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賢書法師(出家前是著名作家劉書宏)
有一個讓我們心碎的問題,就是,這一生,無論你過得得意還是落魄,最後,都要死去。或者,您在讀這篇文章的時候,作者,我,已經死了,化為塵土,了無痕跡;寫下這些字的時候,我的很多讀者,也都死了,剎那剎那;還有,當您放下這本書的時候,您身邊的人也有很多在死亡;在一段時間之後,您自己,也會死掉;還有的人從未讀到這本書,當然,更不知道我們用文字這樣交流死亡,他就兩腿一蹬,死了;還有人,從沒有認真思考死亡對我們究竟意味著什麼就忽然死了;還有人竭力不讓自己去想,如鴕鳥逃避危險那樣,把腦袋扎在沙子裡,把屁股撅在外邊;甚至,還有人,還沒從子宮裡出來,就被大夫的產鉗不小心給活活夾死了。
這一生,最長不過百年。短不過幾十年。
而已。
人類,樂觀的時候挺可愛的,但有時候也不可理喻,很荒唐,明明就活這麼些年,卻偏偏都給自己規劃出豐富而長遠的人生計劃,仿佛都能活幾百年乃至千年。
千秋萬代。
這個漢語成語是用於我們表達對政治、財富的美好以及貪婪的期待。
我們已知的、公認的、並且有確鑿物質證明的人類歷史不過幾千年。輝煌而鼎盛的朝代也不過幾百年。
對我們的物質身體和我們幾十年的壽命而言,放在人類思想根本無法想象的漫長宇宙和時間長河當中,算什麼呢?
任何物質上的成就相對死亡來說,都如此的脆弱。令我們傷心不已。
我們有能力探索死亡的秘密嗎?甚至,我們能夠駕馭死亡嗎?
我父親曾經判斷他能活八十多歲,他的理由是他的父親,就是我的爺爺活到八十四歲。他說,他老人家清末時出生在大山溝裡,經歷了諸多戰爭和諸多災難,生活的時代條件那麼差,都能活到八十多歲,按照時代進步發展的規律,他自己怎麼也不會比他的父親壽命短吧。
我父親對自己的長壽還有一個重大物質信心,就是家裡的經濟條件改善了,醫療和生活條件都有了巨大的提高。他也期待自己的長壽能夠讓自己更多地享受兒孫繞膝的美好生活。
遺憾的是,他老人家七十三歲那年死了。
我父親有多次瀕臨死亡的經歷,他患有一種先天性的心髒病,病的學名是一個我一輩子都記不住的外國名字。父親在中年時曾為此在上海做過一次很大的手術,這次手術的風險很大,死亡概率很高。
麻醉期間,父親說他有意識。
他說他要去一個地方,被別人拒絕,然後就醒來。手術已經結束。父親說那個“夢”很讓自己恐懼。
手術成功之後的多年,父親患了多種疾病,又經過了一些小手術,包括一次闌尾手術。後來是嚴重的肺病。父親的後半生就這樣不斷地跟疾病做斗爭。記憶裡,我和我的哥哥們一直陪著他在各個醫院的掛號處、手術室、病房裡斗爭。
後來,我把父母從安徽接到天津,我們過了一段為提高生命質量而經歷的最樸素和低級的生活方式。我購買了一個父親很喜歡的房子,每天給他買牛奶喝。幸虧他老人家不太愛喝牛奶,否則後來他死的時候肚子裡還得有結石。
金錢並不能給父親帶來快樂。即便有快樂,但是,這快樂很快也要因為死亡的到來而成為巨大的悲傷,要知道父親是多麼喜歡我和我的兩個孩子啊。況且,死亡到來之前還有疾病的痛苦,沒去過醫院的人真應該多去看看,人生在世,什麼樣的疾病都有,什麼樣的痛苦都有。我父親還得過一個病,本來是治療肺的,肺沒治好,忽然尿不出來了。這時候才知道,活人是可以讓尿給憋死的。沒辦法,就在尿道裡插一根管子,外邊接一個塑料袋。塑料袋不能掛在外邊啊,就揣在褲兜裡。膀胱裡有尿了就流到袋子裡。
後來,治好了前列腺,父親的下巴又掉了,而且總掉。再後來,七竅流血。一流就是一臉盆。繼續不停地去醫院和疾病做斗爭。直到有一個早晨,他忽然拉著我不讓我上班,說剛剛自己做了一個“夢”,但又確定不是“夢”,他在黑暗中行走,看到了很多人,包括過去已經辭世的人,其中很多是被他幫助過的人,幾十年前,旱災時,父親的鑽機在很難打出的地方打出了水,拯救了很多人的生命。這些人,他都一一看到了。
因為恐懼,父親從黑暗中逃了出來。就“醒”了。父親一臉的驚恐。我從未見到一生堅強的我的父親如此地恐懼,恐懼到拉著我的手死活也放,不讓我離開他,不讓我出門。他面部扭曲,淚流滿面。
那時候,我已不是一個唯物主義者。而父親是,一個樸素的唯物主義者。
我們開始談論死亡。
我認為,人活著就一定要為死亡做准備,而不是莫名其妙地活,莫名其妙地死,只是簡單地追求物質享受,那就更沒勁了。
我決定,不能讓父親就這樣糊裡糊塗地死掉。
我看過一些書,給父母念經咒會對他們的生命有很大的利益。去寺院裡皈依更有好處。
其實,我也是一知半解地,但,我想,總是有利益,為什麼不做呢?
父親在天津的掛甲禅寺參加了一場很莊嚴的皈依儀式。
回來後,我們繼續談論死亡。我告訴父親,一定要對死亡有所准備。但父親卻拒絕談論這個話題。對我的人生觀不置可否。
我給他念經咒,他倒是聽。只是有時候覺得太長了,希望我要是再念能不能念短一點的。
我想,他依然沒有面對死亡的想法和勇氣。他願意聽經咒,是因為喜歡和我在一起。
直到有一天,我們之間的關於意識形態的分歧暴露了。
那是一個清晨,我給父親念《佛說阿彌陀經》,經本是繁體字的,手寫的印刷的那種,我記得很清楚,聽別的經父親都打瞌睡,或者聽不懂,但《佛說阿彌陀經》他聽懂了。在窗邊,在充足的陽光下,父親主動把經本拿到自己的眼前,讀上面的文字。
讀到“極樂世界”,父親說,哪裡有“極樂世界”啊,沒有的。
我說,有,我的父親。
父親沉默了。
我知道,我和我父親面臨的這個問題,是信仰者和非信仰者之間的一個巨大的溝豁。很難逾越。
父親要一個物質的證明,證明極樂世界存在。而我卻根本不具備這個能力,也沒有這個智慧去證明極樂世界的存在。
但,父親的死亡是無法逃避的。
我找到了一些光盤。感謝生活,我沒有能力和智慧,但世界上存在著那些有能力有智慧的人。一張“趙榮芳老居士往生”紀實的光盤完整記載了一個老人在臨終前幾年一心念佛,最終往生西方的過程,火化時,老人的骨灰裡有捨利,最不可思議的是未燃盡的一根骨頭上竟然清晰地附著著佛像。
還有一張盤,記錄的是有一名居士竟然站在那裡往生了。遺容微笑祥和,屍體數日柔軟。
還有幾張台灣的居士講述死亡和往生的事情的。包括很多高僧大德講法的光盤。
在家閒著沒事的父親看了這些光盤,其中,看到一個台灣居士講述他父親死亡和往生的光盤時,忽然潸然淚下。
也許,那張盤讓父親接受了死亡的現實。
我父親小時候受過簡單的教育,1949年以後在地礦部接受過文化教育,搞了一輩子地質鑽探,文化水平不高。如果他活著,我想,上面的這些文字他很難深入閱讀。
依我當時對佛法的認知,就是讓他老人家念佛。
雖然我也是人雲亦雲,但是,依然還是那個大道至簡的道理,跟深信因果和眾善奉行、諸惡莫做一樣。簡單的可能就是最行之有效的。
很多大師也都這樣講。
我相信大師們的苦心,相信高僧大德們的智慧和證悟。一定錯不了。
在龍泉寺,一名在我看來修為很高的僧侶,就這樣囑咐我們,要多念佛。當然,他也帶領我們閱讀經藏,也常談“空性”,也有類似禅宗的機鋒交流。
但他說,他修習過多個法門,都有心得,繞了一圈,最終要“導歸極樂”,還是要多念佛。以念佛的功夫開智慧,以念佛的功夫往生。
當然,我覺得他這話是對我這樣根器差的人說的,對那些智慧高的,根器深的可能會有更高的法門。經上說有八萬四千法門,但我覺得在山上聽到的這些已經很受用、很受用。
當然,您讀到這裡,會頓生疑惑,持誦一句“阿彌陀佛”就能解決死亡問題嗎?
這和極樂世界的問題一樣,是一個很深的溝豁,很難逾越。我們熟悉的六道輪回也是如此,很難逾越。信與不信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生。《法華經》中講,輪回中做人的概率非常非常之小,按照現在人們的起心動念和行事看,去惡道的做畜生和餓鬼乃至地獄的居多。
信還是不信?
這已不是文字所能夠表達的。
信什麼不信什麼,不是光靠文字來的,要靠感覺的。我聽一個僧侶說過一件他親身經歷的事情。出家前,他是個天才少年,剛出家的時候,內心很傲慢,誰都不放在眼裡,直到有一天,有一個很有修為的師兄叫他,來。
他傲慢地說,干嗎?
這位師兄說,不干嗎,你在我身邊坐一會兒。
他說,坐就坐,有什麼了不起。
於是,兩個人安靜而無言地坐著。
之後,他徹底心悅誠服,安心修道,降伏住內心的傲慢。
這個感覺也讓我很信服。我也不是靠一兩張光盤,讀一兩本書就能對他們服氣的人,但是,當你在那些真有修為的人身邊一待,你所感知的力量,慈祥,你所覺受的氣息足以讓你對人生進行重新地審視和覺察。
我有幸和龍泉寺的方丈(注:學誠法師)有過幾句話的交流,也在他老人家身邊磨蹭過,所感受和覺察的善的、智慧的、覺悟的氣息,絕非語言可以表達。
我父親沒有我的這麼幸運,他沒有機會和大師交流,所以就半信半疑地,偶爾為了敷衍我念幾句佛,大多數時間就傻待著,閒著睡覺,看電視,以及和疾病做斗爭。直到有一次,他必須做一個徹底的抉擇。
他老人家得了嚴重的靜脈曲張,一條腿已經黑了。
而且整個人已經萎縮,臉上和身上的皮膚全都皺得如老樹皮一樣。去醫院看病,大夫說,這個是心髒的問題,心髒外有個零件壞損,可以通過手術解決,但是,父親的身體條件是絕對經不起這個手術的。
去看中醫,中醫大夫很有道德感,說,可以治好你的病,但是,下藥後會對你的肝髒有嚴重的損傷。
這病就等於是沒治了。
靜脈曲張不能治療的最後結果就是腿部壞死。最後截肢。
父親再次極其恐懼。他跟我講了一個他的老同事截肢的痛苦。他說,他年輕的時候,單位裡有個同事腦子很好使,往上爬的本事大。老實的就只能埋頭干活。此人年輕時很風光,老了很慘,先是左胳膊壞了,截肢,右胳膊壞了,又截肢,一條腿又壞了,截肢,另一條腿也壞了,又截肢,最後就剩個腦袋和身子在床上躺著。痛苦之極。
我跟父親說,這好象不是我們能解釋得了的,也不是一個偶然。肯定是有規律的。您年輕時沒做過什麼壞事,老實工作了一輩子,還救了很多人,一定會有好報的。現在中醫也不能治了,西醫也不能治了,我是您的兒子,您應該信任我,咱們念佛吧。信不信也就這一條路了,沒別的路了。
父親開始念佛。
數月後,父親的腿開始逐漸好轉,最後,一條腿竟然完全好轉,只是腳面上還殘留幾點靜脈曲張的黑青色的淤色。
父親臉上的皺紋開始減少,面色開始紅潤。手上的老樹皮一樣的皺褶也消退。當年,他的手竟然和我的手差不多了。光滑而干淨。
老人家高興壞了,再不用擔心截肢了。
我們繼續談論死亡,為死亡做准備。
沒多久,父親又因心髒的問題病了,再進醫院,這一次,又有瀕死的體會。他說,在醫院裡,大白天,他正躺在病床上做“夢”,忽然有兩個人進來,到病床邊,要帶走他。
驚恐中,父親醒了。
這次,出院後,我們對死亡的認知越來越現實和清晰。
每周末,只要沒有特別的事情,我一定陪著父母,躺在父親的腿上,和他說話,談過去的事情,談念佛,談死亡。
有一次,父親驚訝地說,我相信念佛了,因為,我念的時候,後面有人跟著我念,回頭看,什麼也看不到。
遺憾的是,我沒有一直陪著父親。因為家庭矛盾,父親要回安徽,和二哥一起生活。
回安徽的第二十八天,他去世了。
這期間,他看望了所有能看望得到的老領導,老同事。我們在料理他的後事時,發現他把所有的事情都處理得井井有條,銀行的密碼以及種種可能給後人帶來麻煩的事情都做了詳細地交代。
去世的當天,他和母親外出買早點,買完了,忽然在路邊要坐一會兒,坐下後,往後一仰,母親沒有扶住。
事後母親說,他當時就走了。
我二哥趕到時,先將他送進醫院,搶救一番無效,給我打電話。我說一定要送回家,給他念佛。
按照佛教對生死的認知和告誡,人死後,不要動他,神識會有一段叫中陰身的階段,他的意識和情感俱在,只是我們感知不到他的物理存在,但他能感知到我們。
這段時間,最好就是給他念佛號,讓他有機會往生西方。
我二哥把他帶回家。第十三個小時,我開車趕到安徽。哥哥嫂子一直在給他念佛。
當天晚上,我給父親的遺體念經念佛,觀察了父親的神態,比較安詳。請來的給父親穿壽衣的殡儀館的工作人員感慨,說,這個老人很干淨,這一行做了這麼久,見過死人無數,包括我父親在內一共經手過兩個念佛的人,和別的死人確實不一樣。
第二天一早,父親門外的一棵盆栽的臘梅花忽然逆季節開放。
我沒有功夫,不知道父親去了哪裡,但,肯定不是不好的地方。雖然,生前,我們有過約定,希望父親能夠托夢給我,告訴我他去了哪裡。
應該是我沒有修為的原因,一直沒有真切地“夢”到父親。
生命和死亡的問題並不是離我們遙不可及,而是就在眼前。生從哪裡來,死到哪裡去。在我的記憶裡,很多藝術水平很高的文藝作品都是主人翁在遇到痛苦和困惑的時候跑到雨地裡對著天猛喊:“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呀......Why......Why......”作為高潮。
我們感動和被震撼之後,也不禁跟著為什麼為什麼......Why......Why......
喊兩嗓子,什麼問題也解決不了,只是令觀者掬一捧熱淚。
我老媽親眼目睹了父親經歷的一切,身歷了從貧窮到物質充裕但都沒有獲得快樂的全部過程。有時候會覺得很神奇,也會覺得很自然,會有信心。有一段時間還抄寫經文,也與我一起在寺院裡做了皈依。她還回憶起很多過去自己親眼目睹亡靈的事情。
但很奇怪的是,大多數時候還是稀裡糊塗地,讓她念佛,為了敷衍我,就說念了念了。
打電話問候她的時候,她聽說我和孩子在寺院裡學習,她會說,孩子為什麼不去上學,哎呀,完了,完了,你為什麼不去做生意賺錢。
我說,孩子在寺院裡一樣學習,而且還超級聰慧,我不做生意寫字一樣賺錢。
她老人家就開始狡辯,說,那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要是談起死亡的問題。她會說,人死了,什麼都沒有了,死了就死了。
我說,難道不想想死後的去處嗎?可不能去惡道啊,到時候兒子上哪裡去找您啊,我的親媽啊。
我的可愛的親娘鐵嘴鋼牙地跳著腳地說,不想,不想,就是不想。
對於人生的痛苦和出路的問題,山上的方丈學誠法師曾經在網上給我回復:“......平時多聞思佛法......世間的過患等,要認識到只有學佛才能使眾生真正離苦得樂。”--轉載 湖心亭看雪客