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也。
我們現在為了深入了解,先來分別解釋這節當中,“自欺”、“好惡”、“自謙”、“慎獨”四個名詞的內涵如下。
一、我讀古人筆記,看到明代有一個人,對於買賣古董的看法,說了特別高明的三句話,他說:“任何一個人,一生只做了三件事,便自去了。自欺、欺人、被人欺,如此而已。”我當時看了,拍案叫絕。豈只是買賣古董,即使是古今中外的英雄豪傑,誰又不是如此。人不自欺,幾乎是活得沒有人味。我們從生到死,今天、明天、大後天,隨時隨地,總覺得“前途無量”、“後途無窮”才有希望,才有意思。其實,那些無量、無窮的希望,都只是“意識”思想形態上的自我意境而已,可以自我陶醉,不可以自我滿足。(講到這裡,特別聲明,不要誤會了人生,就心灰意懶。你明白了大學之道,才知道作人的意義。)聲明在先,你再來看看南宋才人辛稼軒的詞說:
醉裡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裡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
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雳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死後名。
可憐白發生。
這首詞,我在少年某一階段,正是前途如錦的時候,最喜歡讀它。也許和他深有同感,便早自抽身不做“自欺”的事了。人,因為有“自欺”,才會“欺人”,最後當然要“被人欺”。換言之,人要自愛,才能愛人,最後自然可被人愛。也可以說,人要自尊,才能尊人,這樣才能使人尊你。
那麼,曾子所說的“誠意,毋自欺也”究竟是什麼意思呢?你必須要先注意一個“毋”字,這個字,在古代是和“弗”、“勿”、“莫”通用的,等於現代語的“不可”、“不要”。毋自欺,就是不要自己騙自己。
“意識”,是“心”起分別理想作用的先鋒。它旋轉跳躍變化得非常快速,而且最容易作自我欣賞、自我陶醉、自我肯定或否定。它就在我們腦子裡盤據活動,發揮思想、理想、幻想等成千上萬的作用。但它本身是把握不住,想過了用過了便溜了。它把好壞交給我們的“知性”去判斷。它把種種影像收集歸納以後,又交給了“心”來安排收藏。要使“意識”淨化,除非你真要做到“內明”反省的學問,隨時留意它的活動,使它能“知止而定,定而後安,安而後靜,靜而後慮”,才能得到真正的“誠意”境界。這裡的“誠”字,是包括專一、安定、無私、明淨的意義。所以子思著《中庸》,便說:“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誠者,自成也。”同樣是發揮“誠意”的內涵。這是“內明”之學的精髓所在。
同樣的,我們平常生活中,對人處事,也是這個“意識”的作用最為重要。但你如果對“內明”學養不到家,那被“意識”所“自欺”、或“欺人”、“受人欺”是勢所必然,事所難免。因此,孔子特別指出對於“外用”方面就要做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才好。換言之,在“外用”方面,孔子是教我們對人對事的原則,不可隨便任意妄為,不可認為必然如此,不可固執己見,不可認為非我不可,這都屬於“意識”不自欺的警覺。因此,曾子開頭便說:“誠其意者,毋自欺也。”譬如說,人人都會埋怨被別人騙了,其實,人不自騙,誰又能夠騙了你呢?相傳禅宗的初祖達摩大師初到中原,將要入山面壁的時候,有人問他,大師啊!你來中國的目的是做什麼?達摩大師便對他說,我要找一個不受人欺的人。達摩大師才是真大師,人能先不自欺,才能不受人欺。(小心,也許我正在自欺,而且又欺了大家。)
二、接著“毋自欺”之後,他便用兩句譬喻的話說:“如惡惡臭。如好好色。”好像人們對於一切事、一切東西的愛好和厭惡一樣,當你真討厭它的時候,就會立刻厭惡它,再也不會去迷戀它。當你真喜愛它的時候,你必然會馬上去愛好它,再也不會捨棄它。同樣的道理,當你明白了“意識”的顛倒反復,自己擾亂自心時,你就要“不自欺”,立刻捨棄“意識”的亂流,歸到平靜清明的境界,正如前面七證次第所講的“知止而後有定”才對。
三、你真能做到使意識、意念返還到明誠、明淨的境界,那才叫作真正的“自謙”,這完全是靠自己的反觀省察,才能得到的境界。謙,並不是消極的退縮,它是崇高的平實。謙,在《易經》是一個卦名,叫作“地山謙”。它的畫像,是高山峻嶺,伏藏在地的下面,也可以說,在萬仞高山的絕頂之處,呈現一片平原,滿目晴空,白雲萬裡,反而覺得平淡無奇,毫無險峻的感覺。八八六十四卦,沒有一卦是大吉大利的,都是半凶半吉,或者全凶,或是小吉。只有謙卦,才是平平吉吉。古人有一副對聯:
海到無邊天作岸,山登絕頂我為峰。
看來是多麼的氣派,多麼的狂妄。但你仔細一想,實際上,它又是多麼的平實,多麼的輕盈,它是描述由極其絢爛、繁華、崇高、偉大,而終歸於平淡的寫照。如果人們的學養,能夠到達如古人經驗所得的結論,“學問深時意氣平”,這便是誠意、自謙的境界了。
——《原本大學微言》
——本文中所有內容在南師經典著作《南懷瑾選集》中均有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