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為什麼會痛?
雪漠
前幾天,筆者寫過一篇文章《痛說張萬雄之死》,引來了一些朋友的問訊:雪漠不是“成就”了嗎?難道還會痛嗎?
我的回答是,雪漠會痛,而且有大痛。
因為我是在痛中寫的文章,發表之後,反響才強烈。幾位朋友發短信給我,說他們含著淚讀完了我的文章,他們一定會照顧萬雄的家人,這是令我感動的,說明我的文章沒有白寫。
涼州一長者也發來短信,說:“大作拜讀,感觸頗深。致祭亡友,毫無虛浮。文長不繁,事細少碎。痛字當頭,悲溢全篇。事真情摯,思苦語哀。纡回往復,一字一淚。有此祭文,逝者當慰。”這長者,真是我的知音,他確實讀出了我文中的那份痛。
下面,我要談談雪漠之痛和一般人的痛有啥不一樣的地方。?因為老有人拿這“痛”字說事,就需要我解說一下了。
前不久,我讀過一位世界級高僧的書,他說他吃飯時沒感覺,吃啥都沒感覺。有人問他,你沒感覺,不是跟木頭一樣嗎?他說,木頭能吃飯嗎?我能吃飯,但我沒有感覺。高僧想以此證明他沒有分別心,卻不知佛教追求的,不僅僅是“無分別心”,還有“無分別智”。就是說,在那無分別之中,還必須有智。前者為空,後者為明,二者相合,便是我常說的明空了。
以前,我對此高僧很是敬仰,但他的這種說法,我是不隨喜的。且不說其是否真的沒有感覺,就算他真的沒感覺,也不過跟那“婆子燒庵”中的和尚一樣,是“枯木倚寒崖,三冬無暖氣”。那枯禅,是生不起妙用的。
我想說的是,要是一個修行人修得沒有了痛,跟土牛木馬一樣,他就沒有成就。這“成就”二字,當然只是個名相。它有不同的層次。層次不同,含義就不同。但那痛字,代表著慈悲,若是人沒了慈悲,還修個啥呢?
真正的成就者,甚至成佛者,總是智中有痛,痛不離智。成就者對眾生苦難的“大痛”,其實是“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的另一種說法。
雪漠成就與否,另當別論。因為,我也不知道成就是啥。老有人問我閉關二十年,得到了啥?我老說:我得到了一顆啥都不想得到但啥都不缺的心。
我不知道,這算成就嗎?
不過,雪漠面對世界時,總是有大痛。我說是大痛,是因為我的這種痛區別於小痛。一般人的痛,只是他們自家的痛。我的痛,是無數的痛。我的心既明空無執,又像是裝著無數跟我有緣的人,他們痛時,我就會痛。
以張萬雄之死為例。一般人聽到這消息,雖然也會痛,但他的痛超不過他的角色和身份。我聽到此訊息後,卻承受了許多人承受的那種痛,如我承受了他父親的痛、母親的痛、老婆的痛、女兒的痛、親人的痛、朋友的痛、同事的痛、受到他公正之惠的百姓的痛,還有無數其他的痛。這無數的痛,雖無世間之緣,卻有同體之痛。這時,你也許明白為啥有人打狗時,某禅師卻在慘叫。我也一樣。許多時候,一般人看來跟我不相干的人,我卻總是設身處地地為他們痛。沒辦法。這也是我能寫出《大漠祭》、《獵原》、《白虎關》、《西夏咒》等書的原因吧。那些老百姓受的痛,那些小說人物受的痛,我都受過,並且仍在受。每次寫作時,我總是在承受小說中人物的那種苦難,所以,我總是說,我的文字,是蘸著血淚的。
那麼,雪漠之痛,和一般人之痛,有無區別?
當然有。
一是只要世間苦難入雪漠心眼,就總能讓他痛,而一般人發現那苦難跟自己無關時,便不一定痛了。
二是雪漠雖然有痛,但因為能認知到他還有個不痛的東西。所以,常人之痛,可能會亂了方寸。雪漠卻能安住在那個不痛的東西裡面,去觀察那痛。這樣,便能了了分明那痛,卻又如如不動這心。何以故?當你能安住於那個不痛的裡面,去觀察那無窮無盡的痛時,你的心就非常像那明鏡,能朗照萬物,鏡子本身卻如如不動。所以,痛歸痛,卻昧不了雪漠的心智,影響不了其明空智慧和悲心。我也可能流大悲之淚,但絕不會亂了方寸。這便是我在那大痛中仍能寫出智慧大文的原因。
當你真正地證得明空智慧時,你便同時有了五智,那五智起用時,便會痛而不痛,不痛而痛。這時,世俗的痛是妄念,世俗的不痛是無記。雪漠之痛,既非妄念,又非無記。關於這一點,你可以去看我的《光明大手印》系列,其中表述甚詳。
要是我像前面說的那種高僧一樣,面對人間苦樂而沒感覺,雪漠的活著,就失去了意義。
所以,雖然我也知世間一切皆如幻化,但在日後的漫長人生中,還是會一如既往地痛下去。別說好友之死,便是那家中小狗患病而死時,我也會痛。同樣,我也會為許多學生、讀者、跟我有緣的人痛。聽到許多患痛的人,看到許多受苦的人,我會情不自禁地為他們痛。
我在那無邊無際的痛裡,既悲眾生之苦,又痛他們不能覺悟、明白和放下。那痛裡,更不乏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這無緣同體之痛,成了我弘揚大手印文化的一個重要理由。
套用一句大家熟知的話:雪漠若不痛,叫誰去痛?
要是因為我的痛,讓更多的人不再痛,那麼雪漠就沒有白活。
那麼,你是喜歡痛的雪漠呢?還是喜歡不痛的雪漠?
――初稿於2013年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