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彌日志(10)
一個師兄在剃度前,家裡人忽然找來了,是他妹妹的男朋友,也不認識,拿著照片到值班室,說,要找照片裡的這個人。
我一看,猜出來是親人,但看他的狀態,沒有惡意。他說是出差路過北京,順便來看看。
師兄見了他的這位即將和他妹妹結婚的親人,感覺有點尴尬,不知道該跟親人說什麼,據說見之前也很緊張。好在,親人也沒有為難,只是問了一些問題,似乎是為了盡到一個親人的責任,畢竟,有人出家,對世間人來說,還是難以理解。
這次見面比較平靜。
過了一些日子,又來了三個親人,一個是母親,兩個哥哥。千裡迢迢從南方趕來。
這位師兄很緊張地叫住我,說,你能不能幫我見見他們。我說,可以啊。
他說,你要小心,我怕他們會打你。
我說,怎麼可能。
見面後,母親很和善,兩個哥哥也很和善。母親由於方言濃重,不太方便溝通和交流。她說話,哥哥給翻譯。她問,兒子出家了,老了以後怎麼辦?
我說,出家人越老越值錢,是個寶。年輕的時候一般。跟世間人相反,世間人年輕時有力氣,過得好,老了就沒人搭理了。
母親聽完似乎就放心了。
又問,兒子生病了怎麼辦?
我說,生病了就治病。
母親其實都差不多,只是希望兒女好,而已。其實,不說話,就能看出來,母親是那種為了兒女操勞一生的人。把孩子拉扯大,成家立業了,然後又給帶孫子。跟我母親也很像,前幾年,沒出家的時候,每次回老家,我媽都問我,你長年在外邊,能不能吃飽飯。
我說能。我媽就放心了。
這幾年,南方很多省份的鄉村經濟靠外出打工,留下老人和孩子。我的這位師兄的兩個哥哥就是如此,長年在外打工,孩子留在家裡,由老人帶,家裡還有一些農活,都是老人在做。
師兄的父親剛剛去世。
他要出家,母親實在不放心,把兩個哥哥從打工的地方叫回來,趕到北京,來看個究竟。
兩個哥哥本份、勤勞、善良,大哥剛到寺裡只有半天,居然馬上對寺裡的環境和人的狀態產生了很大的好感,把我叫到一邊,問了一些問題,大致都是生活、學習方面的。並且表示,這裡的人都很快樂。比社會上的人感覺快樂多了。
但是覺得一個人如果不成家的生活有疑問,。出家後,放棄了事業,人生會怎樣。
通過交談,我們很快就得出了一個結論,這是一個更超越的人生選擇。如果不出家,他的弟弟將在北京找一份工作,每天早出晚歸,交房租,過日子,然後會找一個女朋友,然後兩個人一起過日子,可能會按息買房子,把一生都賣給銀行,然後可能會找家裡要錢,親友們為了他們四處告借,當然,也有可能他會小有成就,賺到一些錢,也有可能賺大錢。
然後老去,隔一年半載地回老家看望親友,然後死去。
那麼,出家以後呢?
其實,這個問題,沒法推演下去。這位師兄的大哥隱約地感覺到原有的人生軌跡是有問題的。只是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但通過出家中斷這種有問題的軌跡,似乎是正確的。而且,最為重要的是,他有孩子,他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要有見識,有知識,有文化,有思想,甚至他覺得自己的孩子也應該有機會在寺院裡接受這樣的文化教育。
只是,太遠了,來一趟要花費很多的錢。
但二哥不這麼認為,他反應非常強烈,認為弟弟應該回家過日子,去打工,不應該出家。可能是道場有很強烈的平靜氣氛,所有接待他們的人也都很平靜和快樂,至少也感染了他,明顯地感受到他也在控制自己的情緒。
但話裡話外地流露出不滿和不理解。
我們倆在寺裡的栗子園外的路上散了散步,談了談彼此的人生和生活認識。
他在南方的一個服裝廠打工,可能做到一個基層部門的主管,老板似乎比較器重他,曾經鼓勵和許諾過,如果他將來創業,也有可能成為老板。
我問了問他們廠的年產值,他說,不清楚。
聽他介紹廠裡的狀況,可能是一個年產值三、五千萬的服裝工廠,有品牌,也做加工,有分廠或有密切經濟關聯的合作投資工廠。
他對自己的人生有很高的期許,希望能發財,能夠如他的老板那樣,在經濟上獲得很高的成就。
他的老板是他的人生高度。他對自己的老板和工廠也非常地認可。工作也比較舒心。為了獲得更好的收入,除了正常的工作之外,也還做一些別的工作。
他講了很多他的事情,他的生活,以及他對出家的不理解。他說不相信有前世和來生。
師兄的這兩個哥哥都極聰明,也都很能干,通過這次交談,我更加笃信人的業果和命運,跟所謂的智力沒有任何關系,是人的生存環境造成人的認識,人的經歷和過去世所造的業構成人的生活和意識狀態。
我想,我要做的就是傾聽,聽他講述他的人生態度。
最後,他問我,你為什麼要出家?
我說,我們此刻散步的這個地方,你是不是感到很安靜。
他說,他也喜歡這種安靜。
我說,我和他的弟弟認為在這種安靜中可以獲得更高的人生享受,也可以幫助別人也獲得更高的人生快樂。
他說,他認為最高的人生快樂是回家後,看到老婆孩子的笑容,那個時候,無論在外邊受多大的累,遭多大的罪,都全都煙消雲散。
這個快樂,我很理解。
他問,出家人有沒有自由。
我說有,出家本身就是自由的,是自己的選擇,跟別人也沒多大關系,如果自己想回家了,脫下衣服就可以走,就叫還俗,在戒律上,只需要告訴一個人就可以。
談話結束了。我邀請他常來寺裡,比如帶孩子來,好讓孩子從小有機會接受更寬廣的文化、知識,他也認可,只是,老家離這裡太遠了,來一趟,費用太高。而且,這輩子,這樣舉家出行,可能只有這一次。
我邀請他多住幾天。
他說,不行,家裡還有很多事情,第二天就要返回。
他還藏著一句話沒說,他想把他的弟弟帶回去,和他一樣,討老婆,生孩子,享受他們的笑容。
中午,我們一起在寺院裡用齋,母親和大哥吃的很正常,二哥怎麼也吃不下,很勉強地喝了口湯,吃了點水果。
當天晚上,因為有重要的功課,沒能多陪他們。
我的這位師兄說,他的母親和大哥都能理解出家的事情,就是二哥不干,還是想讓他回家。第二天,他們要走了,二哥還是想帶走他的弟弟,就在院子裡站著,等。
他弟弟已經和他有很多的交流了。早已告訴他,出家。
但是,他不甘心。後來,我的師兄和親人們又見了一面,道別。
然後,回寺安心用功。
事後不久,師兄告訴我,家裡人通過這次來寺裡的見聞,帶走了一些書籍,回去對佛教進行了細心的了解,帶來消息,認為,弟弟出家是出小家,做大家的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