時代之機宜。佛法在任何時代展開,都必須對那個時代的“機”有足夠的認識和充分的把握。近五百年來,人類進入科學時代,崇尚理性和實證,此乃是時代文化之最大特征。科技的迅猛發展,又使人類在空間上進人全球化時代。在這樣一個科學化的全球性時代,傳統的神道設教為特征的“神本”宗教已受到嚴重挑戰,現代人的信仰危機日漸嚴重。而佛教作為建立在“覺性”基礎上的“人本”宗教,正可將其宗教形式下內蘊的覺悟解脫之法明白地發揚出來。十年前,筆者在研究佛教現代化課題時提出:
作為宗教佛教之內涵的佛法如何在全球化時代的人類文化中呈現出其普遍性而與人類現代精神和知識相通、交匯、融攝,才是佛教現代化的關鍵所在和當務之急。
自上個世紀90年代以來,佛教學術界開始關注佛教現代化課題,進行理論研究,而佛教界自身的佛教現代化實踐實際上早已開展。上個世紀初的太虛法師倡導人間佛教,提出今後的“佛教必須是人間的,佛教必須是科學的,佛教必須是實際的,佛教必須是世界的。”實際開啟了佛教現代化的先河。60年代,由於特殊之因緣,藏傳佛教西漸,千年以來地處雪域高原、幾乎與世隔絕的古老西藏佛教,與高科技社會的現代西方文明陡然相接。佛教現代化的實踐遂在西藏高僧的高度智慧下迅速展開。西藏高僧們很快地融人西方文明,用西方的語言(英文、法文等)、西方文化的概念和思維向西方人講法,留下了大量可以說是“佛法現代诠釋之典型文本”的講法記錄。著名的耶喜喇嘛臨終時甚至發願轉世成西方人,從小學習西方的文化、西方的科學、西方的語言,長大後以西方文化的理解方式向西方人傳播佛法。其故事後被拍攝成《小活佛》電影,在西方世界產生了不小的影響。新近在國內出版、已經在知識界廣為流傳的《正見一佛陀的證悟》一書,則是佛教現代化的又一實證。
《正見一佛陀的證悟》(以下簡稱《正見》)一書的作者是年輕而名聲卓著的西藏高僧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他的另一本著作《佛教的見地與修道》已成為許多學佛者參悟佛法、真修實證的指南。如果說《見地與修道》是以現代的語言、簡明的方式、深入而嚴謹地闡釋了佛法的根本見地與修行方法,解析了自我、空性、四聖谛、佛性、業力、轉世、輪回、涅槃、禅修、止觀等傳統佛學基本概念,那麼,《正見》一書則在更廣闊的現代文化背景下展開,是以佛法之大智慧透視人類社會和現代文明諸象,同時以人類現代文化的知識、概念和語言,善巧方便向現代人诠釋了佛法見地的本質,诠釋傳統佛教因緣、業力、無常、情緒、出離、習氣等等概念,尤其是對佛法見地之核心四法印進行了淋漓盡致的現代解析,並由此而對傳統佛教作出了超越宗教的全新說明:
廣泛地說,智慧來自佛教徒所謂具有“正見”的心。但一個人甚至不需要自認為是佛教徒,就能具有正見。究竟而言,是這個“見”決定了我們的動機和行為。也就是“見”,在佛教的道路上指引我們。
正因如此,本書英文名為《Almost Buddhist》,中文意譯為《幾乎是個佛教徒》。也就是說,“佛教”只是個名相,了悟四法印而具有正見,才是實義,那時,“是個佛教徒”或“不是佛教徒”都並不重要。
傳統佛教“四法印”的名相“諸行無常、諸漏皆苦、諸法無我、涅架寂靜”有時會給佛教徒帶來苦空無常、沉寂乃至神秘的感受,“法印”一詞似乎也成了某種“教誡”。而“無我”、“涅槃”等概念,也往往成為佛教學者們研究不盡的概念。在宗薩欽哲仁波切的“現代說法”中,四法印則是如此清晰而明了:
如果一個人接受下列四項真理,他就是佛教徒:
一切和合事物皆無常(諸行無常)
一切情緒皆苦(諸漏皆苦)
一切事物皆無自性(諸法無我)
涅榘超越概念(涅槃寂靜)
作者並且強調,四法印的意義,原本就是要讓人直接了解,而非隱喻和神秘的。“法印”也不是教令或聖誡,並無任何宗教儀式或道德性的內容。接受“一切和合現象都是無常,一切情緒都是痛苦,一切事物都無自性,證悟是超越概念的”,就是一位佛教徒,而與身份無關,是歌手還是名模,是東方人還是西方人都無關緊要。宗薩欽哲仁波切並指出:
任何接受這四法印的人,即使沒有接受過佛陀的教法,甚至從未聽聞釋迦牟尼佛的名字,也可以與佛同道。
這段文字對於有較強宗教心理和依賴感的某些“佛教徒”可能振聾發聩,而對破除教相之執、直探佛法心源,尤其對現代人以理性和實證的精神趨近佛法則有醍醐灌頂之用。這正是佛法之普遍性和現代性的體現,也是佛教“現代說法”之基礎所在。
傳統時代較多宗教色彩的佛教,在現代社會應呈現其內涵本具的超宗教而具普遍性的大智慧利益全人類。誠如隆蓮法師所說:
佛教學者說佛法非宗教,就是要使智慧為本源的佛教,從以神權為主體的迷信中分離出來,劃清界限。佛教不能以光輝燦爛的智慧王冠在眾生中出現,卻披上黯淡的封建外衣來迎接新時代,此有識之士所以杞憂也。
佛教之現代化,實質乃是在現時代展現佛法真義、具有續佛慧命之重要意義的偉業。傳統之宗教,只是外相、形式,佛法之智慧,才是實質、內容。作為人類關於宇宙和人生之正見的佛法,無論四法印、四聖谛、八正道、十二因緣,乃是具有超民族、超地。域、超歷史文化之局限的普遍真理。佛教的現代說法,正是要將這一普遍真理(遍“法界”之真理)以現代的方式闡述出來。
宗薩欽哲仁波切如此诠釋迦牟尼的教法:
悉達多的重點是要直探問題的根源。佛教是不受文化所限制的。它的利益不局限於某個特定的社會。悉達多對學術論述和科學論證沒有興趣,地球到底是圓的還是扁的,他也不關心。他關切的是另一種實際性,他想直探痛苦之源。我希望可以讓大家了解,他的教法不是讓你讀完後放回書架上的哲學巨著,而是每一個人都能修持的、既可行又合理的見地。
作為佛教真義的佛法,雖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在各種文化中傳布,其實質則超越文化。佛法與文化的關系,作者比喻猶如茶與茶杯。四法印的真谛好比“茶葉,而所有其他用來實踐這些真谛的方法,諸如修行、儀式、傳統以及文化裝飾物,就好比杯子一般”“佛法有許多不同文化的人修持,他們用了各自的傳統,像杯子一般,來裝載教法。如果這些文化裝飾物能幫助眾生又不產生壞處,而且如果它們不與四真谛相抵觸,那麼悉達多會鼓勵這種修行。”但當我們執著於杯子而忘了裡面的茶,杯子就會變成障礙。宗薩欽哲仁波切巧妙地說:
大家拿著空杯子走來走去,或者忘了喝茶。佛教文化習俗的儀典和色彩,如果不是令一般人迷醉,至少也會讓你們分心。燒香和點燈富有異國情調而且容易吸引人,但無常和無我卻非如此。悉達多自己曾說,最好的崇拜方式,就是單純地憶起無常的原理、情緒的痛苦、現象無自性,以及涅槳超越概念。
佛教現代化,好像是尋找現代人更適用的杯子的工作,但“茶還是純的”,四法印的正見不需要也不可能改變。
在“正見”的指引下,往往被視作艱辛旅程的佛教“修行”和“禅定”也變得如此簡易而明了:
一旦智識層面接受了見也,你就可以應用任何能夠加深了解和領悟的方法。換句話說,你可以用任何技巧或修行來幫助你,將認為事物是堅實的習慣,轉化為視它們為和合,相互依存並且無常的習慣。這才是真正的佛教禅定和修行,而不只是筆直地坐在那兒像個鎮紙而已。
《正見》一書,正作者自述那樣,是“將佛教哲學的核心——四見地,以日常的語言提供給社會各行各業的人了解”“佛教與世界上其他的宗教有什麼不同?我相信四法印提供了答案的精髓,而我在此試圖將這些艱辛的概念,以我所知最簡單的語言來說明。”
當佛教學者們正在研究如何進行佛法的現代闡釋,研究“傳統與現代”、“東西與古今”及“比較宗教學”和“傳統名相的語言轉換”等種種佛教現代化的理論問題時,宗薩欽哲仁波切已如是作出了他的實踐。
以“最簡單的語言”向當代人闡釋佛法真谛,非實證佛法而又掌握文字般若,具足善巧方便者是難以完成的。《正見——佛陀的證悟》一書實際上是在“法”的層面上進行佛教現代化的工作。在人類現代文化的知識體系和文化觀念中如此成功地進行佛法的現代诠釋,《正見》一書堪稱典范,當引起佛教現代化研究的高度重視。《正見》之“佛教現代說法”,是佛教現代化的一個殊勝實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