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朝的佛捨利信仰
聖凱法師
一、佛捨利信仰在印度的流行
捨利是梵文Sarira的音譯,意譯為體、身、身骨、遺身。通常是指佛陀之遺骨,稱為佛骨、佛捨利;後來,亦指高僧死後焚燒所遺留下之堅固骨頭。安置佛捨利的寶塔,稱為捨利塔;安置佛捨利之瓶,稱為捨利瓶;供養佛捨利之法會,則稱為捨利會。在早期佛教的無像時代,崇拜捨利和佛塔是佛教徒信仰的主要形式之一;而且,隨著繞塔、禮拜、供養捨利等功德思想的流行,捨利信仰迅速發展。
佛陀捨利的傳播,與佛陀入涅槃後,八國分配佛捨利有關。依據《長阿含經》卷四《游行經》記載:佛陀荼毗後,波婆國的末羅民眾想分得捨利,在本土起塔供養,於是准備四種兵到拘屍城,派遣使者請求分捨利。但是,拘屍王謂認為世尊在他的國家滅度,國內之士民應當自己供養,於是拒絕分捨利。同時,遮羅頗國的諸跋離人、羅摩伽國的拘利人、毗留提國的婆羅門、迦毗羅衛國的釋種人、毗捨離國的離車人及摩揭陀國阿阇世王也各自准備四種兵進渡恆水。大家商議後,准備由香姓婆羅門來分配捨利,拘屍王也以同理由拒分捨利。諸王聽後,想執干戈以盡力爭取,香姓婆羅門告訴諸王不可以這樣做,於是八分捨利與八國,八國皆得捨利而歸,各自起塔供養。
八分捨利後,到了阿育王時代,阿育王王開啟羅摩伽國以外的七個塔,取其捨利盛於八萬四千寶箧中,建立八萬四千寶塔。根據巴利文《大史》記載,阿育王的兒子摩哂陀到錫蘭弘揚佛教,天愛帝須王就向阿育王請求捨利,並且以極莊嚴的儀式迎請。另外,根據《高僧法顯傳》“師子國(錫蘭)條”記載,該國王城中有佛齒精捨。《大唐西域記》卷十一也有相同的記載,僧伽婆羅國(錫蘭)王宮之側有佛牙精捨。
印度西域地方也盛行供養佛捨利,如《法顯傳》記載,那竭國界醯羅城中有佛頂骨精捨。《大唐西域記》卷一“迦畢試國條”記載,該國有龍王所建的窣堵波,其中供奉如來的骨肉捨利;在王城西北之大河南岸有舊王伽藍,其中供奉如來頂骨一片。又根據《大唐西域記》卷十二記載,玄奘歸國時攜回如來捨利150粒。 《宋高僧傳》卷一則記載,唐代義淨歸國時攜回捨利300粒。
二、梁武帝與捨利信仰
魏晉南北朝隋唐時期,捨利信仰曾經是構成中古的政治、社會圖像中重要的成份之一。佛教傳入中國之初,僧人便開始用捨利的奇跡示現,來說服帝王信服。《高僧傳》記載,康僧會來到建業,孫權認為漢明帝當時夢見神為佛,並不可信,便召見康僧會,康僧會說:“如來遷跡忽逾千載,遺骨捨利神曜無方。昔阿育王起塔乃八萬四千,夫塔寺之興,以表遺化也。”於是,孫權便要求康僧會以能得到捨利而有靈驗,便為他造塔立寺;若不能的話,就要依法加以處罰。康僧會在一間靜室裡,潔齋祈禱,經過二十一天,竟然以他的至誠,而有捨利出現在他准備好的銅瓶內。這種奇跡說服了孫權,因此建塔立寺,稱為“建初寺”。
中國佛教的捨利信仰,其來源於阿育王捨利塔的建造。在劉宋宗炳(375-443)《明佛論》中,提到山東臨淄、山西蒲阪有阿育王處的遺址。《高僧傳?慧達傳》記載,慧達,俗名劉薩诃,遵師父教誨,前往南方覓阿育王塔像。慧達至建康長干寺,見寺院塔剎放出奇異光芒,挖掘塔下,發現了鐵函、銀函、金函相套,金函中有三個捨利、爪甲和頭發,當時人認為這是阿育王所起八萬四千寶塔之一。於是,在原來塔側,再建一個新塔瘗藏捨利。《魏書?釋老志》記載:
於後百年,有王阿育,以神力分佛捨利,役諸鬼神,造八萬四千塔,布於世界,皆同日而就。今洛陽、彭城、姑藏、臨淄皆有阿育王寺,蓋承其遺跡焉。
後來,阿育王佛捨利塔逐漸增多,《廣弘明集》卷十五列舉17塔,《集神州感通錄》列有19塔。《法苑珠林》增加到21所。但是,這些阿育王佛捨利塔於今唯存會稽鄮縣塔(在今浙江寧波阿育王寺)。
依目前文獻來看,最早的捨利崇拜是北魏孝文帝時代。1964年,河北省定縣出土瘗埋捨利的石函,石函蓋的盝頂上刻銘記12行,敘述了造塔的緣起。捨利貯於葫蘆形小玻璃瓶內。石函內置有專用來揀取捨利的銅匙、銅鑷;還有由玻璃、瑪瑙、水晶、珍珠、珊瑚、紅寶石組成的串飾和銅錢、波斯銀幣,這些是被當作所謂“七寶”和捨利一塊瘗埋的;其他如金銀耳墜、镯子、戒指、钗環等物是作為財寶施入的。至於印章、銅镞、殘銅鏡片等,則是人們按照當時墓葬的隨葬習俗捨入的。可知這是在北魏孝文帝太和五年(481)所修建的一座五層佛塔的捨利塔其下埋藏物。
中國佛教捨利信仰的興盛,始於梁武帝。梁武帝的政教結合與阿育王的一生思想、行為十分相似。梁武帝於天監十一年(512)敕令扶南國人僧伽婆羅重譯《阿育王經》,於是在梁武帝晚年出現崇拜阿育王佛捨利塔的行為。《梁書?扶南國傳》記載:“(大同)二年(536),改造會稽鄮縣塔,開舊塔出捨利,遣光宅寺釋敬脫等四僧及捨人孫照暫迎還台,高祖禮拜竟,即送還縣,入新塔下,此縣塔亦是劉薩诃所得也。” 大同三年(537)八月,梁武帝下令改造建康阿育王寺塔,從塔基發掘出佛捨利和爪發,舉辦了無礙大會,並且赦免天下所有罪犯。梁武帝《出古育王塔下佛捨利诏》:
大同四年八月,月犯五車,老人星見。改造長干寺阿育王塔,出捨利佛發爪。阿育鐵輪王也,王閻浮一天下,一日夜役鬼神造八萬四千塔,此其一焉。乘輿幸長干寺,設無礙法喜食。诏曰:天地盈虛,與時消息。萬物不得齊其蠢生,二儀不得恆其覆載。故勞逸異年,歡慘殊日。去歲失稔,斗粟貴騰,民有困窮,遂臻斯濫。原情察咎,或有可矜,下車問罪,聞諸往诰。責歸元首,寔在朕躬。若皆以法繩,則自新無路。書不雲乎,與殺不辜,寧失不經。易曰:隨時之義,大矣哉!今真形捨利復現於世,逢希有之事,起難遭之想。今出阿育王寺說無礙會,耆年童齒,莫不欣悅,如積饑得食,如久別見親。幽顯歸心,遠近馳仰,士女霞布,冠蓋雲集。因時布德,允協人靈,凡天下罪無輕重,皆赦除之。
《廣弘明集》的“大同四年”應為三年,是大同三年(537)八月二十一日至二十八日。梁武帝還將一粒捨利請入皇宮中供養,於九月五日,命令太子王侯百官一起恭迎捨利,共有數十萬人參觀了迎捨利的活動。
大同四年(538)九月十五日,梁武帝設無礙大會,建造兩座佛塔,在金瓶和玉瓶中裝入捨利和佛發爪。捨利供養的法會非常盛大,王侯百姓所施捨的財富堆積如山。皇太子蕭綱捐錢一百萬,共襄勝舉,並呈上《奉阿育王寺錢啟》:
臣諱言:臣聞八國同祈,事高於法本;七區皆蘊,理備於湧泉。故牙床白傘,無因不睹;金瓶寶函,有緣斯出。伏惟陛下,懸天鏡於域中,運大權於宇內。三有均夢,則臨之以慧日;百藥同枯,則潤之以慈雨。動寂非己,行住因物,無能名矣,臣何得而稱焉。故以昭光赤書,賤前史之為瑞;珥芝景玉,嗤往代之為珍。難遇者乃如來真形捨利,昭景寶瓶,浮光德水,如觀鉤鎖,似見龍珠。自非聖德威神,無以值斯希有。天人頂戴,遐迩歸心。伏聞阿育王寺方須莊嚴,施巨萬金,檀豐十藏。寶陳河府,泉出水衡。比丘持土,大廈方構;羅漢引繩,高塔將表。不勝喜抃,謹上錢一百萬。雖誠等散花,心符不盡,而微均渧瀝,陋甚鄰空,輕以塵聞,伏啟悚汗。謹啟。
大同五年(539),梁武帝又遣雲寶至扶南國迎請佛發。大同十一年(545)十一月二日,寺僧又請梁武帝於寺發《般若經》題,當晚二塔俱放光明,敕鎮東將軍邵陵王綸制寺大功德碑文。
梁武帝在大同二年、三年、四年乃至十一年,耗費大量的金錢改造阿育王寺,舉行無礙大法會,表揚阿育王的事跡,以及佛捨利的殊勝奇跡,並大赦天下。所以,梁武帝的捨利信仰是在強調自己的“金輪王”統治“佛教國家”的理想。
三、陳武帝與佛牙捨利
在朝代更替之際,佛捨利亦做為一種政權合理化的手段;同時,政權的推動,亦促進捨利信仰的流行。在梁陳的朝代更替中,陳武帝陳霸先(503-559)便利用佛牙,把自己受禅讓革命正當化,看作是一種瑞兆。
陳武帝所供養的佛牙,是法獻在於阗獲得。佛陀入滅荼毗後,遺留在人間總共有4顆牙齒。《高僧傳?法獻傳》記載:法獻受到東晉高僧法顯、智猛西游印度禮佛求法的影響,從小就立志要捨身西行觀聖跡。劉宋元徽三年(475)年,法獻從建康出發,一路上風餐露宿,忍饑挨凍,越過荒原,橫穿沙漠,走到了於阗(今新疆於田縣),由於道路受阻,不得不停止西行。在返回途經芮芮(古國名,即柔然,在今鄂爾渾河和土拉河流域一帶)時,竟意外地得到了一顆捨利。據說這顆牙原在烏纏國(古國名,今印度奧裡薩邦北部一帶),後傳到芮芮。法獻手捧捨利,如獲至寶,心想這次西行雖未能到達聖地,但能得佛牙,也算不虛此行了。他將佛牙帶回建康,秘不示人,達15年之久。法獻臨死前,才將捨利獻出,置於上定林寺捨利閣,廣受四方佛徒朝拜。梁武帝普通三年(522年)正月的一個夜晚,忽有一伙窮凶極惡強人,明火執杖,以搜尋家奴為借口,強行敲開上定林寺門,闖入捨利閣,將捨利搶掠而去,捨利一時下落不明。清代陳作霖在《南朝佛寺志》說:“今讀《陳書?高祖本紀》,乃知取佛牙者即陳武帝。其日,慶雲寺慧興者托辭也。” 無論如何,佛牙最後落在陳霸先的手裡。
永定元年(557年)十月,陳武帝宣布找到這顆捨利。《陳書》卷二記載:“庚辰,诏出佛牙於杜姥宅,集四部設無遮大會,高祖親出阙前禮拜。” 陳霸先繼承著崇事佛教最盛的梁朝,必須藉著佛教的瑞兆,以此收服民心,以及宣示他的天命。這顆佛牙經過輾轉流傳,最後供養於北京靈光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