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悲佛網
七月三日下午,呆在自己到處漏雨的小木屋裡,看著窗外扯天扯地的從天空潑下的雨柱,我的心情十分沉重。這幾日來,喇榮佛教大都市發生了歷史上罕見的大水災,持續多日的暴雨造成部分山體滑坡、坍塌,“三身”區地段的幾乎所有房屋全部被毀。據大略統計,近一千四百多間僧俗弟子修行、生活所用的房屋被徹底沖垮,財物損失巨大,十分令人痛心。萬幸的是,人的生命基本上沒有遭到損害。但四眾弟子的情緒已受到明顯干擾和影響。目睹這淒涼蕭條的場面,我不能不備感心酸。
但我心裡很清楚,世事原本就處於無常變遷之中。原來繁華興旺、十方學子雲集的佛教都市,頃刻就在天災面前幾成廢墟,這除了證明“苦空無常”之理的顛撲不破外,只能讓我們對這個永無實性可言的世界,更加生起不可遏制的厭離心。
據天氣預報預測,未來的十幾天內還將有連綿陰雨及特大暴雨。這意味著,幸存的幾千間房屋也將再次遭受沖擊。並非人人都可將無常觀得異常牢靠,在許多凡夫面前,這無情的災難讓他們措手不及且悲觀難過。其實房子與修法比起來,的確是小事一樁。我希望這次的事件不會對人們的心靈造成創傷,希望他們能盡快平復這次災難帶來的陰影與負面影響。
讓我的心稍感寬慰的是,在這種危險的狀況下,聽道友們講圓卓還安心地守在已空無一人的辦公樓上研讀佛經,這讓我感覺他真的有幾分英雄氣慨。正在思維之時,“嘟嘟”的電話鈴聲把我拉回到現實。拿起話筒,恰恰是圓卓打來的電話,他向我詢問工作上的一些問題。借著這個機會,我問起了他的學佛歷程……
我是在廣西西北部,一個比較落後、又缺乏佛法甘露滋潤的土地上成長起來的。兒時對佛教的理解,基本上是建立在電影《少林寺》帶給我的近似扭曲的認知層面上。我所接受的教育與生長環境,使我從小到大都是把佛教當作一種愚昧、落後的產物而加以排斥的。當然最終,我很幸運地得以披上袈裟,走上修學佛法的道路。這期間,從排斥到信受的整個過程,並未雜有絲毫盲目沖動的因素,完全是一種理性的抉擇。
從小生長在農村,對農民的生活還是比較了解的。少年時代雖然沒有聽過關於哲學家與牧童對話的故事,但也常常為農民那種僅為果腹和生兒育女而年復一年地奔波忙碌的純粹動物式的生存感到悲哀。盡管只不過是一種模糊的感覺,而且當時也尚未認真地去思索關於人生意義的問題,但總覺得農村之外的生活應該是另有意義的。
從世俗的角度來看,我算是比較幸運的。因為父親是國家干部的緣故,使我在生活、學習等方面比一般的農村孩子優越些,從小學、中學到大學,並沒有經歷太多的坎坷。
高中畢業後,我考入了廣西民族學院中文系,並最後在那裡獲得了文學學士學位。當時,聽說廣西民族學院中文系是廣西作家的搖籃,於是我就想,那就好好做個作家吧。
滿懷憧憬地踏入了大學校門,而系領導在開學典禮上關於歷屆學長們在社會上功成名就的介紹,更是讓我激動了好長時間。在那些躍躍欲試的日子裡,干一翻轟轟烈烈的事業似乎成了生命的全部意義,於是我拼命地在報刊、雜志、電台上拋灑小文章,以期獲得社會的注意與認可。等到後來實際接觸了一些作家後,原先自己為他們塗抹上去的神聖光環頃刻間就蕩然無存了:他們也一樣在為油鹽柴米、兒女升學就業而疲於奔命;他們在作品中開出來的所有藥方,無一能對治他們在日常生活中甚至比普通人還熾盛的煩惱。我忽然意識到,這樣的“作”其一生,同樣是沿襲著動物般的生存模式,與我曾悲哀過的農民的生存又有何異?
理想的大廈已被架空,失落的感覺促使我鑽進圖書館的書堆裡,試圖到哲學的世界裡去找尋理想的支柱。從老莊、孔孟到程朱,從蘇格拉底、帕拉圖到尼采、薩特,一一浏覽下來的結果,並沒有符合我原先的期望,尤其是現代派哲學更令我大失所望,我甚至覺得某些現代思潮已墮落為一種空洞無聊的文字游戲。稍感欣慰的是,古典哲學尤其是中國古典哲學,倒使我那顆失落燥動的心得到些許的清涼和撫慰。
現在想來頗為遺憾的是,由於先入為主的思維定式作怪,我曾一次次地與佛法擦肩而過。記得讀高中時,在歷史讀物中我就知道了佛教中有個“六道輪回”的觀點,那時覺得這種理論真是可笑。等後來接觸了西方現代生命科學的一些研究報告,尤其是西方科學家有關靈魂方面的研究結果,我那固執的神經才受到深深的觸動,從此,我對“六道輪回”的說法也就有點半信半疑了。可惜的是,當時總覺得有那麼多蘊含深刻哲理的高深理論還等著我去研究,“六道輪回”的問題就暫且擱置一旁吧。
雖然對於《中國禅宗哲學研究》之類的書籍也曾有所接觸,但結果卻發現,不論是自己還是作者,都自覺或不自覺地以一種所謂的批判目光去分析佛教,而事實上,我們往往都是以一種狹隘的、充滿偏見的目光去審視,因此不可能獲得太多的實際利益。
不過,可能我還是稍微有點善根吧,對古聖先賢所宣說的關於做人的道理,我一直都能接受,甚至是佩服得五體投地。曾想,若是每個人都能好好學習這些聖賢們的著作,世間也就沒有那麼多的悲劇發生了。常常感慨於人們只會做事,有的還算是挺能干的,然而在做人方面卻往往一塌糊塗。每個人都希望自己獲得幸福、快樂,而他們的所作所為卻常常是在給自己制造痛苦和災難。於是我發願畢業後要好好教書育人,將古代聖哲們的智慧傳遞給學生,以求他們能擁有健康的人生。
一次在火車上,一位長相不錯而舉止卻極為輕佻的青年女子主動和我搭話,當時我就問她:“知道人生最大的遺憾是什麼嗎?”她說不知道。我就告訴她:人生最大的遺憾是時間不會倒退,我們永遠無法回到從前。我們可以輕率地邁出一步、做出一個決定、說一句痛快的話……然而,我們卻很難將之收回,於是世間便產生了很多痛苦。她開始感到有點不好意思,沉默了一陣之後,她問我這些是從哪裡學來的?我說,在古聖先賢的著作裡比比皆是。她帶點感激的樣子說,以後一定要好好看看這些書。當時我就很有感觸:古人的智慧其實並未過時,只是現代的人們在幾近瘋狂地追逐物質享受時,漸漸把它們淡忘了。
大學畢業後,我如願地被分配到桂西北的一所師范專科院校——河池師專教書。我在這裡工作了三年半,曾擔任寫作學、中國古典文學等課程的教學。在教書的過程中,我那“育人”的初衷始終沒有冷卻,然而真正能夠作到這一點的卻是在我進入佛門之後。
我越來越體會到,自己若沒有一個高尚的人格,想“育”好別人幾乎是不可能的。面對自己粗重難消的煩惱,又如何去完善別人的人格呢?也曾想借助現代科學洞徹這個問題,但一個明顯的事實卻是:用現代科學儀器裝備起來的現代醫學,想竭力延緩某些首腦人物幾個月壽命的願望,在冷酷的死亡面前都會被粉碎得一干二淨。現階段科技的發展,除了增盛人們的物欲外,於宇宙實相又了得幾分呢?面對浩瀚無邊的宇宙,依靠現代科學手段,人類也只是上了一趟離自己最近的一顆星球而已。我承認科學在某些方面的功用,但我不會迷信它。帶著未解的困惑,繼續尋找吧。
好在教學任務並不重,閒暇時我便開始接觸《印光大師文鈔》、《弘一大師文集》等書籍,還有國內外一些法師講經說法的資料。這些書籍和資料都有一種深入淺出的特點,漸漸地我被佛法博大精深的內容吸引住了。加上在大學裡對“六道輪回”的些許感受,我的偏見漸漸地被佛陀所宣說的甚深道理所折服。
偏見在真知面前一點點消融,反省在探尋之後慢慢生起,往昔的無知淺薄在真正涉足佛教後暴露無遺。這時才發現,原來那些喜歡誹謗佛法的人,往往都是些沒有看過佛經、更談不上研究過佛經的人。記得我學佛之初,曾有一個學生問我:“老師為什麼也迷信這些?”我就反問他:“你看過佛經嗎?了解佛經中所宣說的道理嗎?”他很茫然地搖頭,我再反問他:“那你憑什麼說它是迷信呢?我並沒有見過你父親,我說你父親不是人,行嗎?”他很不好意思地笑了。
學佛後,在沒有違反國家教育方針的基礎上,我盡量把佛陀的智慧融入我的日常教學和對學生的思想教育中。雖不敢說效果很理想,但我覺得,這對我的學生肯定會有利益,哪怕只是一點點。尤其是在我教學生涯中的最後階段,自我感覺自己這“教書育人”的工作算是漸漸上道了,學生也比較滿意。
本來我可以一直這樣走下去:教書、評職稱、結婚生子,直至老死。然而,學校通告欄上頻頻出現的訃告卻時時刺激著我那安於現狀的神經,其中有老教授,也有年輕的教師。如是地生活,如是地死,這難道就是我生命的模式?我今生要做的事難道就是讓學生了解那些情執深重的文學家?介紹那些宣洩情愛的作品,並指導學生們也創作出如是的作品?這樣的一生,對自他能有多少利益呢?時間永不停息地流逝,解脫未了,而生命卻在一步步走向終結。這時,對那句“如少水魚,斯有何樂?”算是稍稍有所理解了。
思維宇宙的無邊無際、時間的無始無終,倍感自己的渺小和生命的短暫,對世間中無義的空耗深感痛惜。也沒有經過翻天覆地的劇烈思想斗爭,我便做出了一生中最為重要的一次抉擇。
因為考慮到來自各方面的壓力,我沒有公開辭職,而是選擇了悄然離去的方式。
要走了,才發現割捨掉親情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當然也捨不得離開那些挺調皮也挺聽話的學生。母親很善良,而且也學佛,這讓我多少有些放心。父親干是了幾十年革命工作的老黨員,對我學佛的事,心裡總是有點疙疙瘩瘩的,所以離家求法的事還是別告訴他吧。母親雖然通情達理,但兒子畢竟是心頭肉,我知道她心裡其實很難過。
離家的日子終於來了。那天,母親沒有哭。望著風中她蒼老而慈祥的面容,我忍住了幾次想落下的淚滴。
回到單位的宿捨,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剛要走,電話鈴響了,是一個已走上工作崗位的學生打來的,她告訴我說,做我的學生很幸運。我真想對她說,最幸運的是,我們都值遇了佛法。
接完在單位中的最後一個電話,背上行囊,悄悄地離開這片我仍有點眷戀的土地,我就只身上路了。
在雪域聖地——色達喇榮佛學院,經過一段時間的聞思後,我對佛法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對緣起性空等甚深的道理也有了一定的認識,對科學的那一丁點兒執著也已完全淡化,身心上的受益難以言說。深深地感受到了佛法的偉大與世間瑣事的無義,於是我決定捨俗出家……
正聚精會神地聽著他的敘述,這時外面又傳來了房屋倒塌的聲音。於是不得不中斷這次談話,約定以後與他再談。
走在大雨中,迎面碰到很多來去匆匆之人,許多人的臉上都掛著一副怨天尤人的表情。我卻沒有什麼怨恨、憤怒、無奈的情緒,因為我知道,這次水災乃是眾生福報淺薄所致,屬共業所感。這讓我想起了以前全世界最著名的佛教聖地那爛陀寺:當時的寺院裡聖者輩出、名噪一時,實為南瞻部洲的一大莊嚴。但當它被外道摧毀時,已具足神通的很多大成就者,因眾生業力所困,無一人能顯示神變挽其厄運。有些班智達帶著幾百人跑到了喀什米爾,有些則流浪到沙霍國……僅在幾天內,那爛陀寺就變成了一片廢墟。
面對我們現在所遇到的自然災難,人力是如此的無助。但就在此時,我的腦海裡突然浮現英國詩人雪萊那振奮人心的詩句:“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想著想著,我從內心就發出了會心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