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述與常覺法師的一段法緣
釋昭慧
民國七十三年九月,我在印順導師介紹之下,到福嚴佛學院任教,並且安住福嚴精捨。翌(七十四)年九月,常覺法師應聘為二年級學僧講授《唯識三十頌》,在這裡,我有幸認識了這位唯慈法師口中“導師最鐘愛的學生”,也是學僧最敬愛的善知識。
福嚴精捨座落在新竹市明湖路邊的山坡上。它的建物不多,入門向前看,建物新新舊舊,一字排開,兩端包圍而成ㄇ字形,右端L字形的建築較新,有兩層樓:右側的樓下是教室,樓上是學生寢室;右前方的樓下與樓上,則是法師寮。那棟樓,是常公駐錫精捨時的建設成果。有道是“前人種樹,後人乘涼”,我竟蒙受了常公的庇蔭,在樓上的法師寮裡,度過了三年半的山居研教歲月,也在這裡奠定了日後教學與研究的深厚基礎。
那時常公住在淡水崇福別苑,早已遠離福嚴精捨,但他對福、慧兩道場還是有很深的情份,所以雖然習慣了閒雲野鶴的生活,卻也不忍心推辭學院教職,只好每周勉為其難,遠從台北到新竹教書。那時,從淡水來一趟新竹,少說也要兩個小時,雖然學院為他安排每兩周一次集中授課,但無論如何對他而言,到學院授課的車程往返,真的是一種負擔。
常公所擔任的唯識教學,在佛教界極富口碑,加上他言談幽默,個性隨和,完全沒有大法師的派頭,因此甚得學生的愛敬。
那時我在導師教導之下,研讀唯識經論,從一開始對唯識論典“不知所雲”,到後來漸漸讀出了很大的法喜。久聞常公是唯識專家,見到常公,內心有一種“拜會專業前輩”的親切感;常公也知道我受到印順導師護念提攜的勝緣,可能是基於一種“愛屋及烏”的心情吧,連帶地,他對我也就多了一份深切的護念之情。
他看過一些我在《菩提樹月刊》所發表的論文,當時他正受松山寺靈根長老的托付,主編《獅子吼月刊》,於是命我為《獅子吼月刊》寫稿。我交給常公的第一篇稿子,就是長達兩萬四千多字的論文〈瑜伽大乘“識變”義之成立〉,這可說是一年多來山居研修唯識的讀書報告。常公這才於我的文章中,大約知道了我對唯識學的體會。以一位精通唯識學,講課又非常叫座的長老,竟對一個晚輩剛起步的唯識研究,在人前人後稱贊不已,讓我深深感受到他護念後學的器度胸襟。
由於與他老人家很談得來,所以偶遇假日,我會下山坐車到淡水去找他聊天,因此也多了一些對他生活面向的瞭解。
一如常公平素給人的“質樸”印象,崇福別苑裡沒有什麼昂貴的擺設。一樓是客廳、飯廳與廚房,二樓陽台往前眺望,可看到淡海與觀音山的勝景,左側是“環堵皆書”的書房。常公是位雅人,除了早餐後與午睡起來喝杯好茶,此外別無嗜好。我常常就在一樓客廳或是二樓的常公書房裡,陪他邊喝茶,邊談天。有一回他告訴我:“喝茶喝久了,一天不喝,就會頭暈。”這令我警覺到:原來這麼淡雅的嗜好,都會成瘾。因此二十年來,我不敢讓自己養成固定時間喝茶的習慣。
常公的談興很高,話題很廣,天南地北無所不聊。由於他很有人生智慧,因此我常會將生活中所遇到的人事因緣向他報告,並聽從他的建言。
常公早於民國三十七年,就在杭州受學於印順導師座下,那時他才二十歲出頭。自此以後,從大陸、香港而到台灣,他一路追隨導師,聞法、講學、建設道場。除了演培、續明長老之外,在早年福嚴精捨的男眾法師裡,他算是在導師座下年紀最輕、資格最老的門生。聽唯慈長老說,他是最得導師鐘愛的學生,因為他絕頂聰慧,反應機靈,文筆又好。我相信導師是個愛才的人,他會為佛教而珍惜人才,那不是出於私情的個人喜愛。
常公淡泊自處,對人則情義深重。有一次與我閒談,講到他自我放逐而遠離學團的心境時,不禁喟歎道:“導師總是說:‘你們發心做事,要為三寶而做,可不要為了我的緣故而做。’但他的意境太高了,卻忽略了我們的資質。想想看,我對導師有極其深厚的師生感情,如不是為了他,那又何必扛那麼多責任呢?”
當時宗涵法師(朱玉蘭)還未出家,但追隨常公最久。印象最深的是,用餐之時,她在常公左側,我在常公右側。其他來別苑掛單的比丘尼,一律坐在玉蘭的左邊。對於嚴僧俗份際的人而言,可能會對居士坐在尼眾之前,未感習慣,但我卻從這裡看到了常公待人應事的公道。玉蘭是個溫婉的女孩,但性格較為軟弱,常公在座位這樣的細微處都保護著她,以免不懂事的後進尼眾,有著僧尊俗卑的階級意識,讓玉蘭因其居士身份,而在別苑永居劣勢。
有一回,別苑新來一位住眾,她國中讀完就不想升學,到別苑來親近常公。常公向我幽默地說:“收到不想讀書的徒弟,其實是一種福報。”當時我還不知此中深義,爾後成立學團,漸漸地體會到:道場的作務繁重,倘有幾個“不想讀書”的學僧,心無旁骛以投入職事,那真的是主事者的大福報。
離開福嚴精捨之後,我在因緣際會之下,投入了護教、護生的一連串社會運動,周邊也有了新的人事因緣。但在忙碌生涯之中,漸漸也就罕與常公晤面,只知他老人家情系祖庭,毅然將崇福別苑產業出售,集資修復泉州崇福寺。起先他還走動於海峽兩岸,為重建事業而奔忙,後來則幾乎定居泉州,罕見返台。偶而回台之後,他還會掛個電話給我,邀我得空到泉州宏法;我也熱切敦請他莅臨新建的學院校捨參觀。但是生活的忙碌,讓相互的承諾統統落空,在他的有生之前,他既沒能抽空前來學院普照,我也未能抽空到泉州向他禮座。
最後一次見到常公,已是去年六月五日的事。原來,導師過了百歲嵩壽,病危住在慈濟醫院。常公那時也積勞成疾,駐錫泉州養病,聞導師病危,連忙扶病返台探視,未久也就住進了慈濟醫院。六月四日上午導師圓寂;下午,他還勉強拖著病軀,趕往追思堂瞻禮導師遺容。六月五日(導師圓寂翌日),我抽空從慈濟大學追思堂走到醫院新大樓病房探視常公。在病榻上,他誦念著自己所書寫的挽聯:
“演性空,持中道,學推龍樹,義林尊泰斗;處時變,立高風,德類彌天,濁世導清流。”
短短聯語,不但對仗工整,詞語典雅,而且將導師的一生德學,作了最精辟的描述。我當場將聯語書寫下來,並且禀告常公:“即使追思會場不吊掛任何挽聯,《弘誓雙月刊》還是會登載出來。”
常公近年為病所苦,對生死早已看得淡然,因此乍聞他在泉州圓寂,內心雖然不捨,但也感覺他其實是“如釋重負”!此時此刻,想必他是在兜率內院的彌勒菩薩座下,進修唯識深義吧!但他對三寶、對祖庭、對師長、對後學都如此情深義重,想必不會久留淨域,勢將乘願再來娑婆,為傳播佛陀的正覺之音而再度獻身!
九五、五、十八 完稿於尊悔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