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的面面觀(下)
超定
緣起論的開展
緣起觀系佛陀在菩提樹下,觀察有情流轉的因緣,以及生死解脫的過程,從而體悟宇宙人生真理,成就究竟佛果的如實正觀。過去現在因果經說:「爾時菩薩至第三夜觀眾生性,如何因緣而有老死?即知老死以生為本,若離於生則無老死。又復此生,不從天生,不從自生,非無緣生;從因緣生,因於欲有、色有、無色有業生。又觀三有業從何而生?即知三有業從四取生(欲取、見取、我語取、戒禁取)。……又復觀行從何而生?即知行從無明生。若滅無明則行滅,行滅則識滅,……生滅則老死滅,憂悲惱苦滅。如是逆、順觀十二因緣,第三夜分,破於無明;明相出時,得智慧光,斷於習障,成一切種智。」
毫無疑問的,緣起論是佛法立義之根本,本此立場而探討自他、心境、物我的一切問題,而否定當時學派的宿作論、尊佑論之邪因論和無因論,確立佛法的正因論。緣起的內容深廣無邊,如上所述,有情身心界的內緣起,器世間物質界的外緣起;自然界、社會界、身心界,無不是緣起。但佛法的目的在於轉迷啟悟,離苦得樂,佛說緣起的重心,在於顯示思想與行為的因果律,告訴我們一條向上向善向光明向解脫的菩提大道,怎樣由個人生命的改善,身心安樂,趨向正覺,乃至於一切眾生皆共成佛道。
印度佛教的演變,從原始、部派而性空、唯識、真常。思想不論如何分歧,甚至形成對立之勢,但總不能偏離佛法的根本教義,違反釋尊所證與所說的緣起真理。佛法是一味的,諸法實相不會有差別。然而,「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為了佛法的推廣,適應不同的時空,契合眾生的根性,不得不施設方便,而作差別的解說。各種不同的緣起論,通常分為:「業感緣起」、「賴耶緣起」、「性空緣起」、「真如緣起」、「法界緣起」和「六大緣起」。此中真如、法界、六大緣起,應是依中國佛教宗派的教義而安立,比如:真如緣起說是根據大乘起信論的一心二門——真如門與生滅門而說。法界緣起是賢首宗一真法界、四法界,緣起無盡之宗義。六大緣起,乃是真言宗所倡立。六大緣起說,不出上述內外因緣的緣相應義。真如緣起與法界緣起,不過是如來藏緣起的不同诠釋。因此,大乘佛教的三系思想:「性空唯名」、「虛妄唯識」、「真常唯心」,也即是「性空緣起論」、「賴耶緣起論」與「如來藏緣起論」。三種緣起論,代表了「初期大乘」諸法皆空論,及「後期大乘」萬法唯心說。唯心,大分為妄心與真心,妄心緣起是阿賴耶唯識論,真心緣起是如來藏佛性論。而「佛法」包括佛世的一味佛教和佛滅的部派佛教,在上列的緣起中,是否同屬於「業感緣起論」?部派佛教的說轉部建立勝義補特伽羅,有部的假名我,犢子部的不可說我,經部譬喻師的細心說,上座部的微細意識說,大眾部的根本識,這些都是為解決生死輪回的問題,著重在於如何隨業受報,構成三界六道的生命永續,以避免落於斷滅論的異端。盡管部派之間對業力的體性與如何存在的問題,有各各不同的主張,而業力論的闡發,真是前所未有。參閱各部阿毗達磨論書,可證知這一事實。因之,部派佛教的緣起論,不妨總名為「業感緣起」。
至於原始佛法,如阿含根本聖典所明,緣起的定義與內容,當為後來部派與大乘佛教之所共遵。約對治悉檀言,緣起否定了狂妄的創造神,以及眾生輪回的靈體說。約第一義悉檀言,緣起乃轉迷情成正覺之規律,聖智所契入的究竟實相。早期佛教不注重理論的發揮,而強調四聖谛的實證:苦,苦之集,苦之滅,滅苦之道。如偏離根本問題,則落於無意義的戲論,無異毒箭喻經所說,無助於苦痛的解脫。故此,相對於後起的緣起論而言,姑且名為「正覺緣起」,或實證緣起論。
總之,流傳中的全盤佛法,從「佛法」、「初期大乘佛法」、「後期大乘佛法」,乃至「秘密大乘佛法」,無非是緣起理論與實踐方法的不同解說。因為緣起是佛法的本源,不共於世間外道的特質所在,如迷失這一本質而創新說,即不成其為佛法了。印度佛教的流變,由聲聞的四谛乘,菩薩的波羅密乘,終而如來的陀羅尼乘。也即從早期的「聲聞為本之解脫同歸」,最後發展為「如來為本之天佛一如」,也許這就是諸行無常、緣起論的變遷使然吧!
拙文出版的緣起
原來我只是想在拙文的出版之前,向「覺音」讀者報告一份成績單:三年的時間,我做了出家四十余以來的未曾有事;從九八年六月起,至今完成三十二篇的佛學論文。這一令人難忘的因緣,在此就從頭說起吧!
一九九八年四月初,印順導師基金會主辦的「佛法度假」,在南加州借用西來大學場所舉行。承辦人來電邀請,希望我為度假營的學員講解中觀要義。大約講了四節,另加一堂早課中的開示。承蒙基金會創辦人仁俊長老的慈悲,令將方便說法的大意寫成文字,發表在「正覺之音」。如所周知,仁公是佛教界公認的謹嚴大師,思想超卓,三千威儀,言行不苟。文如其人,篇篇精練,功力至深。他所辦的佛刊,審稿要求很高,不是公開對外征稿的。而今當面命我投稿,一向懶於動腦筋,不善為文的我,如何完成這一艱苦的任務?最後在師命難違之下繳卷了,經審定後刊出,還吩咐編者繼續邀稿,鼓勵我多發心為覺刊投稿。每期「佛法度假」,也都約我前往講課。由此因緣得以再度親近當代的高僧——仁公長老座下,藉長老威德的加持,按月寫稿,成為我的定課,像在佛學院當學僧,依規定交出學習的心得報告。
我從來沒有撰文出書的念頭,應付式地發表過就算了;猶如仁公從年輕開始寫作,至今年逾八十,搜集起來可出版幾大部書,但他還是堅持不肯出書。而我為什麼答應信眾的請求,出版這本有生以來第一部著作?三年之前,自創的佛堂從民房發展為合法的正式道場,擇於五月月圓日舉行本寺成立二十周年暨新殿落成、聖像升座。歲月荏苒,於今又度過三周年,信眾發起為我出書,作為新殿落成三周年紀念之一。盛情難卻,隨順眾生吧!況且這也是宣揚正法,引導正見之方便。無常的世間,以後是否還有機會看到自己寫的第二本書呢?
翻閱書架上的「正覺之音」,從九八年六月份第一篇「念念趨向正覺」,而後每逢月初,仁公的叮咛:「為正覺之音的傳播,多費點心寫寫吧!」該寫些什麼?佛法無邊,如汪洋大海,從何談起?憶念佛陀遺教,根本思想不離緣起性空、十二因緣、四聖谛;五蘊、六處、六界;世間與出世間、凡夫與聖人;生理的、物理的、心理的,一切的存在不出佛法緣起的范疇。那末就以緣起為線索去啟發靈感,尋找寫作的題材吧!執起筆來准備說些題前話,但一想到仁公的文章,謹嚴精練,句句金言,我的文思隨即阻塞,久久無法落筆。為了克服這難題,我想通了,各有因緣,何必斤斤較量?仁公有其獨特的風格,他的不朽之作,當然會受到上根利智的讀者,持以畢恭畢敬的態度,如面聖容地「谛聽谛聽,善思念之。」而我的寫作,天馬行空,想到那裡就寫到那裡,不管內容如何,通俗也好,疏漏也好,何必以他老的標准來衡量自己呢?從此之後,提起筆來,搬走一塊石頭,心無罣礙,隨興所之,稱性而談。談「正信的佛教」,論「佛法——緣起義甚深」、「緣起智.感恩心」,寫「緣起的理論與實踐」、「緣起與空性的統一」,乃至於「聲聞佛法與方等大乘」、「了義不了義的抉擇」。每月都在主編指定的期限內繳卷。有時編者要求文字的長短、內容的性質,也能順應配合。雖然,檢閱寫出的東西,修辭、構思、氣勢、文義,都不甚滿意。但每次完成一文,身心踴躍,喜悅之情,像登上歡喜地一般,實非筆墨所能形容。
回顧過去,民國四十七年春進入靈隱佛學院,五十年畢業,繼續在福嚴學捨進修,親近印公、續公、演公、仁公等諸大善知識。離開福嚴,服兵役後回到僧團,正逢恩師在開元寺主辦佛學院,我得以教學相長,從事僧教育工作。五年後往香港能仁學院,轉而攻讀社會教育學,課余編輯內明雜志。一九七五年冬,移居美國,名義上是赴美弘法,實則隨緣參學。在自創道場初十年間,慧業荒廢,眾生未度,不免惶惑之感。八八年承圓光院長如悟學長之邀,回台講學,前後約三個學期。此後返美才正式在道場定期共修中,宣講經論大意。偶爾也應約往外州和台灣,作通俗演講。九八年春,我找到適當的場所,可作永久性的道場,經八個月裝修,舉行落成典禮。在這期間,與仁公長老久別重逢,承蒙長老厚愛,開始與「正覺之音」結緣。三年以來,寫了這些篇章,細說其中的因緣,真是緣起無盡。父母養育我,肯讓我出家;剃度恩師栽培我入佛學院,專修佛法;佛學院的師長,從最高印公導師,院長、教務長、訓導長,以及諸位講師,前後六年的學僧生活,厚植道基。北園五載,溫故知新,站上講台,從利他中自利,在法義與行持上,獲益匪淺。倘若缺乏以上因緣,法身慧命不存在,又如何宣講佛法,發表佛學文章?道場重修後,法務繁忙,壓力日重一日,假如不是本寺當家日觀仁者發心負責行政,以身作則領導信眾,推動寺務,我怎能清心地靜下來寫文?假如沒有信徒擁護,常住每月帳單,誰去支付?感謝三寶的加被,感謝因緣法的成就,感謝支持我在菩提道上前進的所有善知識——教授、同行和外護善知識!
最後,在我決定刊行這本文集時,托覺音編者向仁公試探,是否能請到他賜序,以增光彩。當我還來不及上書懇求之際,他老已完成了三千字的大作,囑其弟子謄抄傳真過來。拜讀再三,感恩之情,筆墨難宣。吾公深入法海逾七十年,對如來正法的體解與踐履,至深至廣,不愧為當今人間佛教的中流砥柱,印公導師座下碩果僅存的法門龍象。為報答師恩,當依教奉行:「生生世世倡踐緣起正法,性空實相,遮絕『真空生妙有』的世俗(執)見!」人間菩薩的風范,令人不勝高山仰止之至!
二○○一年元月十日寫於山仔腳觀音丈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