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又名《道德經》,是什麼書呢?它或是老子所寫,或是老子與其弟子的合著,或是出於眾人之手。八十一章,九九之數,似乎暗藏天機,應該暗藏天機。而另一種曾久埋於地下,不見天日的版本,卻把現有的詞章全然打亂,甚至指向截然相反的思想。
老子是什麼人呢?他本名是李聃,據說是為著他那長而又長的耳朵——至於為何叫他老子,典籍中說法不一。這個人存在於何時?其歸宿究竟如何?他與孔子孰先孰後?他是否當真如學者所言,其實與老萊子是同一個存在?每一個問題與答案之間,都隔了兩千余年的歷史,一次又一次在想象、神化、爭辯中的折射,使問題本身都顯得如此模糊。
不妨就放棄“求真”吧。倘使一個民族會花費幾千年時間堆出一個人物虛影,描繪他,敘說他,崇仰他,貶抑他,那這個形象也就已經成為某種真實的存在,甚至比那些有血有肉,一切皆可考證的人更有意義。
現在,我們再來談談老子,談談《道德經》。
老子沒有童年,也沒有晚年,他就那麼在歷史中突兀兀地出現了。傳說中,他的母親足足懷胎八十一年才等到他的降生,嬰兒甫出生時就是滿頭白發,八十一年的歲月從他的發絲間流過。“老子”的“老”,其實便是“年老”的“老”。
作為周王朝國家檔案館的館長,這個老嬰兒的眼眸始終盯著久遠以前的世界,他的額頭上定然有密密的皺紋,每一層皺紋裡都藏有故事,每一個故事都厚重到令人不得不發出悠長的歎息。
孔子來看他,以為他是龍一般的人物——“鳥,吾知其能飛;魚,吾知其能游;獸,吾知其能走……至於龍吾不能知……”老子是雲霧中飛騰翻轉的龍,高高在上,神秘莫測。中國人說他是孔子的老師,又造出《老子化胡經》以為他是西方佛陀的真身,這樣,儒釋道三家中,俨然便以道最為尊貴。
三位哲人,對孔子,我們知道他幼時捉弄禮器的早慧,也知道他失去弟子之後的悲痛。對釋迦,我們知道他初窺世間慘淡時的震撼,也知道他在苦行中索道不得的困擾。對老子,我們只知道,他是一個智者。
而他提供給世人的,是怎樣的智慧啊!“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揣而銳之,不可長保也。金玉盈室,莫之守也……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初讀老子時,恰好翻到這兩段,悚然而起,夏日炎炎之中,只覺脊背上竄出一股涼意。仿佛聽到一個陰森森的聲音,告誡著歷代帝王:民智,是開不得的。轉頭又悄聲對小民說:狡兔死,走狗烹。中國歷代尊儒,魯迅卻說,中國人的根扎在道家上——略有閱歷,便知道這話真對,而又實在不算是什麼好話。
道家出於史官,史官經手的是他人之人生,觀察的是國家之興衰,一輩子等於別人的幾次輪回,因此對政治的把握也就越發精准。老子與孔子不同,孔子畢竟是一個理想主義者,老子比理想主義者看得清楚。“強梁者不得好死”是一種告誡,也是對血淋淋現實的記錄。
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極偽。國家混亂,有忠臣。越吆喝什麼,往往就是越缺少什麼,仁義之下有刀兵。處亂世之中,老子那雙智慧的眼睛注視到這些。而歷史文化的發展也果真如他所說,在道之後是仁,仁沒有了,便要提義,義之後是禮——夫禮者,忠信之薄也,亂之首也。
殊不知,“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刍狗”,天地涵蘊萬物,聖人長養百姓,真正的仁,恰恰是在“不仁”之中!
因此,他對所謂仁義智禮幾乎是嗤之以鼻(哪怕他實際上比孔子都精通禮儀)。五千余言,能讀到一連串的“弗”、“去”、“絕”,都是否定詞,頂好頂好,結繩而用,連文字都可以廢除。可是我想,他一定知道回不去了。“能嬰兒乎?”已經成人的生命,還能夠回到母腹中麼?那一連串的否定,終歸只是憤激之語。
老子談政治,談治國,談處世,但如果只是這樣,《道德經》也不過只是一部權謀術書。而老子是從政治之中望見天道——是的,與其說他從天道哲理中得出治世之法,我更相信他是在世事循環裡窺得了“道”。
在這個層面上,一切寒氣陰氣蕩然無存,讀“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也,故能長生”,讀“萬物並作,吾以觀其復”,都覺得坦蕩光明,如居雲端。
可這個層面又最難以講清楚,任何人見滄海桑田,四時輪轉,黃花郁郁,青竹翠翠,都會心有所悟,一旦落於語言,就索然無味。
老子只好用模糊的話,來形容這一份玄之又玄:
道之物,唯恍唯忽。忽兮恍兮,中有象兮。恍兮忽兮,中有物兮。窈兮冥兮,中有情兮。其情甚真,其中有信。
然後,他轉身離去。
當他的眼睛把文字看透,把世情看透,一直到達天地最為深遠之處,他就這樣走開。離絕,像扔一件舊衣服那樣輕巧隨意。由於關令的挽留,他才為這個世界送出了最後的禮物,接著,他乘青牛出關——那一定是一頭步伐緩慢的老牛——從世人目光中徹底消失。
當夕陽在天空中燒出最後一片鮮艷,
牛角在大地上投出長長的影子,
一切枷鎖都已經脫落,
尚自在關內的人啊,就這樣別了,
你們的目光將再也追不上我的背影。
追逐五色,卻難以分出,
芽葉新生時,驚動世界的一點青翠。
鐘鼓笙箫,五聲繞梁,
卻無法聽到,
子夜萬籁俱寂時,天地的歌唱。
那麼,盲聾喑啞者,
你們就且去追逐焰火,玩耍游戲,指珍寶而捧腹。
用黃金,
換取幾塊殘瓦,好積攢著蓋一棟小屋。
——直到宇宙六合,終於朝你們展示出無用之用。
誰與我同行?
連五千言,也是多余。
恍兮惚兮,那無盡的道路。
看啊,眾人興高采烈,笑鬧不已,如宴會,如游春。
我無知無覺,寧靜如嬰兒。
累累惶惶,這裡已沒有我的歸處。
眾人富足有余,我獨窮乏。
眾人聰慧明察,我獨愚笨。
澹兮如海,無牽無系
我與眾人本不同,依道為生憑道止
……
老子與孔子不同,孔子畢竟是一個理想主義者,老子只是一個旁觀的哲人。可是老子與孔子一樣寂寞,甚至更加寂寞——古來聖賢,誰不寂寞。
東方的哲人,他朝何方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