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的輪回與涅槃
輪回與涅槃,其體非不同。
顯現妙相時,若不認知心。
遂受業風吹,迷亂於當庭。
自心誤為我,心用謂他人。
能所遂對立,輪回由此生。
生命就像是一班無始無終的列車,你記不得自己是什麼時候上車的,你僅僅知道自己現在穿著什麼樣的衣服,沿途又有些什麼人上車,哪些人與你有過或長或短的喧談,哪些人僅僅與你擦肩而過。你知道沿途發生和經歷過一些什麼樣的故事,但你難免忘卻。突然,某個時刻你累了,於是,一個叫“死”的東西出現了,僅僅一個剎那,一切就好像又從頭開始了。不過,你不記得這是“從頭開始”,你完全遺忘了曾經有過的另一段旅途,曾經穿過的另外一件衣服,曾經遇到、記得、遺忘過的另外一些人,曾經遭遇過、忘卻過的另外一些事,你只當這就是唯一的開始。這就是生死的輪回。輪回是影視作品中悲劇的美:奈何橋上端著一碗“遺忘”的孟婆湯,你喝還是不喝?來世遭遇一雙似曾相識的眼眸,你記不記得上輩子曾牽過這眼眸之主人那雙溫暖的手……但這僅僅是活在藝術中的美,輪回的本質卻只有苦。
我寫過一首獻給香巴噶舉的小詩,詩裡有這樣的文字:“我一次次死去,一次次再生,扮演著塵世上所有的角色,生生死死,無休無止,忽而牛,忽而馬,忽而豬,可無法擺脫命運的磨盤……我不知道,命運會將我帶向何處?生時,不知誰是我;死後,不知我是誰。我拼命地掙呀掙呀,總也掙不脫比漁網還堅韌的業力。在那個命運的管子裡,我忽而姓張,忽而姓李,忽而是男,忽而是女,靈魂如風,飄忽來去,焦渴的呼喚布滿了血絲。九天之巅,印滿我搜尋的眼眸。”如果你真正讀懂了這首詩,讓反思的眼光超越眼前這一世,跨越千年,你就會明白輪回的苦。正是輪回的苦,將我們推向了追求解脫、涅槃的路。
但輪回與涅槃僅僅是與死亡有關的話題嗎?不是這樣的。那麼,它們的本質是什麼?
輪回與涅槃,它們不是兩個互不相干的東西,而是一體的兩面,所以說“其體非不同”。它們的本體就是心性,妄心遂受輪回,真心便趨向涅槃。認知真心、證得空性,便能證得涅槃。也就是說,它們跟妄心與真心的關系一樣,是心靈的兩種狀態。
要是你沒有認知真心、沒有證得空性的話,看到因緣聚合的種種幻象時,你就會認假成真,為它所困。就好像你分不清夢裡夢外,錯把夢境當成現實一樣。比如,你夢見了一場大火,就在夢中拼命地逃跑。夢中的火能燒死你嗎?不能,但你卻仍然感到非常恐懼,為什麼呢?因為你以為它是真的。你夢見野獸撲來時,也會拼命逃跑。夢中的野獸會不會咬你?不會。讓你感到恐懼的,僅僅是自己的錯覺。
同樣,世界上紛紛繁繁的各種現象都像夢中的景致,因為它們沒有永恆不變的本體,時時變化,猶如夢幻。你要是不明白這一點,就會隨著外部環境的不斷變化而心亂如麻,痛苦不堪。你會以為在這世界上真的存在著一個“你”,他在不斷擁有著和失去著。但是,你認為實際存在的這個“自我”只不過是肉身營造出的一個假象:我們的肉體並不是本有的,它的誕生、健康、成長需要依賴很多外部條件,比如父母的結合、良好的伙食、充足的營養、安全的成長環境,等等,而且我們的細胞不斷生生滅滅,我們的生命機能與外表隨著歲月的流逝而不斷改變;我們的知識、觀念、習慣、行為准則,甚至個性,也都不是本有的,它們在外部環境的不斷作用下形成並時時刻刻在發生著改變。那麼,由內至外,我們都無法找到一個不變的“我”。既然沒有不變的“我”,又何來“我的”家,“我的”房子,“我的”車等等一切呢?將妄心勾勒出的自我假象當成確實存在的“我”,便是“自心誤為我”。
“遂受業風吹,迷亂於當庭。”你的心迷亂了之後呢,就會“自心誤為我,心用謂他人。”自心成為你的我執,說什麼的時候都加上“我的”。
“心用謂他人”則是把心的妙用當成了“他”,所謂的“他”就是外部世界。世界上的諸種顯現實質上都是由眼耳鼻舌身意這六根,和色聲香味觸法這六塵等多種因緣聚合而成的,它們都是心的妙用。也就是說,所謂的世界,實際上是各種現象在我們內心的投射,當我們不能認知真心、證悟空性的時候,對世界的認知僅僅是個人化的解讀,並不代表世界的真相。舉個例子,你聽到有人罵你,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所以感到非常氣憤。但事實上,侮辱也好,氣憤也好,還是你的耳朵和心靈相互作用而產生的妙用。要是你沒聽見,或者你不去執著的話,別人能罵得了你嗎?所以說懲罰自己的,還是自己不明白的心。
我經常直言不諱地在文章中說出自己的觀點,所以很難讓所有人都喜歡和贊同我,時常有朋友向我傳達又有誰在罵我之類的訊息,但我通常都一笑置之。反而是當一些朋友把我捧到天上去的時候,我會寫上那種“雪漠是個驢”之類的偈子來進行“表白”。為什麼?因為我知道這個世界是幻化的,一切都是記憶。隨著因緣的流轉,曾經謾罵過你的人可能會變成你最忠實的朋友;曾經稱贊過你的人也許會千方百計地想把你打入谷底,世上的一切都不是固定不變的。所以,我不在乎它,也沒時間在乎它,我只管利用好寶貴的生命時光,以合適的方法多做些對世界有益的事情,至於世界是否會接納我,是否會迎合我,那是世界的事,我已做好我該做的,也便足夠了。
好多人認為世界不認可他,世界束縛了他,世界迫害了他,因此感到非常苦惱,非常疲倦,這是因為他們把自己個人化的解讀當成了外部世界的真相,把自心的欲望與妄念當成了恆常不變、真實存在的“我”。這時,就出現了內部世界與外部世界之間的對立,也就是能所對立。能,就是自己的心,能取,屬主動的一面,即思維的主體,也即你的看法、觀點、猜測等等;所,就是外部世界,所取,屬被動的一面,即思維的對象,也即引致你有此看法、觀點、猜測的情境。比如,你看到某人一邊跟別人說悄悄話一邊偷偷瞄你,就覺得他們一定在談論跟你有關的話題,說不定還在說你的壞話,你心裡就隱約有了一絲不快,越看越覺得他們看你的眼神有很多不好的意味。這個時候,你的猜測就是能緣,某人邊說話邊瞄你的這件事就是所緣。
香巴噶舉有一種非常好的修行方法叫做“奶格五金法”,它主張“能所俱空”,意思是“所取性空,能取性空”,也就是說外面的世界本來是幻化的,不是真實的,因為它沒有自性;同時,你能看到外部世界幻化的這個心也是幻化的,它也沒有自性,幻變不停。二者本來都是空的。“能”歸於空性,“所”也歸於空性,那麼認知外部世界的這個心和外部世界本身都是歸於空性的,是平等的,沒有任何本質上的分別,也就不存在什麼立場和角度的對立。正因為好多人不明白這個道理,才會把自己與外部世界對立起來,什麼都要分個“你我”,將大量腦力與時間花費在計較和衡量上面,便出現了許多執著。於是,處於順境的人忙著追求更高的欲望,處於逆境中的人則忙著怨恨甚至報復使他的欲望不能得以滿足的外部世界。
輪回就是在這樣能所對立的狀態下,產生的一種幻象。
因為你能所對立,所以才有了自己與外部世界的區別,才會想將外部世界的什麼東西都據為己有,或者不願意失去什麼本來屬於自己的東西,諸如此類的“不明白”,導致了一系列的認假為真。因為能所的對立,迷亂產生,把幻覺當成真實,愚癡行為再造了業力,造了善因向上,造了惡因墮落,於是就出現了六道輪回。輪回源於心的迷亂。不過,我這裡說的輪回,不一定非是死後的六道輪回。關於“輪回”,還有多種說法,其中有一種是這樣說的:當你幫助了別人,當你做了善事時,心裡會非常安樂、快樂、寧靜,就像天人一樣;當你心中充滿了仇恨,很是憤怒的時候,就是阿修羅;當你善惡參半,神性和獸性融合為一體時,你就是人;當你非常愚癡和糊塗的時候,就是畜生;當你非常貪婪,整天追求金錢,追求美色,惶惶不可終日的時候,就類似於餓鬼;當你的生命出現一種非常糟糕的狀態、使你受盡折磨的時候,就類似於地獄了。
所以說,六道輪回更多的是一種象征。它既是生死輪回,做了善事就有善報,種了惡因就有惡果,貪婪便是餓鬼等等,又表現了一個人的生命狀態……這一切,皆不離心性。
所以說,究其根本,輪回也是一個巨大的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